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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我一生,難尋太平 (七)

2024-08-25 23:41:05 作者: 七小皇叔
  墓室里響起若有似無的嗚咽聲,不知是風來了,還是雲散了。煤油燈始終一言不發,玻璃上的倒影卻清晰得異常殘忍,昭然若揭地提醒眾人,風華已逝,一千三百餘年。

  「唉。」塗老么頭一回如此唏噓,大老爺們兒蹲在地底唉聲嘆。

  阿音倒是同方才李十一那樣靠在牆壁上,垂著頭不曉得在想什麼,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嘲諷又落寞。

  李十一梗了梗喉頭,隱隱透著酸脹的難受,但她只是默不作聲地將燃盡的煙管子收起來。

  相見不如不見時,記得也未必好過忘記。

  月娘無魂之燭一樣望著阿婉的棺材,最可悲不過是,她騙了自己這樣久,卻偏偏什麼也不記得,她同阿婉秘而不宣的情意,到頭來也要旁人來拆穿。

  那個身著胡服,咬牙咽血的天之驕女,匍匐到地底下,伸手劃拉出血痕,想要抓住的,不過是永失所愛之後,不肯面對的悔恨同愧疚罷了。

  只消一步,她便可以將不知真假的返生香置於阿婉鼻下,抱著阿婉復生的希冀,前塵盡消地閉目長眠。

  她還有一個不曾言明的私心,她想要阿婉醒來,抱著她冰涼僵硬的屍身,如她當時那樣徹頭徹尾地痛哭一番。

  她同阿婉之間,也唯有黃泉相隔之時,才肯在對方面前哭。

  然而她差的又何止那一步呢?

  十四歲那年,上元節,長安城華燈初上,她同阿婉換了男裝出宮遊玩,小小才人的側臉留在公主的燈影里,公主的側臉落在才人的心尖上。

  十六歲,帝之掌珠太平公主下嫁城陽之子薛紹,八音迭奏禮樂齊升,拆縣牆以通婚車,燈籠直燃到天上去,萬千盛大中驕縱的新婦捏著裙角,阿婉的身影隱藏在鬱鬱蔥蔥的柳樹下。

  三十往後,她漸漸忘了才人同公主的故事,權勢刻進了倨傲的骨子裡,只在迴廊下拉著幼小的子女,偶然望見奉書而過,蹙眉問政的昭容。

  她同她持劍相對,紅眼散發,卻也曾掀被同眠,問山月知不知女兒心底事。

  只是人總善於遺忘,在化作鬼魂之前,便忘了個乾淨。

  阿婉總歸比她要聰穎一些,早赴黃泉,一碗孟婆湯,抿笑辭月娘。

  角落裡傳來低低的啜泣聲,一抽一抽的,克制極了,又微弱極了,李十一抬眼一瞧,見宋十九咬著下唇,下巴同鎖骨輕輕抽搐著,溫熱的淚珠子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李十一掃一眼阿音,阿音心領神會地將宋十九的頭按到自個兒肩膀上,捂了捂她的眼睛,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

  李十一抬手抵了抵鼻端,瞥一眼快燃盡的煤油燈,站起身來掃掃衣裳上的浮灰,薄聲道:「走罷。」

  塗老么興致缺缺地站起來,抖了抖發麻的腿筋,俯身拎起燈。

  月娘卻望著地上的散塵,搖頭道:「將我留在這裡罷。」

  眾人一怔,又聽她道:「尋了這許多年,倦得很了,不想再走了。」

  她抬頭,對李十一頷首:「將墓封了,有勞。」

  李十一嘴角微動,卻最終未答話,上下睫交纏一瞬,點頭應承:「好。」

  行至墓口,李十一側轉回頭,雙唇緩動念了一聲:「阿春。」

  自墓里出來,已是月褪日升,凌晨的空氣最是稀薄,也最是沖人,只一吸,便直往人腦仁兒中心處鑽,涼得塗老么一下子眼淚鼻涕一股流。

  他停下來擤了一把鼻涕,又搓了搓乾燥的手掌,阿音在他略前方一些,裹著溫軟華貴的長袍犯著困。

  李十一自個兒走了一會子,停下腳步,回頭看跟在身後半步的宋十九,她倒是不再哭了,卻曲著柔嫩的手指,垂頭默不作聲地抹著眼淚,手上在墓里沾了灰,抹得眼旁深一道淺一道的,李十一怕她眼睛疼,便抬腕將她的手拿下來,問她:「哭什麼?」

