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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我一生,難尋太平 (六)

2024-08-25 23:41:05 作者: 七小皇叔
  「我憶起來了。閱讀」月娘的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線繞過腐蝕已久的棺木,通往闊別已久的故土。

  「我是太平,阿爹高宗諱治,阿娘則天武氏。那裡頭的人,是阿婉。」她指著面前的棺槨,聲音仍舊薄弱,頓著不容置喙的起承轉合。

  「阿婉?」李十一難以置信地確認。

  月娘頷首,下巴的幅度透著天潢貴胄的驕矜:「中宗昭容,上官婉兒。」

  她仍舊是修身的洋裝,雀首一樣高傲的脖頸卻為她添了華彩,偏偏眉宇間的閒愁愈加深邃,令她仿佛一個踱著年歲之道婉婉而至的人。

  她道:「我自幼萬千寵愛,著胡服,佩男裝,圍玉帶,戴羅巾。我參阿爹阿娘之謀議,誅二張,滅韋氏,權傾朝野,聲勢烜赫。她乃罪臣之女,出身掖庭,為阿娘識,通詩文,掌詔命,理奏表,人稱巾幗宰相,稱量天下。」

  提起阿婉,她眼裡細小微弱的星芒盛了盛,如復燃的死灰,襯著她遮掩一樣抿住的唇角,瞧起來娟秀極了,玲瓏極了。

  「我同她年歲相當,志趣相投,詩文作伴,交情甚篤。」她勾著迷濛的鳳目望向若有所思的阿音,意味深長地掃過懵懂未開的宋十九,最後落於李十一眼底。

  李十一唇角一動,輕而易舉地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月娘固執的睫毛垂落下來,也僅僅只低眉斂目了這一回,她行至阿婉棺木前,將手伸出去,四指卻猶豫地回握起來,抓了抓袖口,才又伸展開,踏實而篤定地撫上裝載她屍身的沉木。

  她望著棺槨,抿著唇角,好一會子才放開,道:「景龍四年,唐隆政變,隆基誅韋後一黨,斬阿婉於旗下。」

  她平和安寧的語調似斷弦一樣一變,帶著令人不忍卒聽的余顫,好在那顫動只是一瞬,在她緊閉唇線之時便隨著呼吸一齊安靜下來。

  似煮沸了的水,還未及好生咕嚕出幾回聲響,便被釜底抽了薪。

  燒水的是記憶,抽薪的叫時間。她細緻而溫柔地撫摸阿婉的棺木,忽而明白了自個兒為什麼要選擇忘記,原來有些事情刻在骨子裡,非遺棄自身無法驅逐。沒了阿婉,她是無所依的遊魂,有了阿婉,她是意難平的惡鬼。

  她的眼淚將下睫毛濡濕,令她瞧不清棺木的形狀,她勉力睜大了眼,眼眶卻模糊得更加厲害,她想讓眼淚墜下去,可那淚珠子究竟是捨不得她,抑或是捨不得沾染阿婉,總之不肯遂她的意。

  生殺予奪,權勢滔天的鎮國公主,在無能為力之時,同販夫走卒,也沒什麼兩樣。

  「我悲痛萬分,贈絹五百,遣使弔祭,主領喪儀,親題墓誌。」

  ——瀟湘水斷,宛委山傾,珠沉圓折,玉碎連城。甫瞻松檟,靜聽墳塋,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可是,」李十一靠在牆邊,終是忍不住提醒,「這墓里,並無你題的銘文。」

  「這墓,又哪裡是那一個呢?」月娘盈盈含淚,默默微笑了一會子,隨即將飲痛入骨的眼神遞給她,搖頭道,「我以牛骨填了她原本的陵墓,將她的棺槨移至此處,以金縷玉衣纏體,保屍身五年不腐,只盼有一日,能將她復活。」

  她的眼神因最後一句而變得淒楚而偏執,在陰風陣陣的墓室里,竟活生生令阿音同宋十九渾身一抖,塗老么挨過去同李十一併肩站著,卻是不敢靠那邪乎的牆壁,只幹著嗓子問道:「復活?」

  他同阿音對視一眼,若是從前,恐怕早便罵上一句鬼扯了,可對著這金枝玉葉的公主,竟似軟了膝蓋骨似的,怎樣也辯駁不出一句。

  「是。」月娘抬頭,目光悠悠對上閃爍的煤油燈,又將其瞥至地上的骸骨,「你可曾聽過,反魂樹?」

  宋十九訥訥看向李十一,李十一將靠在牆上的脊背抬了抬,又貼回去,道:「出自《十洲記》:西海之上,聚窟洲中,申未地上,有大樹,與楓木相似,而華葉香聞數百里,名為反魂樹。」

