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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我一生,難尋太平 (三)

2024-08-25 23:41:04 作者: 七小皇叔
  明兒便要出發,李十一等人細細瞧了線路,自北平坐火車往鄭州,再由鄭州西行至陝州,由陝州換輪船往潼關登岸,隨後由汽車送達西安。李十一略略算了算,途中竟要六七日。

  塗老么在夜幕降臨的梆子聲中犯了難,才剛誇下海口說要同她風雨同路,可念著家中的婆娘又有些不放心。

  阿音道:「路途遙遙,你去是不去?」

  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塗老么咬牙:「去。」

  李十一看他一眼,同他說:「阿春贈的宅子,我收下了,地段好,格局亦通透,家具擺件也是一應俱全。如今天愈發冷了,你院子裡漏風,讓你媳婦搬去,我再請幾個掃灑婆子照料,出不了岔子。」

  塗老么囁嚅了幾番嘴唇,要再說,李十一低頭瞧地圖:「宅子大,東西院空著也是空著,西面留給阿音。」

  阿音嘻嘻一笑,雖不見得過去住幾日,倒是難為她想著。

  「好是好,只是,」塗老么愁道,「那宅子乃事成的謝禮,若不成,怎麼好?」

  阿音柳眉倒豎:「姑奶奶出馬,能有不成的?」

  李十一卻道:「若不成,便盤下來。如今時局不好,宅子也不算頂值錢。」

  她雖有些積蓄,卻也是意外之財,向來在衣食住行上不大講究,一人一院也舒坦,如今不同。她看了看一旁解九連環的宋十九,她日益大了,總不能一直同她擠一張床,這小屋子便顯得不大夠用了,再有,周遭的鄰里街坊都是熟臉兒,宋十九一日一個模樣,這才幾日,未打幾個照面,可天長日久的,難免惹人疑心,還是搬了好。

  她考量了許多,卻並未說出來,也實在未有吐露的必要。

  卻見宋十九瞄過來兩眼,對上她的目光,磨磨蹭蹭地到桌子旁坐下,問她:「東院兒塗老么,西院兒阿音,我呢?」

  你自小摟到大的宋十九呢?

  李十一頓了頓,飲一口茶:「同阿音住也成,同我住,也成。」

  宋十九抿著唇角甜滋滋一笑:「我自是同你住。」

  李十一斜眼乜她,嘴角淡淡往上一提:「不是撿來的,也不是遭人嫌的了。」

  「我說過這樣的話?」宋十九一愣。

  阿音絹子掩住嘴吃吃一笑,四月的天小姑娘的臉,猴戲似的一出一出的,變得令人招架不住。

  李十一同塗老么交待完畢,塗老么精神抖擻地準備回家收拾,又聽李十一道:「若你家有紅雞蛋,備上幾個。」

  「要那紅雞蛋做什麼?」塗老么納悶。

  李十一垂下睫毛想了想:「過幾日她要成年,恐是在路途上,沒什麼好東西。」她不曉得贈她什麼,思來想去,念及宋十九曾眼饞鄰里生娃娃時贈的紅雞蛋。

  阿音一愣,看了宋十九一眼,嘴角仍是掛著往常的三分笑。

  宋十九亦怔了怔,隨即軟綿綿地靠過去,抱住李十一的胳膊,頭往她肩膀一靠,小聲道:「你待我十分好。」

  她不曉得心裡酸酸漲漲的感覺是什麼,總之又舒服又難受,又是暖又是疼,她想了想,道:「待我長大了,我便嫁給你。」

  阿音「噗」一聲笑出來,塗老么亦是樂呵得抽了抽嗓子,兩個姑娘,說什麼胡話吶?

