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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恐夜深花睡去(三)

2024-08-25 23:41:06 作者: 七小皇叔
  阿音曾見過少女的心事,卻不見得瞧見蔚蔚綻放的春花被霜打蔫兒的模樣。閱讀宋十九眼裡透著迷茫,臉龐卻比牆膩子還白,木著臉道:「塗,塗老么?」

  她的腦海里過了一下塗老么的黃豆眼和大肚腩,厚實的手掌同咧嘴笑的模樣,恨不得立時抹了脖子去。

  阿音側起身子,手腕子將腦袋撐起來,笑道:「若不是,難不成是我?」

  她抬手碰一下宋十九的下巴,搖頭:「我可不成,我桃李滿園子,你卻是一朵小梔子花兒。」

  宋十九將咬唇的下半張臉藏進被子裡,頓了頓,小小聲否認道:「也不是。」

  阿音微眯著媚眼兒瞧了她一會子,嘴角似是而非地翹了翹,輕輕笑一聲,復又躺下,也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十一呀……」

  宋十九臉上粉了粉,卻沒落下她意味深長的停頓,翻身問她:「怎麼?」

  阿音望著橫生出木架子陰影的床頂,笑道:「自她師父去了後,她便一個人,獨來獨往的,從不見她喜歡什麼,也從不見她不喜歡什麼。」

  阿音偏頭望宋十九一眼:「她待你好,是不是?」

  宋十九點頭。

  阿音道:「她的心也不曉得是什麼做的,瞧起來冷冰冰的,卻萬事隨和,細緻周到。可旁人的和氣是親近,十一的和氣卻只是和氣,她待人自留三四分餘地,到頭來仍是無牽無掛的。」

  「將心擱在她身上,你怕不怕?」若一顆心拋給別人,甭管是水凼子還是土泥地,總歸能聽個響兒,可若放在李十一身上,便成了那看不見摸不著的遊魂,李十一若不說,沒有一個能瞧見。

  管殺不管埋,阿音嘆了口氣。

  「不怕。」宋十九搖頭,抿著小嘴,眼睛仍是亮晶晶的。

  阿音拍拍她的腦袋,笑了笑,又聽宋十九問:「那你說,她喜歡不喜歡我?」

  阿音瞄她一眼,緊緊被子翻了個身:「我吃什麼飯的?喜歡這玩意兒,我怎麼曉得?」

  「問塗老么去,他情有獨鍾。」阿音含糊著困音,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

  一夜無夢。這地勢荒僻,但好在十分安靜,幾個人睡得算不錯,唯塗老么夜裡漲肚醒了一次,眼皮眯著縫兒往茅廁去,依稀瞧見下頭冒著光,仍舊是亮堂堂的,嘟囔一句:「當真不要錢吶?」便又回屋打起了呼嚕。

  阿音睡得散了骨頭,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打完水洗了臉,又將仍舊犯困的宋十九推了起來,兩人懶懶梳妝,又小半個時辰才下了樓。

  青天白日的,樓下倒不似昨夜那樣冷清了,也圍了幾桌散客,一面吃一面聊著閒篇兒,燒肉清酒的香氣過了瓜田李下的嘴,愈發引饞蟲。阿音同宋十九到塗老么身旁坐下,桌上擺了一屜薄如蟬翼的紙皮包子,鮮肉的厚實和山藥的清醇交疊出驚艷的香氣,另一旁幾個油浸浸的酥油旋兒,並兩碗似粥非粥的甜沫兒。

  李十一自隔壁拿了醋過來,也在旁邊坐下,宋十九因昨兒初吐露了心事有些不自在,閃了兩下睫毛只顧埋頭喝粥,李十一見她夾了個包子,問她:「要醋嗎?」

  宋十九搖頭,頓了頓又道:「要。」

  阿音咬著手背低低笑,李十一蹙眉,揀了個碟子給宋十九倒上。

  「多謝。」宋十九望著醋汁兒說。

  李十一手一頓,將醋瓶收回去,微微偏頭望著宋十九。

  宋十九垂著頭咬了兩口肉包,這才抬起頭來,見著李十一卻是一怔,輕聲問她:「你今兒沒貼上?」

  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右臉。李十一搖頭:「人少,懶得裝扮了。」

  李十一懈怠地拖著尾音,眼帘垂下望著桌角,食指自額角撐著,緩慢地往上移,配上毫無矯飾的一張臉,十分隨性慵懶的模樣。

  宋十九心裡頭又是一突,眼神跟著她滑動的指腹,好似她在自己心臟上劃了一橫,說:這裡,這裡,這裡,全都給我,好不好?

