「奴又沒說……不願意在這裡呆著。記住本站域名」
她說著, 她將手肘撐在膝蓋上,對手心呵了一口氣,而後托著下巴, 抬頭望向頭頂的觀音像。焰心之後,慈目煌煌。
「奴這樣的人, 的確只配如此。可郎主……為什麼要自苦呢。」
「我習慣了。」
他說完, 闔眼噤聲。
一室清冷寂靜,只剩下他忍痛時偶爾發出的細喘。
孤燈照著觀音像,莞席,蓮花紋陶案, 老根料憑几……除此之外, 就剩下一箱寡素的袍衫。好像他外在的人生收斂於旁處, 此間只不過是他容魂的一隅。
然而偌大的官署,成群的僕婢,自困於這一間素室里,人無異囚徒。
過後的幾日, 連降暴雨。
隆隆的雷聲若炸於窗邊,直至初十五這一日,方見勢弱。
張鐸養傷期間幾乎不怎麼說話, 有力則翻書,無力則養神。
刑傷像是真的傷及了他五臟, 除了粥米湯藥之外,他幾乎吃不了別的東西。
他吃的寡淡,席銀也跟著枯熬, 一連幾日守下來,隱約又犯了咳嗽,不想攪擾張鐸修養,便趁著雨小,在廊上升了只爐子,拿桔梗煮水來喝。正好碰見江沁帶著斗笠,領奴僕在雨中掃連日打下的敗葉落花。
「江伯。」
江沁抬頭見她只穿著一身禪衣,外頭罩的是張鐸的玄袍。
「姑娘不冷麼。」
「不冷,郎主尚穿不得衣裳,裡面燒著炭火盆子,暖得很,奴一會兒就進去。江伯,雨還沒停,你們就做這活路?」
「是啊,趁著有雨流得動,才好掃出去,若是等雨停了,這些花啊葉的,就都陷在泥里了,得讓人用手去摳撿。」
席銀面色微紅。
「受教,奴竟不懂這些。」
江沁緩道:「郎主喜歡庭院乾淨,姑娘既在清談居,日子久一點,慢慢都會知道。」
席銀頷首應是。
面上沾了些雨,碎發貼耳,她忍不住抬手去勾挽,袖垂腕露,顏姿風流。
江沁見此便收了目光,續著手上的活道:
「姑娘是出來透透?」
「嗯。」
「也好,看姑娘悶了好幾日了,郎主可好?」
「能起得身了,就是脾氣不大好。」
她正說著,雪龍沙湊過來,叼了一嘴的桔梗撒腿就要跑。
席銀忙摁住它的頭。
「傻狗啊,這吃不得呀,吐出來快吐出來。」
江沁看了雪龍沙一眼,拄著葉耙,笑道:「姑娘是真不怕狗了,都敢從雪龍沙嘴裡掏食了。」
席銀一怔,忙縮回手在背後擦了擦:「就見它也挺可憐的。」
說著,她似乎又想到了些什麼,不禁失笑,「這幾日連肉都沒得吃。」
話音剛落,內室進傳來一聲哂笑。席銀脖頸一涼,回頭時,竟見張鐸扶門站在她身後。
雪龍沙一看見張鐸,頓時縮腿聳肩地趴伏在席銀身後,一聲也不敢吭。
「江沁,把狗牽下去餵食。」
說完,隨手攏了一把席銀身上的衣襟。
「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就剛才。」
「日後若我在清談居,你不得私出,否則……」
「奴不敢了!」
她應得比他的後話要快,耳根發紅,看起來無措又可憐。他卻還是不快不慢地把後話補了出來。
「否則,受笞。」
席銀渾身一顫,不敢抬頭。
只覺得他之前被打散的那一身玄寒,又從新斂回,咄咄逼人。
庭中人都沒有出聲,江凌適時從外面走進來稟道:「郎主,尚書令常肅來了,人已延至西館。」
張鐸聽後卻沒有應聲,仍看著席銀,提聲道:「聽明白了?」
「是……」
張鐸這才示意江凌外候。
又對席銀道:「進來,給我更衣。」
席銀蒙大赦,忙擦了手跟著他一道進去。
雖將入夏,室內為方便他晾背養傷,還是置了炭盆,尋常穿不住外裳。
席銀脫下將才裹身的袍衫,轉頭正要去打點他的衣衫,卻冷不防又聽背後的人道:「你將才說什麼可憐。」
「狗……狗可憐。」
她心裡發虛,誰知他竟直道:「我以為你在說我。」
驚得席銀手指一顫,險些落了將從熏爐上取下的禪衣:「奴不敢。」
張鐸沒有再去糾纏她究竟有沒有言外之意。
事實上,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否認。
如果算上這次,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拿他和狗做比了。
又怕,又躲不掉的東西。
連肉都沒得吃的可憐人。
這種層面的「剖解」無異於拿刀剝皮,只不過剝得不是肉皮,而是魂皮。他不免杵在一陣錯愕之中,不知道是該責怪她,還是該賞她點什麼。
「抬個手。」
張鐸聞聲回過神,見席銀托著禪衣站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怕痛啊,奴輕點,一定不擦到你。」
張鐸不由自哂。背朝向她張開手臂。背上傷全部拉展開來,如山河圖上那些褐色地脈溝壑。雖然已經過了十幾日了,席銀還是不忍見。
實在太慘烈,不止於棍杖之傷,還有一些一看就是經年的刀劍之傷。