  宋十九睜著濡濕的杏眼,腫腫的眼皮翻起來,眼角還掛著淚痕,嘴被咬得紅艷艷的,她精巧的鼻翼一動一動,抬頭望著李十一,小聲道:「心裡頭十分難受。」

  她十分乖巧地壓抑著哭腔,可正是這點子委屈,令她的語調同神情瞧起來似被遺棄的幼獸,可憐極了。

  「難受什麼呢?」李十一偏了偏頭,認真地低頭看進她眼裡,嗓音仿佛放柔了些。

  宋十九咬唇想了想,又淚眼朦朧地望著她:「你也難受。」

  「我?」李十一訝然。


  「我知道呀。」宋十九低頭囁嚅,伸出指頭戳了戳李十一的胸前,「你這裡軟乎乎,暖乎乎的,怎麼會不難受呢?」

  李十一有些好笑,卻不再言語,只提步又往前走,宋十九跟上去,因著淚水糊了眼,腦仁又哭得疼,瞧不大清路,便將胳膊靠過去蹭著她,由她掌著路。

  又走了兩步,宋十九忽然道:「月娘同阿婉的交情,是何意?」

  李十一未答,聽她問:「是我同你這樣麼?」

  李十一道:「我同你認得不過十來日,哪裡來的交情?」

  宋十九結舌,才十來日?可她卻總覺得過了好些年似的。

  她想了想,又問:「那你同阿音,是麼?」

  李十一頓了頓,搖頭:「也不是。」

  「那……」

  「不許問塗老么。」

  宋十九欲言又止地「噢」一聲,手背抹一把殘留的淚花,哭得久了,仿佛虛了似的,此刻哆哆嗦嗦地打了個寒戰,又吸了兩下鼻子。

  李十一瞥一眼她抽抽噎噎的模樣,忽然道:「我如今覺得,十八/九歲,也好。」

  「怎麼說?」宋十九腦子仍有些鈍鈍的,耳朵卻快人一步地支起來。

  李十一道:「會吐鼻涕泡兒。」

  宋十九飛快地抬手捂住鼻尖,掩面哀嚎一聲。

  晨曦中李十一彎著嘴角微微笑,隔著眼淚瞧,籠在玻璃里似的模糊又清透。

  塗老么望著前頭的兩個人,嘿嘿莽笑感嘆一句:「娘倆兒感情真好。」

  娘倆兒?阿音頓住,神色複雜地望著他。

  西安城迎來嶄新的曙光,將古老的城牆照得熠熠生輝,李十一等人卻沒有欣賞朝陽的福氣,在街口吃了一頓水盆羊肉,便回宅子裡補起囫圇覺。

  再醒來時,天已擦黑。宅子裡管事的連媽問李十一,阿春小姐幾時回來,說是做了她最愛的澆頭面,宅子裡做工七八年了,阿春小姐總是奔波,回回歸來,總要念著她的一碗麵。這回匆忙,還沒吃上呢。

