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十九抿著嘴深深望他一眼,隨即往後躺了躺身子,將嘴唇遞到聽隔壁八卦入神的阿音耳邊,悄聲道:「塗老么說你胖了些。��
阿音正在興頭上,沒工夫同他言語,只將嘴唇一抽,暗罵一句:「他大爺!」
宋十九滿意地收回身子,耷拉著眼皮坐回來,對塗老么連名帶姓道:「塗老么,我是你大爺。」
現學現賣得活靈活現,甚至連重音和輕聲都同阿音如出一轍,塗老么卻沒見過將髒話罵得這樣純情的姑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腿架起來磕了兩個瓜子兒,悠著腦袋朝上頭一指:「你娘來了。」
小丫頭片子,咱不敢同十一姐大小聲,咱還治不了你。
宋十九氣結,塗老么吐著瓜子皮嗤笑她:「嘿,不過活了十幾日,學人談愛情。」
太好笑了。
李十一在桌前坐下,換了身兒亮色的衣裳,眼見塗老么右腳腳腕架在左邊大腿上來回晃,宋十九咬著嘴唇滿臉不忿,見著她來,竟不是很願意瞧她,氣氛微妙得厲害。
「什麼時候回北京?」李十一問塗老么。
塗老么一尋思,是入了膠東道,按講好的,這便是兵分兩路的時候了。只是李十一向來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任誰什麼時候跟著她,什麼時候走,從來也不過問一句,此刻問了,仿佛是有什麼下文。
塗老么自覺聰穎一回,便答道:「你有什麼打算?」
李十一道:「方才阿棠說的那個墓,我想去瞧一瞧。」
「這冰天雪地的!」塗老么提了聲調,見李十一態度堅決,又緩聲追了一句:「當真要去?」
李十一點頭,塗老么琢磨了一會子,道:「既來了,我也同你下了這個墓再走。」
李十一欲言又止:「我原本不是要留你。」
她看了一眼宋十九,那墓聽著有些兇險,方才翻了書,也沒什麼頭緒,原本想讓塗老么將宋十九先帶回北京,對上宋十九水吟吟的雙目,話頭堵在嘴邊,卻軟了回去。
好似那個蓮藕似的胳膊又環住了她的脖子,耳邊有小得同貓叫的一聲兒:「不要。」
塗老么瞧出來了,意有所指地暗笑一聲:「姑娘大了,不由人。」
語畢他抖抖肩膀,尋不遠處的阿音講笑話去。
宋十九抿著嘴唇目送塗老么離開,又惱了一回他輕快的背影,這才視線收回來,宛宛轉轉地對上李十一若有所思的眼。
李十一喝一口茶,看看她,也沒有說話的意思,但仿佛是打定了主意等她開口。
宋十九也學著她飲一口茶,再看看她,忽然覺得這樣坐著也十分好。
李十一握著拳頭抵住嘴唇,低低咳嗽了一聲,宋十九將嘴唇從茶杯上挪開,忽然想起了什麼要緊的,問李十一:「我問你,咱們,是娘倆兒不是?」
李十一訝異的神色突如其來,盯了她三兩秒,才搖頭:「自然不是。」
宋十九高興了,心頭大石落地,笑眯眯將頭枕在胳膊上,透著蜜桃一樣水靈的眼睛望著她。
李十一卻皺了眉,難得地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一會子用詞才開口:「你若要我的錢,也不必尋什麼由頭。」
她想了想,好似明白了宋十九今日緣何心事重重,多半是沒爹沒娘的,不知來處也沒有去處,怕被她扔下,自個兒也沒什麼營生的本事,吃不起飯。
這才想要認個娘。
她想起宋十九嗚嗚哭著說自個兒「爹不疼娘不愛」的模樣,腦仁又隱隱作痛。
宋十九怔忡:「錢?」
李十一道:「你若要什麼,只管花便是了。」
她想了想,又添一句:「我既將你從墓里抱出來,總不會不管你。」
宋十九望著她認真的神色,嘴裡又含了兩遍「我總不會不管你」這句話,一時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她望著李十一閉得並不牢靠的嘴唇,偏偏它色澤鮮潤弧度美好,什麼話講出來,都讓人覺得動聽。
她嘆一口氣,將頭埋在臂彎兒里。
又在阿棠店裡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才收拾了東西動身。宋十九睡得不大好,起得十分早,未綁上辮子,只以發箍將一頭青絲束了,柔順地垂在兩側,配上白嫩的小尖臉兒,很有些恬靜的學生氣。
她扶著欄杆往下走,卻當先聽見了阿音同李十一壓抑的爭吵聲。
塗老么坐在一旁照例是縮著骨頭,大包小包堆在桌上,阿棠早早兒地開了門,翻了桌椅擦了地,捧著一杯茶坐在店門口發呆。
