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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夏蓬(二)

2024-08-25 17:35:56 作者: 她與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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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平宣在席銀面前站住腳步, 抬頭打量傘下的人。

  她獨自一人迎來,沒有宮外傳言中的身段和架勢,眉目之間的神色, 和在清談居里時一樣。無非是身上不再穿奴人所穿的青衣,著褪紅色對襟襦衫, 下襯雲紋銀絲繡的間色裙, 頭簪素銀簪,耳上懸垂的珍珠,隨著她行禮時的動作,輕輕晃蕩。

  「殿下。」

  張平宣沒有應聲, 徑直從她身邊行過, 誰知她忙退了好幾步, 仍然躬身擋在她面前。

  張平宣頓住,低頭看了一眼席銀,又抬頭朝朱漆殿門望去「我去請他的准,至金華殿見母親, 你也敢擋。」

  席銀將頭埋得很低:「陛下並未禁錮金華殿娘娘,殿下大可不必請旨。」

  張平宣面上略起怔色,一時說不上來究竟為何, 但她的確大習慣,此時大膽擋在她面前的席銀。

  「你憑何傳這樣的話?」

  席銀沒有直身, 頷首應道:「奴掌太極與琨華二殿,殿中事務,由奴一人擔掌。陛下在東後堂休憩, 殿下若無急事,請在殿外立候。」

  周遭殿宇舒翼飛檐,漆瓦金踏,銀楹金柱,即便掩在雨幕之中,也見張牙舞抓之勢,如同要張裂騰躍一般,各處皆見動勢。

  而人,恰恰是最無定性的。

  一旦受到這些冰冷的高閣巨殿影響,久而久之,言辭,儀態,也會在潛移默化之間改變。

  張平宣聽完席銀的應答,心中不舒,著實不願意被這種看似卑微恭敬,實則不容置喙的氣勢壓制。

  「退下。」

  「奴不敢。」

  張平宣不肯再多言,回頭對身旁的女婢道:「把她拖走。」

  女婢應聲就要上前,卻見席銀抬起頭道:「此處是太極殿,不得碰我。」

  其聲不厲,平徐但不失力。女婢遲疑地看向張平宣。張平宣見此,忽笑了笑道:「岑照若見你如此,真不知道是欲哭,還是欲笑。」

  此話一出,果令眼前的人神色慌變。

  「哥哥……」

  「你還知道,你有一個被折磨地遍體鱗傷的哥哥。我看你如今維護他的模樣,以為你早就把你哥哥忘了。」

  「我並沒有。」

  「你不用跟我解釋,我無意聽那些虛言。」

  她說完,從袖中取出一對銅鈴鐺,拈著串線,垂落在席銀眼前。

  「你哥哥,托我帶給你的。他說你腳腕上的一對過於殘舊。」

  席銀忙伸手要去取那鈴鐺,張平宣卻又一把握回。

  「你果然下賤。」

  席銀撐傘上前一步:「請殿下相賜。」

  張平宣望著她笑道:「你心裡對岑照,是不是還存著妄念。」

  席銀惶然搖頭,耳邊的珍珠亂打,與碎發不安分地交纏在了一起。

  「奴沒有……」

  張平宣道:「再說一遍你沒有,好好說,說得我信了,我就把鈴鐺給你。」

  她說著,把鈴鐺放到女婢手中,低頭凝著席銀的面目。

  席銀望了一眼那一對鈴鐺,又看向自己的腳腕。張鐸好像不止一次地想要把她腳上的這對鈴鐺絞了,可每一次,她都像一隻驚瘋的母獸一樣,不要命地維護。

  離開北邙山和青廬,已越一年,岑照和她的日常關聯,全部切斷,只剩下了腳腕上的鈴鐺。它們象徵著她的歸屬,不論是肉身,還是心靈,一旦絞斷,也就是絞斷了她從前,所有卑微而實在的信念。

  「奴沒有。」

  「嗯。」

  張平宣點了點頭,卻沒有把鈴鐺給她的意思。

  席銀張開嘴,吸了一口氣,提了聲道:「奴真的沒有妄……」

  「住口。」

  話被身後的人聲打斷。

  席銀脖子上的靜脈猛然一抽,還不及回頭,又聽那人道:「席銀,回來。」

  張平宣抬起頭。

  張鐸立在階上,似乎真的是小憩剛起,身上的袍衫並未周全,松披在肩上。他看了一眼張平宣身旁的女婢,寒聲道:「把人帶上來。」


  江凌聞話,立即示意內禁軍,將人押至張鐸面前跪下。張鐸看著女婢的手,內禁軍即抬起她的手臂,掰開其手掌。

  那對鈴鐺叮的一聲落在階上,順著玉階就滾了下去,席銀試圖去追撿,卻被張鐸喝住,與此同時,宋懷玉等人已追了下去,撿回鈴鐺,送到席銀面前。

  席銀此時卻不敢伸手了。

  「拿吧。」

  張鐸的聲音尚算平穩。

  席銀這才將鈴鐺接了過來,用袖子輕輕地擦拭著上面的雨污,而後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