  她見宋十九閃著燈芯一樣亮堂的雙眼極其認真地聽,便又道:「於玉釜中煮取汁,制返生香。將返生香置於死屍鼻下,死屍聞之,復乃活。」

  「竟有這等奇事。」宋十九脆生生道,又問月娘,「那你可找著這反魂樹了?」

  月娘將扶著阿婉棺木的手收回來,輕吸了吸鼻腔,道:「三年。我一面上奏求請收編阿婉的文集,一面傾舉國之力尋反魂樹,終於先天二年春尋得。」

  她行至自個兒的骸骨前,蹲下去,將指尖同向前伸抓的骨節相對,似在安撫,又似在慨嘆,甚至還有隱隱的憤恨,她自白骨的間隙中將食指探進去,裡頭空空如也,傾世珍寶亦化了黃土。


  她輕嘆一聲,道:「先天二年,我因權勢過盛,為帝之不容,被迫自盡,我含恨飲毒,唯一樁心事未了,拼力逃至這山林,於生門墓道入這阿婉墓,欲將返生香置於她鼻端。」

  她伸手摩過自己泛黑的頭顱,笑得胸腔發震:「差一點兒,不過一點兒。」

  阿音這才明白她的未盡之言是何意,原來如此。

  「最難平不過是,我從未向她吐露過半句情意,我只要她返魂復生,聽我一句心底話。」

  「三兩步,差了,便是差了。」她緊緊摟著手中的頭骨,用力得好似要陷進去,可到底是成了鬼怪,竟連疼痛也不再眷顧她。

  她靠坐在阿婉的棺前,頭輕輕抵著木材,恍惚道:「你方才問的那一句,阿婉還記得我,竟連我屍骨也認得。如此,孤魂野鬼許多年,也罷了。」

  阿音沉沉嘆了口氣,對上李十一諱莫如深的雙眼,猝不及防地怔了怔。

  「十一?」阿音輕聲喚她。

  李十一反手撫了撫乾燥的牆面,搖頭道:「你既有返生香,為何不自個兒用呢?」

  「你若用了,留得青山在,又怎會有憾事呢?」話音墜地,字字誅心,偏偏李十一冷淡的面容好似只是問了個天氣,她行至月娘的身側,蹲下身平視她:「那反魂樹,不是真的,你一早便知道,是不是?」

  眾人愣住,月娘聞言一震,驚慟萬分地望著面前的人。李十一的雙眼黑白分明得厲害,裡頭什麼都沒有,只如實地倒影出眼前人狼狽得難以遮掩的慌亂,她張了張唇,不肯聽話的眼淚終於砸了下來,一顆一顆豆大似的,她涕泗橫流的樣子難看極了,絲毫不複方才沉穩鎮定的帝女模樣。

  塗老么最怕姑娘哭,伸手想要拉她,卻見她眼眶鼻尖通紅,眼下堆得同皺起的布帛,太陽穴的青筋隨著肋骨一凸一凹,仿佛極力想要克制住忍痛於心的抽泣,卻將自己的軟弱纖毫畢現地暴露了出來。

  她泣道:「我……我。」

  李十一的眉頭緊鎖,她不願去戳月娘的軟肋,可潛伏於記憶假象下的苦楚,才是真正的難平之意。

  她前幾日翻《舊唐書》時,恰巧閱過了太平公主同上官昭容的生平。

  「你以偽藥欺人騙己,只道若再勉力一步,能將阿婉復活,便可免於悔恨。執念至斯,竟千年不散。然而,你口中的阿婉,究竟是怎樣死的呢?」

  月娘豆大的眼淚墜到地上,砸起零星的塵埃,她的青筋自額角炸起來,盤蛇一般蜿蜒至耳後,用力得臉側的肌膚竟發青發白,她咽著眼淚,咬牙望著阿婉的棺槨,終於哽咽道:「我以為,她心裡沒有我。」

  她同阿婉,亦友亦敵。友是閨閣之友,敵是朝堂政敵:「阿婉八面玲瓏,左右逢源,誰能曉得她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呢?」

  月娘抽了一下濡濕的鼻翼,顫著聲兒笑道:「景龍四年,唐隆政變,我與阿婉一同擬詔,立李重茂為太子。隨後,韋後干政,我便又結盟隆基,清除韋氏黨羽,廢了李重茂。阿婉卻同我說,李隆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必有兔死狗烹之舉,又兼有忠於中宗之義,仍力保重茂一派。」

  「她同我站於你死我活的對立面,不肯與我說一句軟話,我與她爭吵不休,恨她心腸冷硬,又欲鞏固與隆基之盟,便未置一言,由李隆基將她打為韋氏一黨,斬於旗下。」

  「我權欲薰心,自食惡果。」月娘仰頭一笑,將後腦勺在阿婉的棺木上重重一磕。

  李十一兀自一嘆,隨後曲起雙腿,將小臂搭在膝蓋上,輕聲問她:「既有立場相對之恨,又為何有親題銘文,主領喪儀,強求復生之舉呢?」

  「因為,因為……」月娘嘴唇抖得如至冰窟,連帶著牙齒都碰得咯咯作響,她道,「我整理她遺物之時,發現了幼時一同念過的一本書。」

  「那書置於書案上方,顯見是新翻過的。裡頭夾了一頁紙箋,只以飛白體書了八個字。」

  李十一心內一滯,聽見月娘輕輕說。

  「山長水闊,何處太平。」

  (防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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