  李十一下頜一收,將胳膊自她懷抱里抽出來,一眼未瞥她:「倒是不必了。」

  宋十九鼓著兩腮哀怨她一眼,坐在一旁生悶氣。

  阿音兩手一拍,笑得彎了腰:「今兒這齣戲可算是瞧著了,竟比那角兒唱的還有意思些。姐姐我這便回了,明兒一早,西站見罷。」

  西站今日的人比前兩日多了許多,塗老么這回有了經驗,大包小包地擠上了車,卻沒料到阿春大手筆地包了一整節頭等車廂,一人寬的床位,大理石的桌面,西式的實木裝潢配著墨綠的小洋燈,珠串的繩子一拉,那燈便亮了,再一拉,又滅了。塗老么歪著頭瞧了好一會子,電燈他只見過一回,還是在李十一的倉庫里,這一回研究了半晌,問阿音:「這裡頭,倒是怎的裝煤油呢?」

  火車開動,塗老么整好行李,又左右逛了逛,回來樂道:「你們怎樣也想不到,這裡頭竟是千奇百怪的,同洋貨商場似的,左面有一客廳,右邊竟是酒館子,還有阿音愛吃的黑湯。」

  阿音心知那是時髦的西式吧檯,也不同他計較,只笑吟吟拿著絹子扇風。

  稀奇不過半日,眾人便在火車有規律的律動中犯了困,黑夜潑墨一樣灑下來,流螢似的星辰在窗外晶瑩閃爍,倒影到透亮的玻璃上,一個星子便變作了兩個。


  阿春不愛說話,只默默然坐著,夜裡更是睡不著,聽著塗老么淡淡的鼾聲,獨自走到會客室,靠在窗邊望著外頭瘦得如彎勾一樣的殘月。

  李十一披著衣裳推門進來,見她的側臉在暗暗的月華中朦朧至虛幻,白日盤起的頭髮散了下來,溫順地趴在她優雅的脊背上,車廂內不見一絲風,她的發尾卻淺淺地飛起來,妖異又瑰麗。

  阿春偏過臉,仍舊是發白的唇色,叫她:「女先生。」

  「叫我十一罷。」李十一道。

  「十一。」阿春的聲音輕得似薄霜降臨,「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此情已成追憶,零落鴛鴦。」李十一默念道。

  「自我見到你起,我便知道,你能幫我。」阿春抬手支頤,「你說,如今的月亮,同從前的,是一個月亮麼?我若望著月亮,能望見故人麼?」

  李十一笑了笑,搖頭未答。

  「可是,我連我是誰都不曉得,又哪裡來的故人呢?」阿春的聲音仿佛自車外里來的,比旁人要慢上許多,帶著夜露的清醇。

  李十一忖了忖:「你讓我去,究竟是找什麼呢?」

  「骸骨。」阿春道,眼波流轉望向她,「我的骸骨。」

  李十一動了動唇線,又聽阿春道:「我在那裡躺了許多年,無棺也無碑,我不曉得我是誰,我想知道,我是誰。」

  鐵門開了復又關上,李十一側臉,見阿音穿著香檳色絲綢睡袍,松松垮垮地攬著腰帶,一手攏著如雲捲髮,一手夾了一根煙,慵懶地靠在門邊。

  「阿音。」李十一頷首。

  阿音眯著眼笑了笑,撩人媚骨百態生,款款走過來,輕著嗓子道:「風月,佳人,倒是有情趣極了。」

  李十一習慣了她信口胡說,也不搭腔,聽阿春同阿音點頭打過招呼,便又陷入了煙氣朦朧的沉默。

  阿音又吸了一口煙,菸灰撣落在茶缸里,李十一啟唇道:「既你來了,不妨替阿春姑娘探一探。」

  「我不來,你也不使喚我。」阿音笑道。

  阿春偏臉,望了李十一半眼,隨即朝阿音伸出右手,青紫的靜脈在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可見,她低了低下巴,好看的眸子定定望著阿音:「有勞女先生。」

  阿音將煙滅了,抬手在她的手心松松一握,又極快地放開,笑道:「我是摸骨,不是診脈。」

  阿春一愣,抿唇淡淡地笑了笑。

  火車不厭其煩地吞吐白霧,似一個不知疲倦的巨獸,只顧迎著風鉚力跑,不問盡頭,亦沒有歸處。夜幕便是它咆哮的喇叭,將烏拉烏拉的聲響放大後擱到人的耳蝸里。

  阿音頭上的薄汗又沁了出來,透著若有似無的熏衣香,她將面色更白的阿春放開,抽了抽鼻子坐回椅子上,閉眼定了定心神,左手無意識地拈起方才吸了一半的香菸,又用力地杵了杵。

  「她的未盡之言,是什麼?」李十一問她。

  阿音的雙目睜得小小的,疲憊又茫然。

  「她說——只差一點兒,就一點。」

  (防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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