  張鐸沒有刻意側身去看席銀,然而這一系的動作,都落入了他的餘光之中。

  然而他什麼也沒說。

  從前的喝斥與威逼,並沒有讓她少在意岑照一分,此時,即便他心裡悶燥,也強迫自己冷下來,不要在張平宣面前傷她身上那一點點,自己花了一年的時間,才逐漸鑄給她的自尊。

  於是,張鐸索性不把餘光也收了回來,對宋懷玉道:「帶張平宣進來。」

  說完,返身回殿,走到席銀身邊的時候又道:「在此處候著。」

  席銀心有餘悸,忙輕應了一聲「是。」

  側身讓開道,供張平宣隨張鐸入殿。

  漆雕門隆聲合閉。

  張鐸沒有去東後堂,孤立在正殿中的鶴首爐前。爐中並沒有焚香,但十二對鎏金蓮花銅燈卻都燃著,烘出張平宣的影子,靜靜地落在張鐸腳邊。

  「張退……」

  「開口前先行禮。」

  張鐸打斷張平宣的話,看了一眼她膝前的地面。

  張平宣抬起頭道:「羞辱了我,你就好受了嗎?」

  張鐸冷道:「跪,不要讓朕動內禁軍。」

  張平宣搖頭道:「我不會跪你。」

  張鐸看向殿門,「好,那就和徐氏一道受封,你們就可以立在我面前。」

  張平宣低頭笑了笑:「你已經是皇帝了,為了這個位置,父親,二哥,都被你殺死了,你又何必在意我和母親受不受封?」

  她說完,屈膝在張鐸面前跪了下來。

  「如此,又怎樣?」

  張鐸的牙齒輕輕齟齬,「不怎麼樣。」

  他說完,走到御案後坐下,低頭握了手掌,

  好在此處是太極殿的正殿,朝陽騰湧於天際時,從他所坐之處,可拋震懾山河的軍令,可擲令洛陽權貴身首異處酷詔,所以,此處是最易砍斷情親羈絆的地方。張鐸閉上眼睛,到也逐漸平復下來。

  「你去金華殿見徐婉吧。告訴他,朕沒有禁錮她。」

  「去看母親之前,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何事?」

  「我……要嫁人。」

  張鐸睜開眼,凝向張平宣。

  「岑照?」

  「對,我要嫁給岑照。」

  「張平宣,你自視為洛陽高門之後,自取其辱一次不夠,還要再蹈覆轍?」

  張平宣笑了一聲:「當年我救不了陳孝,眼睜睜看著他被腰斬,這一回,我不管是不是老天作祟,總之我絕不會再丟開他。」

  「啪」的一聲炸響,驚得張平宣頭皮發麻。

  張鐸的手掌狠壓在案,聲音暗暗削出了鋒刃。

  「此人心術非正,必要亡於刀斧,我不准你張平宣與此人沉淪。」

  「心術……非正?」

  張平宣歪首反問,「你已在這四個字上做絕了!」

  「放肆。」

  「這兩個字,你留給外面那個奴婢吧。」

  張鐸壓平自己不由自主聳起的肩膀,直視張平宣道:「我已將該說的話都說給你聽了,你要一意孤行,我不會阻你,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即便你不肯認我這個哥哥,我也絕不能容忍你背叛我。他日,你若行歧路,不得怨我什麼都不念。」

  張平宣點了點頭。

  「張退寒,母親的生死,你都視而不見,遑論我這個妹妹。你放心,即便我有一日,被你凌遲,我也不會怨你絕情,因為你這個人,本來就沒有心。」


  她說完,扶著地面,慢慢起身。

  「我要嫁人了,你呢?你何時娶你的皇后?」

  「住口。」

  張平宣搖頭笑道:「都說你喜歡席銀,不立後位,只尊她那個內貴人……」

  「住口。」

  張鐸抬頭復了一遍。

  張平宣卻沒有止話的意思,轉身道:「你讓我住口可以,那天下人呢,你殺君弒父鐸來了帝位,可謂離經叛道至極,不想在婚嫁之事上,也如此荒唐。世人倒是不敢置喙你的身份和地位,可沒有人會顧及奴隸的體面。說到底,你也自恨喜歡席銀吧。呵……喜歡一個沒有半分見識的女奴,而那女奴的心思未必在你身上,你把這天下最好的珍珠玉石都捧到她眼前,尚抵不過那一對銅鈴鐺。」

  她說著,手指已經觸到了門壁。

  「你說我自取其辱,你自己又何嘗不是自取其辱。」

  話聲落定,門也被她徐徐推開。

  侍立在外的宮人紛紛行跪,唯有席銀捏著那對鈴鐺,靜靜地立著。

  張平宣側頭看了她一眼,到也沒再說什麼,撐傘走下玉階,帶著女婢,往金華殿去了。

  「席銀。」

  「在。」

  「進來。」

  席銀忙將那對鈴鐺重新藏入懷中,挪著步子,走進正殿。

  張鐸獨自坐在御案後,目視案上的雲鶴銅雕燈盞,一陣沉默。

  良久,忽聽他道:「你讓朕,被自己的妹妹,狠戳了一回脊梁骨。」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們,有你們,我完全不覺得明珠蒙塵,但你們這樣說,我還是特別竊喜的。

  寫文自療,佛到一逼。筆芯喲。感謝在2020-02-21 23:17:18~2020-02-23 02:23: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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