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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我一生,難尋太平 (二)

2024-08-25 23:41:03 作者: 七小皇叔
  「我同阿音去。不過,」李十一瞧一眼宋十九,「過兩日再動身。」

  依照宋十九成長的態勢,要不了幾日便能成人,屆時身形不至太大變化,自也不必備著這樣多衣裳鞋襪。

  宋十九卻惶惶望了她一眼,哀哀怨怨地低下頭去。

  李十一不明所以地看她,她捏著拳頭用力錘了李十一的手背一下,也不說話。

  待阿春告辭,又同阿音交待過幾句,李十一才領著宋十九往家裡走。

  宋十九難得地未吵著要牽她,只默默在後頭趿拉著鞋,一面走一面小心地頂鞋頭。

  李十一回身看她,她欲言又止了幾回,小聲道:「你是不是想說,我大了,不必帶我了?」

  李十一訝異極了,揚著眉頭好一會兒沒放下來,隨後才搖頭:「沒有。」

  宋十九觀察了一會子她的神色,顯見是不太信的,李十一抬手,將她辮子上不當心沾的樹葉子拿下來,手卻未收回去,垂著四指落在她胸前。

  「我娘沒這樣說。」李十一道。

  宋十九瞄她一眼,再瞄一眼,隨後才抿著小嘴,將手遞過去抓住她,晃晃歸家去。

  再兩日清晨,雞才剛叫了幾聲,隔壁家的老黃狗便汪汪汪地攆著塗老么到了李十一門前,宋十九一大早便不見了人影,唯剩李十一獨自理床鋪,見著塗老么,她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塗老么也不多言語,將早飯往桌子上一擱,拉過肩頭的毛巾打了水,將李十一家裡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

  李十一洗過手在桌前坐下,問他:「這又是哪一出?」

  塗老么道:「你前兒個送了工錢給我婆娘,咱們出去一個子兒沒賺著,我是知道的。」

  李十一夾了幾根醃得爽脆的蘿蔔,道:「那畫若出了手,只多不少。」

  塗老么彎腰吭哧吭哧地墩著地:「我說不來客氣話,那銀錢我婆娘拿了,她高興,屋裡頭用錢的地方也多,我也不推讓了。只一樣,往後你家裡的活計我包了,你出門尋活,也只管帶著我,不必額外給洋票子。我雖沒什麼能耐,做個飯,使個力氣,總比你幾個娘們兒強——昨兒青嫂說,你又接活兒了,是不?」

  青嫂不大曉得她究竟做什麼,依稀聽了幾句,總歸是什麼買賣。

  李十一正要答話,卻聽外頭張嬸的大嗓門響起來:「十一,在是不在?」

  李十一應了一聲,用巾子擦了擦嘴,出院子裡去瞧,見張嬸敞著襖子正蹲身拉扯掉了腳後跟的鞋,平素光整的髮髻此刻亂糟糟的,臉上沁著薄汗。腳邊一隻蔫兒了吧唧的老母雞,左手邊是蔫兒了吧唧的宋十九。

  張嬸見李十一出來了,笑著招呼了幾句,哽了哽喘氣聲,才指著那母雞道:「你家表妹妹今兒翻院牆,抓了我籠里的雞。」

  她斟酌著將「偷」這個字換成了「抓」,面上倒沒有什麼慍色。

  李十一闔了闔眼帘子,將難以置信的眼神掖進眼底,隨後看向宋十九,偏頭單挑了右邊眉毛。

  宋十九眨了兩下眼,面上一派天然,也無風雨也無晴。

  張嬸沒心思聽別家斷公案,只踹了一腳沒什麼活頭的母雞,笑道:「它素日裡活泛,一日總要下幾個蛋的,這三兩下沒了聲兒,也不曉得日後還能下不能?」

  話說得不遠也不近,李十一聽得明白,掏了幾塊大洋遞給張嬸,又欠著身子道了一回不是,張嬸推脫了一番,便也收下了,將雞留在院子裡,攏著頭髮告了辭。

  李十一瞥宋十九一眼,鼻端輕輕哼一聲,聽著似笑非笑的,也不言語兩句,轉頭往屋內走。

  宋十九三兩步攆上去,跟在後頭轉悠:「你不打我?」

  「打你做什麼?」李十一耷拉著眼皮子,「我是你爹?」

  若要是,也得是娘呀。宋十九停下來,一面思索一面嘟囔,見她波瀾不興,又追到她前頭去:「你這兩日只管翻什麼長安的古籍,也不搭理我……」

  她猝然停下,歪著臉收著下巴,狐疑地問李十一:「這是什麼?你,在做什麼?」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比在李十一嘴邊。

