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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覓知音(一)

2024-08-25 23:41:06 作者: 七小皇叔
  馬耳山不遠,雪路難行,也不過一個半時辰便至了山腳。閱讀山十分矮,連雪也沒有積上,山腳下仍有幾處剛升了炊煙的人家,並一兩個小賣鋪。李十一在鋪里買了些乾糧,又問了問找零的老闆,老闆對有人來尋墓見怪不怪,頭也未抬往東北方一指,也不言語什麼。

  李十一依言謝過,待幾人走了,那大爺才窩到藤椅上,耷拉著眼皮望了他們一眼。

  沿著山道蜿蜒向上,再半盞茶的時間,面前便有了岔路,那路並未鋪上青石板,也未設什麼屏障,兩旁的枯草一叢一叢的,東倒西歪,仿佛是紛至沓來的行人踏出來的。

  塗老么當先跳過去,興沖沖:「必定是這條道了。」

  蜷縮的黃葉和乾燥的樹枝被踩得嘎嘣作響,風仍舊呼呼刮著,卻不是太刺骨,偶然有正午的陽光刺下來,仿佛有了幾分北平的晴朗模樣。沿那小道再西行幾步,眼前便現出了小小的洞穴。

  李十一瞧一眼便明白了,這是山洞漢墓的形制。山洞墓依山而建,開洞為陵,與尋常地底的墓室十分不同。

  路兩旁壘著黃白相間的碎石,十分簡陋地形成一道扇形的入口,正中一柱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樹,風颳來也不見得搖兩下,樹後是一個半人高的矮門,以鏽跡斑駁的鐵皮封住,同墓並不十分契合,仿佛是山裡的村民掩上的。

  塗老么得了李十一的眼色,搓了搓手上前去,在粗布褲頭上揩了兩把汗,雙手執住鐵門把手,扎了馬步大喝一聲將其拉開。

  戲做得很足,門卻並不重,只略一施力便散了下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連動靜也並不十分大。

  塗老么有些尷尬,訕笑兩聲收回手,用力擦著掌心的鐵鏽,將李十一她們讓了進去。

  眼前是一個黑不見指的山洞,洞頂比李十一高不了多少,塗老么依著外頭的光亮點了燈,見李十一微微勾著脖子,仿佛不太高的頂部有些壓迫感似的。

  這山洞十分怪,未有尋常洞穴的涼風,也未透出幾分陰森,甚至比外頭還暖一些,仿佛燃了炭火似的,溫熱地包裹塗老么紅蘿蔔似的手指。

  雖不冷,卻愈來愈黑,油燈的光亮僅夠籠住半人長的視線。腳步聲踏在裡頭,盪出的回音也著實有些恐怖,塗老么心裡頭又有些犯怵,便找了話題問李十一:「十一姐。」

  「嗯?」

  「您有沒有發覺,咱們每回下墓,都不必打洞。」他從前聽說書,人家吃這行飯的,那可是分金定穴,什麼黑摺子探陰爪,那叫一個技術。

  李十一瞟他一眼:「倒是發覺了,你每回一緊張,便會喊『您』。」

  塗老么悻悻然住了口:「有這回事兒?」

  阿音嗤笑一聲不搭話。宋十九不習慣陰暗的環境,走得十分小心,兩個指頭抵著岩石內/壁,埋首張著大眼盯路,下巴要抵到胸口去。

  李十一有些奇怪,以往常她的做派,若路難行,必定吵著鬧著要牽手了,如今卻呼著小氣挨邊走,也不央她一句。

  思及此處,李十一又抿了抿嘴角,想來相處不足一月,這個「往常」,卻也是她十歲的時候了。

  她心裡沒來由地有些悵然。在她自己一個人時,她是十分不在意「時間」這個玩意兒,春夏秋冬,也不過是添衣減衣罷了,偏偏宋十九以一種奇異又誇張的方式,似人形懷表一樣杵在她跟前,讓她無所遁形地審視時間的意義。

  從摟著她脖子的白胖嬰兒到如今貼邊潛行的娉婷少女,她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種人事變遷、光陰流逝帶來的失去感,這種失去感歷經壓縮,任再遲鈍的人也無法忽視。

  她停下來,將手遞過去,柔嫩的手心往上,修長的四指略略彎曲,是一個完整的邀請。

  塗老么停下來,手中的燈影一搖,阿音亦愣愣地將眼神放在了李十一的手上,李十一看著宋十九,宋十九抿嘴盯著她的指尖。

  好在宋十九的怔忡同眾人的停頓都是一瞬,她未多思索什麼,便眉眼彎彎地將手遞了過去,握住李十一冰涼而乾燥的手,捏了捏,肌膚細膩骨節分明,分明只有幾日未牽,卻暌違得似久別重逢。

  觸感仍同幼時一樣,只是她的手大了許多,李十一不能再鬆鬆地任由她抓著,而是反手握住她柔軟的四指。

  以成年人的方式。

  宋十九反而有些退縮,揣著脫兔的心跳將手指往後撤了撤,李十一不明所以地回頭看她,手不自覺地捏了捏她的指腹。

  心跳聲十分不聽話,從耳朵眼兒里衝出來,仿佛要在空曠的洞穴里蹦上一蹦,宋十九左手捂住耳朵,想了想又捏住發燒的耳垂,而後將被李十一握住的手掙出來,逃避般抓住她的手腕。


