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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我一生,難尋太平 (一)

2024-08-25 23:41:03 作者: 七小皇叔
  天津衛是頂奇特的,開港獵海的洋氣同貫口相聲的實在結合得恰恰好,法桐過了麻花兒的香氣,再配上炸得金黃酥脆的糖餅,老津衛們蹲在街邊兒過早,憑你認得不認得,笑一堆便是一聲「姐姐。」

  好容易來一回,阿音央著李十一塗老么同她在天津衛住了幾日,租下個小洋樓,每日清晨一口香氣四溢的黑咖啡,一口塗老么排了小半個時辰買來的狗不理包子,再靠著陽台聽聽戲,舒坦得阿音直嘆賽神仙。

  塗老么十分吃不慣咖啡,莫說入口,便是連聞也聞不來,一近前便嚷著頭疼,李十一淘來一罐古丈毛尖,他倒是喜歡極了,一面珍貴萬分地嘬著一面偷眼顧阿音,生怕她黑湯下肚,不留神再中了毒。

  三五日後,眾人才回了京,塗老么踏入四九城的地界當先嗅了嗅,熟悉的氣味喚出他從未有過的思鄉之情,唉唉連嘆了好幾聲。

  李十一租了兩輛黃包車,要領著阿音同塗老么上酒樓去,塗老么卻道惦記家裡的婆娘,半道上便分了別。

  他自個兒付了車錢,卻未往家裡去,只四處轉了轉,又兩手一揣蹲在路邊兒發愁。

  他算是看明白了,李十一的做派,那不是一般的富裕,往日裡灰不溜秋地守著煙攤兒,又生作了一副醜陋的相貌,瞧著倒是小市民的模樣,可細細跟下來,卻滿不是這麼回事。這一回買賣沒了收成,反倒貼了好幾十大洋的車票同房錢,還有那貓拉屎的咖啡,貴得教人閃舌頭。

  李十一同阿音混不在意,可他塗老么是窮得叮噹響,出去一趟未掙著幾個子兒,倒是……他捂住仍舊揣在口袋裡的車票子,不曉得回家如何同婆娘說要將車錢湊給李十一。

  塗老么瞧了一會子過往的行人,肚子餓得直叫喚,想了想,還是往家裡走,錢嘛,掙唄。

  一到家,仍舊是矮了一截的籬笆牆,仍舊是漏風的院門子,婆娘在院子裡晾衣裳,見著他,竟毫不驚訝的模樣,只對他道:「去去,洗個手,包袱擱下,飯在裡頭。」

  塗老么「噯」一聲,上前瞧瞧媳婦的肚子,怎比記憶里小了些似的,又說了兩回話,便同她進屋吃飯去。

  他扒拉了兩口,不願拖拉,便開門見山道:「我這一趟……」

  「你這一趟,究竟做什麼去了?竟是掙了這許多?」媳婦一面舀湯,一面道。

  「掙,掙?」塗老么結巴。

  媳婦笑道:「李家姑娘差人送來了結的工錢,我沒敢動,擱在那灶台上,可掂了掂,竟是沉。」

  塗老么一口飯梗在喉頭,轉臉望著灶台上報紙包裹的方塊發怔。

  四九城的胡同永遠鬧騰騰的,說書人一個驚堂木,荒唐言從唐宋一嘴便至了明清,一出玄武門之變是講了七八百回,可仍舊回回人頭攢動,撐著扁擔的挑夫,抱著幼童的婆婦,紛紛擠在當口朝裡頭看。說書酒樓對面便是一個滾著熱湯的茶肆,阿音嫌棄酒樓的茶湯不好吃,便又拉著李十一至這茶樓來。

  大腿寬的粗板凳短了一個腳,前後咯噔咯噔地晃著,蹬著棉布鞋的小腿略有了些纖細修長的樣子,白皙的腳腕不經意露出來,在寒冬中透著淡粉色,凸出來的踝骨同凹進去的跟腱兩側貼合得十分漂亮,在暖陽中明晃晃地灼人眼。

  半大的兩手抓在板凳一側,宋十九依著凳子的缺角左右晃,晃得茶攤兒的老大娘忙上前來,笑道:「我的姑娘,可別搖了,當心跌著。」

  眼前的姑娘十歲上下,紅繩綁著粗辮子,黑乎乎的臉蛋子似抹了煤灰似的,五官倒是十分標誌,翹鼻娥眉,一雙檀口粉嘟嘟的,最招人的莫過於那雙眼,圓溜溜的杏目,眼尾卻臥鳳似的往上挑,根根分明睫毛掩著飽滿亮黑的眼珠子,天真中透著未開化的風情。