李十一手揣在褲兜里,靠在樓梯下方的牆壁上不作聲,只聽阿音冷笑道:「金子,銀子,究竟比什麼都入咱們十一姐的眼,這才聽了一兩句,便要往那墓裡頭鑽。」
她昨兒只顧聊閒兒,卻是今兒一早才聽塗老么說起李十一要下墓。
塗老么打圓場:「哎!」
阿音回身一瞪他,眉毛挑得高高的,交叉胳膊挺了挺胸脯,截了他的話頭:「怎麼?我說錯她了?說好是來瞧師父,半道兒里仍不忘摸個棺材,可見是師父的好徒弟了,總不忘吃飯的傢伙事兒。這也是稀奇了,當年你師父在的時候,也不見你這樣殷勤。」
李十一舌尖頂了頂牙關,緩慢掃了一圈兒,仍是未說話,抬頭見宋十九下了樓,喊她一聲:「十九。」
阿音顧了宋十九一眼,將氣納回去,只回身嗤一聲:「去!鑽錢眼子裡去!」便坐下搭起二郎腿。
宋十九見她生氣,過去拉她的手。聽李十一道:「你若不願,不去也成。」
「屁話!」阿音斥一聲,勾著宋十九的手心兒冷臉不再說話。
李十一這招以退為進是百試不爽,活活吃死了她,吃定了她。
該。她罵自己一聲。
李十一過來,問她:「那你去是不去?」
阿音指著宋十九和塗老么,冷笑:「姑奶奶不去,誰給你收屍?這老、弱、病、殘?」
面前兩個人,她卻一字一頓地說了四樣,塗老么在她的眼神里明白過來,「弱」是宋十九,旁的都是他。
李十一暗笑了笑,埋頭收拾起行李來。
待收整完畢,阿棠仍舊坐在門口,入定一般一動不動,她今日沒梳頭,漆黑的秀髮撥到一邊,發梢沾了些水,被冷風一吹結了冰渣子,她也渾然不覺,只伸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捋。
「我們要走了。」李十一走至她身後。
阿棠溫溫道:「雪天路滑,慢著些。」
李十一卻坐到旁邊,道:「昨兒的故事,還沒講完。」
阿棠穿山度水的眼眸溢了些驚訝,轉頭看著她,笑問:「什麼?」
李十一環顧四周,將眼神最後定在有些漏風的門臉兒上,問她:「你一月掙幾個大洋?」
阿棠想了想:「這地方偏,多則五十,少則二十罷。」
「你昨兒說,買那鮫人,花了幾百錢。」李十一抿了抿嘴角,「什麼緣由,能讓你花這樣多的銀錢,只為點幾盞燈呢?」
阿棠深深望著她,待冷風再起時,才又轉過頭去,微笑道:「要漲潮了。」
阿音他們見李十一同阿棠坐在門口,心裡頭納悶,拎起行李也過來聽。阿棠同他們打過招呼,將頭依在門邊,道:「你倒是頭一個問我的。」
她說:「我在等一個人。」
「我生來無父無母,自幼在海盜窩裡長大,海上同地里一樣,靠天吃飯,飢一頓飽一頓,面黃肌瘦同大頭蘿蔔似的。」不曉得誰給她起了名字叫棠玉,好似是抓來的一個教書先生。棠是海棠的棠,玉是翠玉的玉。
「前幾年海上抓得緊,我們東躲西藏,被炮轟了,不當心便落了海,也是我命大,被衝到了這諸城岸邊,一個白面小子救了我。」
那小子生得頂漂亮,又白嫩,仿佛極少見太陽似的,卻是病懨懨的,眼睛有些毛病。
「他照顧了我六七日,隨後便要家去,我問他可還來麼?他說他眼睛不大好,又不大認得路,恐怕尋不回來了。」
「我便說,我在靠海的地界盤一個小屋,點最亮的燈,他必定能找著。他笑說這樣便好了,一眼就能瞧見。」
「我在岸邊做了兩年工,有了些銀錢,小屋開作了客棧。海邊風大,夜裡燈總是滅,我唯恐他尋不著我,便花大價錢買了那鮫人,熬油制了燈。」
阿棠說得斷斷續續,人魚燈也同她的話一樣明明暗暗,卻始終不曾熄滅過。
阿棠最後笑了笑,望著屋外說:「也不曉得,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她眼裡的希冀是那樣明顯,令她瞧起來像個十三四歲的少女。
李十一聽完,望著遠處靜靜吹了會子風,清淡一笑,道:「我聽聞,鮫人的故土在南海,離這裡十分遠。你碰見了,是有福氣的。」
阿棠訝異地揚了揚眉,隨即彎起眼角笑了笑。
「既有福氣,大約能等到罷。」
李十一不置可否,站起身收拾了東西,對宋十九三人點點頭,在冷風中辭別了阿棠同她小小的旅店。
阿音嗆了一口寒氣,裹著大衣微微咳起來,仍是想著店裡那盞燈:「不曉得,那鮫人究竟是似魚還是似人?」
李十一望著海霧瀰漫的前路,道:「我師父說,她曾見過一次鮫人。」
「鮫人一生可化形一次,變作人樣時,眼內有霧,視物不明,幻化七日,不復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