  李十一尚未收好的笑意一僵,薄唇抿了抿,問她:「什麼?」

  「你方才的表情,是什麼?」宋十九將四指掩住嘴唇,大眼珠子奇異地轉了一小圈。

  李十一皺眉:「你是說,笑?」


  宋十九咬了咬下唇:「你那模樣,叫做笑?」

  「怎麼?你未見過?」李十一抱臂,她雖性冷,也不至於從未笑過。

  宋十九斟酌了一會子言辭,道:「你從前笑,是這樣的。」她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嘴角。

  「你方才,是這樣兒的。」她愉悅地堆起臥蠶,笑渦深深的,露出明晃晃的貝齒。

  李十一愣了愣,隨即好笑地擴了擴嘴角:「那塗老么日日咧著牙花子笑,你也未見過?」

  宋十九搖頭,咬了咬嘴唇,認真道:「塗老么那樣不好看,你這樣子,好看。」

  她說完,也學著李十一的模樣莞爾一笑,杏眼眯起來,嘴角翹得高高的。

  李十一隻覺十分有意思,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角,輕輕往上一提。

  「咯噔,咯噔。」宋十九的笑僵在唇邊,她大氣不敢出地落下睫毛瞟一眼李十一的手指,忽然生出了一種奇妙的錯覺。她忽然覺得,自個兒活了許多許多年,活得百無聊賴,活得糟糕透了。

  她還太小,不足以容納這種博大的空曠感,好在那感覺只是一瞬,在李十一收回手邁進門檻時,便猝然消失。

  三日後,阿音上了門,貂裘披風裹著水蛇似的身段,蹬著細高跟兒便邁進了院子,院子裡一個半大姑娘搖頭晃腦地背書,暗紅襖子藍黑棉褲,膝蓋處洗得發白,仍舊是十來歲時的紅頭繩,側綁了一個粗粗的大辮子。

  那姑娘十四五了,因早起還未在臉蛋抹上黑灰,又剛洗了臉,白得發亮的肌膚上生著蜜桃似的絨毛,配上出挑的眉眼,水靈得教人嫉妒。

  阿音哀嘆一聲,摸一把臉頰的細粉,怏怏不樂地同宋十九打了個招呼。

  宋十九卻氣鼓鼓,胡亂應了一句,便又皺眉背起書來。

  塗老么仍舊在屋內掃灑,一面修笤帚一面聽李十一說一些入門的知識,見阿音來了,問她吃過飯沒有。

  阿音道:「館子裡吃的,也沒動幾個,有羊奶/子沒有?給我熱上一碗。」

  塗老么道有,便起身開火。不大一會子,一碗熱騰騰的羊奶便上了桌,塗老么又盛了一些,招呼外頭的宋十九進來喝。

  宋十九放下書走進來,也不洗手,腿一提嘩啦一聲將板凳勾過去,動靜刺耳得令李十一皺了眉頭。

  「做什麼?」塗老么張著嘴,用氣聲詢問李十一。

  李十一搖頭,不明所以。

  宋十九見李十一搖頭,吸了一口羊奶,眼淚竟吧嗒吧嗒往下掉,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仿佛委屈得不想活了。阿音嚇得忙放下碗,過去摟著她肩膀,問她:「怎麼?哪個王八羔子欺負你了?」

  宋十九抽抽噎噎地搖頭,隨即伏在阿音肩頭嗚嗚哭,阿音拍她的背溫聲哄著,好一會子才聽她斷斷續續地哭道:「晨起時我想吃羊奶,他們竟不給我,如今你來了,我才好歹有一盅。」

  李十一道:「你晨起吃了兩碗粥三個饅頭並一個小煎包。」

  宋十九哭得更是傷心:「嫌我吃得多了是不是?我本就是撿來的,爹不疼娘不愛,總是遭人嫌罷了。」

  這又是從何說起?李十一愣住,同塗老么交換了個眼神,塗老么脖子一縮,回到板凳上專心修笤帚,偶爾拿滴溜溜的眼掃一回飯桌上的人。

  宋十九見李十一毫無反應,更添氣惱,將碗一擱便扭頭出了屋子,跑到院子角落裡擦擦眼淚繼續看書。

  李十一頭疼地扶額,卻見阿音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指甲,絹子撣了撣被宋十九眼淚浸泡過的肩膀,對李十一道:「你可記得,前兩年咱們遇著一個美利堅國的洋教士,同咱們說道了好一陣子。」

  「說是有個叫霍什麼的,寫了個本子,裡頭的症狀同她差不離,也是一陣兒笑一陣兒哭的,好似叫……」

  「青春期。」李十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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