  對面的阿音笑道:「青嫂,不打緊,若搖壞了,有人賠。」

  她笑吟吟地望著李十一,一隻玉手撐著臉頰。

  李十一不搭腔,抬手將搖晃的板凳按住。

  青嫂道:「原是十一家的姑娘,從前倒是未見過。」

  李十一道:「表親家的妹妹,十九。」

  「聽著是一家。」青嫂笑道,在圍裙上揩了揩手,便要轉頭去看茶,才剛挪了步子,又想起了什麼閒篇兒,問李十一:「十一,你這幾日出攤兒不曾?」

  「這幾日有些事,煙攤兒收了。怎麼?」

  「我聽我男人說,有位小姐尋你,日日在你煙攤兒旁候著。」青嫂道。

  李十一皺眉,青嫂慣會察言觀色,尋常人家喊「姑娘」,若用了「小姐」,那必定有些來頭。李十一謝過青嫂,同阿音交換了幾個眼神,便領著宋十九往平常出攤兒的巷口去。


  宋十九跟在後頭。為防著她再長,鞋子穿得有些大,掛不住腳後跟兒,一走便啪嗒啪嗒地拖著,令她跟得十分勉強。她見李十一邁著長腿走得十分利索,不高興了,索性止了步子,委委屈屈地咬著嘴唇。

  李十一聽身後沒了動靜,轉頭瞧她,宋十九仰臉問她:「你不牽我了?」

  阿音將身子往街邊兒的燈柱上一靠,抖抖絹子瞧熱鬧。

  李十一道:「十歲了,不牽了。」

  可她才活了幾日呀。宋十九不服氣:「誰說的?」

  「我娘。」

  宋十九沒了法子,伸手拽住李十一的袖子,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李十一好似放慢了腳步,令她走得沒那麼吃力了。

  至巷口,遠遠兒地果然見一位姑娘候在那裡。只一眼,李十一便明白了為何青嫂方才的神情那樣複雜。這姑娘於冬日的晴天裡撐著一柄象牙骨制的傘,傘柄滿工鏤刻牡丹,傘面是純黑的緞子,倒沒有什麼別的花樣。她身著淡藍色洋裝套裙,外頭一件羊絨織的精貴大衣,蒼白的手腕從羊皮手套里露出來。

  李十一慢步上前,那小姐仿佛認得她似的,轉身將傘放下:「女先生。」

  她斜戴了一頂時髦的洋帽,黑色的網格遮掩住半個臉。

  形形色色的人李十一見過許多,濃墨重彩的美貌也不新鮮,可未有一位似面前之人那樣雍容華貴,透著與生俱來的天家氣象,欲拒還迎的網格在她臉上畫出陰影,帶著形同避諱的禁忌感。

  偏偏她的嘴唇毫無血氣,連瞳孔都似褪了顏色一樣淡漠。

  她道:「我有一樁心事。」

  李十一想了想:「去茶肆里,坐下說罷。」

  細小的水柱將茶湯沖得變了顏色,玄武門之變仍未說完,那姑娘靜耳聽了聽,開口道:「我叫阿春。」

  她的清音十分動聽,帶著舊時的緋麗和溫淑。

  「我有一樣心結,令我輾轉反側,鬱郁終日,我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我只知道,在地底下,在棺槨里。」

  阿春的話說得慢,慢得令她眉間的愁緒更加擾人:「我遍尋當地的先生術士,皆無用處。我聽聞,南北派後人皆在北平,便不遠萬里來此,求先生下墓開棺,了我心頭事。」

  李十一的指頭在桌子上無意識地繞著圈,阿音靠在阿春手邊的尾指動了動,默不作聲地移了回來,翻手捉一杯茶,杯沿抵在下唇,對李十一眼神兒一飛,無聲道:「鬼。」

  「我是。」阿春慢聲細語,點頭道。

  「人非真人,錢是真錢。」阿春拿出一張房契。

  「你說不遠萬里,在哪裡?」李十一問她。

  「西安。」

  阿春望著酒樓里聽書的人群,眼神悠長而深邃。

  「長安,我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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