  李十一道:「她說,不走了。」

  「不走便好了。」連媽笑應了兩聲,抬頭一瞧落了雨,便忙撐著傘到大門處等她。

  宋十九偎在門邊,怏怏望著雨。

  李十一撐一柄傘到她跟前,同過來的阿音與塗老么道:「出去逛逛罷,這城裡的古玩市場十分好,我想去瞧一瞧。」

  這個時辰是早了沒了早起的鬼市,好在鼓樓大街南院門的市場還開著。細雨霏霏籠罩灰牆黑瓦,兩旁的招牌店旗濕噠噠的,毫無精神地裹在一處,古玩這市集逛的人本不多,又因著這陰雨天氣,半條街的店門開一半掩一半,掌柜的套著襖子窩在櫃檯後頭打盹兒。偶然聽見一兩聲尖利的爭論,仿佛在辯那古物源自中唐還是晚唐。

  青石板被雨滴洗刷得十分乾淨,踏在上頭足底生涼,李十一隨意逛了幾個店,倒是見著了幾個好的,詳細問了問哪裡出的,照例是不大講來處,可三兩句下來,總歸能透些底兒。

  她只看瞧,並沒有掏錢的意思,有店家瞧不上她的打扮,嫌她只問不買,將她三兩句哄了出去,她也不惱,只淡淡一笑便又撐傘往前走。

  宋十九躲在她傘底下,問她:「你下斗,也出手這些,是不是?」

  她道:「是。」

  「可我瞧著你並不十分像下墓的,倒幹了些黑白無常的活計。」宋十九未多琢磨便出口了書本上的「黑白無常」四字,覺得形容得十分精妙。

  李十一道:「混口飯吃罷了。」

  宋十九不大信:「你哪裡是缺一口飯的人?」

  「缺。」李十一睥她一眼,又正回頭:「一個不夠。」

  宋十九轉了兩三回腦子,才明白過來她嫌棄自個兒肉夾饃吃了好幾個,一時有些羞惱,眯起長睫帶雨的雙目,清清嗓子低頭看鞋尖兒。

  一輛黃包車停在路邊,車夫捉著汗巾子拭著面上的雨,裡頭的人伸出手,給了幾個銅板,車夫忙不迭彎腰謝過,再以腳壓著拉杆,將裡頭的小姐讓了出來。

  那姑娘二十上下的年紀,中等身量,瘦瘦弱弱的,面龐被擋雨的黑斗篷遮了瞧不大清,斗篷裡頭是過時的青綠色飾邊長襖,清末漢家女的式樣,很有些不倫不類,幸而雨意深深未有人多留意,她便撐了傘往前頭走。

  李十一同宋十九說著話兒,與她擦身而過,外肩被隱約的寒涼之氣一襲,惹得李十一蹙了蹙眉。

  那姑娘走了幾步,忽而心頭一跳,扶住傘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往後頭望:「阿蘅?」

  巷道蜿蜒,雨幕淋漓,安靜得似是錯覺。

  再過了半個時辰,天便放了晴,街口賣燈籠的人家終於出了攤兒,迫不及待地點了幾盞燈,支起竹竿掛在巷尾,晚風搖晃,推攘得燈影支離破碎,宋十九仰頭展顏看,阿音也十分喜歡,把玩幾盞兔子燈捨不得放下,塗老么亦近前瞧,眼神兒跟著店家手裡的竹篾一翻一飛,想著回家做給婆娘討喜歡。

  花燈對面是一賣茶的人家,茶香濕噠噠地傳過來。李十一抿唇入內,見店內空無一人,唯一個七八歲的女童站在矮凳上,似模似樣地掌著比胳膊還長的秤桿子,大氣兒不敢出地學稱量。

  那女童狹長目,柳葉眉,生得是端正又內斂。李十一上前,問她:「你這店裡有什麼茶?」

  「我店的茶有許多,您平常好哪一樣?紅茶?綠茶?」女童將秤桿子放下。

  李十一道:「你平常愛哪樣?」

  「太平猴魁。」女童不假思索。

  李十一望著她眨了眨眼,忽然又問:「是太平,還是猴魁呢?」

  女童不明所以,正要開口,聽裡頭的婦人扯著嗓子喚她:「阿婉!」

  她從矮凳上跳下來,匆匆往後頭去。

  「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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