  好些了。她咬唇低著頭,呼出一口氣。

  前頭開路的塗老么自然無法發覺宋十九的百轉千回,只自顧自地說著話:「十一姐,你說,若拿了金子,要做什麼?」

  「不曉得。」李十一的嗓音十分動聽。手腕被宋十九握著,在她無波無瀾的語調里,埋藏著肌膚下動脈鮮活的跳動。

  這種感覺奇妙極了,仿佛捏住了她清冷淡漠的外表下,不為人知的某處跳動的關聯。

  塗老么又問阿音:「音大奶奶?」

  阿音端著手:「金門成衣局的衣裳,姑奶奶全包了。」

  塗老么揶揄她一眼,轉臉向十九:「你呢?奶十九?」

  宋十九一愣,望了望李十一,隨即低了頭,不好意思道:「不瞞你說。」

  「我還沒見過金子。」

  塗老么一聲驢叫似的暢笑,將宋十九唬了一跳,捏了捏李十一的手腕子,抬頭正好望見昏暗的燈光下她微微翹起的嘴角。

  宋十九抿嘴莞爾,又問塗老么:「那你怎樣花?」

  塗老么轉身回來對著她,大手一揮眉飛色舞:「勒吐精牌代乳粉,你們聽過沒有?我從前聽廣州來的幾個老哥說的,洋牌子,與母乳無異。我聽隔壁的嬸子生娃通乳的時候,疼得直叫喚,我尋思等你嫂子生了兒子,若有錢,買代乳粉吃。你嫂子一叫喚那你可不知道,十里地的老牛腿都打顫!」

  宋十九聽得直樂,胸腔一/顫/一/顫的,正要搭話,卻聽耳邊「啊」一聲巨響,老牛入水的聲音,水花子盪起來,濺了她滿臉。

  她停下步子,在搖晃的燈光中瞧清了眼前的狀況,面前竟有一條小河,橫在道前,死水一般不動彈,塗老么從水裡鑽出來,皺吧著臉呸呸吐了幾口水,雙手舉得高高的,搶救一般托著煤油燈。

  待他站定了,才發現那水不過大腿高,自他膝蓋上方繞著,有些緩緩流淌的動態,李十一伸出原本插在兜里的另一隻手,彎腰遞給塗老么,阿音亦上前道:「快上來,仔細凍著。」

  塗老么卻疑惑地望了自個兒的腿部一眼,撓頭道:「這水溫溫的,並不凍。」

  方才入口的水還有些咸,這河道仿佛連著海子。

  李十一直起身子收回手,塗老么舉著燈四處瞧了瞧,指著前方道:「那上頭有階梯,想來是墓室了,這裡沒有旁的道,仿佛只能自水裡穿過去。」

  李十一想了想,當先下了水,試了試深淺。

  手腕從宋十九手裡抽出去,宋十九將手垂到腿邊,空落落地捻了捻衣裳的毛邊。

  李十一道:「水算乾淨,也不凍。」語畢她將遲疑的眼神遞給阿音,望著她精美的旗袍,問,「下不下?」

  阿音哼一聲:「不問十九,反倒問我?我下斗摸棺的時候,你還在被女鬼追呢。」她一面說一面將高跟鞋脫了,並作一處掛在手上,嘩啦一聲跳下了水。

  宋十九無二話,也蹲下/身子探腿入河。

  仍舊是塗老么打頭,擁著水旋子一腳一個坑地往前涉,李十一牽著宋十九慢慢挪,阿音跟在一旁,因這水裡爛蝦一樣難聞的味道掩了鼻。

  水路難行,塗老么也不咋呼了,大氣不敢出地顧著路,偶然拿棍子劃拉一下水,敲兩下探探虛實。李十一手裡忽然一緊,回身一看,卻是宋十九白著臉僵在了原地,對上她的目光,舔了兩下嘴唇,視線下移道:「好……好似有東西。」

  小腿上有滑滑的觸感,木棍子似的一下一下往她腿肚子上撞,水裡冒出咕嚕嚕涌動的聲音,一秒更比一秒大,她噤若寒蟬,未知的恐懼自脊梁骨散開來,輕易便遍布了全身。李十一感到她指尖的顫慄,緊了緊握著她的手,溫聲道:「別動。」

  宋十九點頭,急急吸了兩口氣,卻見李十一慢慢靠近她,一手牽緊她不放,一手隨著彎腰下探,略一用力將那頂撞她的物事捉了出來。

  待瞧清了,李十一鼻息微動鬆軟一笑,轉了轉頭,又正回來眼眸清透地望著宋十九,抬了抬眉頭。

  「嗨!魚呀。」塗老么近前,注視在李十一手裡擺著尾巴的小魚苗。

  未等李十一鬆手,他又將眼睛湊近了些,在燈下眨巴了兩下,奇道:「這什麼魚,竟沒有眼珠子?」

  李十一翻手仔細瞧,體長而扁,腹圓頭短:「仿佛是赤鱗魚。」

  「赤鱗魚不下山,尋常長於泰山之水中,緣何會在這裡頭?況且,這眼珠子都沒了,仿佛是退化了。」阿音走過來。

  李十一將那魚放了:「山洞之中不見光,天長日久,視物的本事用不上,眼部退化也是有的,只是這魚既游到了此處,河又通著海,自然也能游出去,沒有久居洞中繁衍生息乃至雙目退化的道理。」

  阿音點頭稱是,聽李十一沉吟道:「除非。」

  「除非這裡頭,有吸引它們圍聚於此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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