席銀沒有父母親族,也沒有相愛之人,人間大苦之於她,全部流於表面,不外乎就是這些可直見於眼中的傷。所以,不管他是不是什麼永寧塔上的金鐸,他現在被打碎了,就是一堆破銅爛鐵,還真的是很可憐啊。
她想著,儘量小心地避掉衣料與傷口的刮蹭,替他攏好衣襟。
回頭又去取外袍,一面道:
「傷還沒好全。郎主要見人嗎?」
張鐸「嗯。」了一聲,又道:「扶我去西館。」
「奴也去嗎?」
「對。你也去。」
「可奴……奴怎麼能見人。」
「你為什麼不能見人。」
「奴……奴什麼見識都沒有,見人……只會令你蒙羞。」
「住口!」
他這一聲吼地突然,席銀壓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遭這突如其來的喝斥,啞然僵身,手足無措。
「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她不知道怎麼應答,含糊道
「沒有誰教奴,就是……奴從前在青廬,也只奉茶……不見人。」
「為何。」
「奴在樂律里拋頭露面,兄長……」
「你再說!」
又要問,又不准她說。
連張鐸自己都不知道是何處頂出來的火氣,反手就握住了陶案上的細鞭,席銀看著那鞭子就害怕,趕緊丟下替他穿了一半的袍子,拔腿就往門邊跑。
張鐸一怔,這倒是出乎他意料,她是什麼時候敢逃了?
念此,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鞭子,自己竟也有些錯愕。
「回來。」
席銀背貼著隔扇,搖頭輕道:「奴不……」
張鐸無奈。
一把丟掉手上的鞭子,忍著痛,彎腰拉起被她丟下的半隻袖子,吐了一口氣,盡力壓平聲音。
「回來。」
「不……」
「你要讓我這樣去見人嗎?」
席銀抿了抿唇,望著外袍半及,冠帶不整的張鐸。又看了一眼他丟在地上的鞭子,含著哭腔道:「奴真的淺薄,連為什麼會惹惱您都不知道……奴……」
「你先過來。」
他強壓著氣焰,向她招了招手。
「那是訓狗的鞭子,我以後不會拿它對著你。你先幫我把這袍子穿好。」
聽他這麼說,席銀這才挪著步子回去,小心地接過他那半隻衣袖,替他攏上,悄悄看了他一眼,忍著委屈道:
「奴跟你去見人,你不要生氣。」
張鐸沒有應聲。
窗外雨密,天昏地暗。
室內點著的孤燈,將席銀和她的影子投在隔扇上。
席銀半跪著替他理袖,頭挨著他的腰,十年了,這是他唯一一次在,在隔扇上看到兩個影子。可是此情此景,他並不是那麼的喜歡。
想著,他低下頭看向她。
她掐著袖口的疊折處,小心地碾平,輕道:「奴是不是無藥可救了?」
她倒是乖覺,奈何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尚書令是個……」
「這個把月你見得人少了嗎?」
她還沒問完,就已經被張鐸打斷。
說著,又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出來,反臂自行整理,口中一連平聲說了四個人。
「宋還,陛下,鄭氏,李繼。」
有名諱,也有尊位。有當下人物,也有女流之輩,有些已死,也有些尚在半死半生,但其間順位沒有刻意排列。好似這些形色各異的人在他眼中,並無分別一般。
然而張鐸每到說一個人,席銀的肩膀都忍不住一瑟。
從前在青廬的時候,這些都是岑照偶爾口中閒談而及的天外之人,席銀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面對他們,更沒有想過,她能見證,甚至參與這些人沉浮,以至生死。
一時覺天過大,而自己命過於弱,強行其下,必要遭報應,下意地往後退了一步。
誰知張鐸卻向她伸出一隻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一退一進,拉扯時險些崩開了張鐸的背後的傷口,他一咬齒,抑住口中的痛呻,看著她的眼睛,沉道:「扶我過去。」
她還想搖頭,卻聽張鐸緊跟道:「我告訴你,你弒過君,走出清談居,離我十步之外,就有所謂忠義之士,暗取你人頭,並引此為報國之談。」
她忙抬頭應道:「奴知道……奴不會走……」
「但留在我身邊也並不是坦途。」
他的聲音當中,並不聞一絲波瀾。
席銀吞咽了一口,卻感覺到了他是手上實實在在扯拽的力道。
「不准自賤,不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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