  好。

  宋十九放下筷子,拿了一張紙巾擦著嘴,又將那紙糰子捏了,握在手裡杵著唇角。

  正吃得熱鬧,老闆娘阿棠過來了,笑問:「吃得可還入口?昨兒歇得好不好?今兒還續上一夜麼?」

  塗老么道:「吃食不錯,床鋪也暖和,只是大姐,您這燭火也忒亮堂了,昨兒個我起夜,沒留神只以為天兒大亮了。」

  他環顧四周,道:「這大白天的,怎還掌著燈呢?」


  左右無事,阿棠便坐下了,望一眼四處油汪汪的油燈,在白日倒不顯得十分起眼,火舌晃晃悠悠的,外頭招了風,也只是將那火焰打得歪了歪身子,復又堅/挺地立了起來。

  阿棠將兩手疊在桌上,身子歪斜著坐著,對那油燈抬了抬下巴,又轉過頭來:「各位有所不知,這哪裡是普通的油燈,卻是人魚膏。」

  「人魚膏?」阿音蹙眉。

  塗老么曉得,又到了自個兒聽不明白的時候,索性也不出聲,只鎮定自若地抓了一個油旋兒。

  「人魚膏我似乎聽過。」宋十九想了想。

  「秦皇陵。」李十一道。

  宋十九瞄她一眼,想起來了:「我前幾日讀《史記》,裡頭說:『始皇初繼位,穿治酈山,及並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

  她搖頭晃腦背了一長段,隨後偷眼覷了覷李十一,李十一正巧也偏頭望著她,對上她的目光,彎唇清淡地笑了笑。

  「阿音,」塗老么敲了敲桌子,「譯一譯。」

  阿音不怒反笑,嬌聲道:「說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什麼老菜幫子也敢使喚起他姑奶奶來了。」

  塗老么原本支著耳朵聽,卻等來了一陣夾槍帶棒的揶揄,一瞬便慫了肩膀,賴笑道:「哪裡是使喚,這不是您老經多見廣,我受個教長長見識罷了。」

  阿音這才略有些高興的樣子,頭一扭道:「相傳南海之外有鮫人,又叫做泉客,形體同人類似,卻是居在水裡頭。這人魚膏乃鮫人的屍骨熬油製成,據說,一滴可燃數日不滅。十一說的秦皇陵裡頭,便有這人魚膏製成的香蠟,保地底萬世長明。」

  塗老么嘖嘖稱奇地近前看那人魚燈,臉皮上沁出些歡愉來:「這皇帝的東西,咱們也能享用享用?」

  「您這小店裡,竟有這樣的寶貝。」塗老么比一個大拇指。

  阿棠道:「這也是機緣,咱們這臨海,卻沒什麼漁貨,上兩年我往海邊去,卻正見幾個漁夫網了那奄奄一息的鮫物,說像是擱了淺,我眼瞧著它活不長了,便買了下來,熬油作了燈,所幸那幾個漁人也並不是識貨的,還生怕招了禍事,不過幾百錢罷了。」

  「原是這樣的緣故,怪不得。」阿音喃喃道。怪不得夜裡長明,怪不得燃有異香,以屍骨為燈,怪不得招了遊魂。

  「那鮫人,長什麼模樣?」塗老么問。

  「十分丑怪,並沒有什麼人的模樣,皮似蛟皮,有一個指頭那樣厚,脖子上有小孔,耳朵不過兩個洞。」阿棠道。

  「噢。」塗老么呵呵一笑,頓失了好奇心。

  眾人默了一會子,阿棠站起來收拾碗筷,一面拾掇一面道:「方才我收拾屋子時,見四角有熟糯米,房梁有黑驢蹄,敢問一句,幾位是否是先生?」

  李十一抬眼:「怎麼?」

  阿棠將碗碟摞起來:「我聽說,再往北邊去,臨近馬耳山的地方,有一老墓,說是哪個皇帝逃了來修的,墓裡頭好些金子,許多先生術士往墓里下。」

  「嗬!」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塗老么招子一亮,「可有人得了?」

  阿棠搖頭:「有些死裡頭了,倒是有些回來了,卻痴痴呆呆的什麼也不肯說,也不曉得裡頭究竟有什麼。」

  阿棠說完,將最上頭一個碗一擱,抱起來往後廚去。

  李十一琢磨了一會子,說是有半章書惦記著,起身回了客房。阿音閒閒磕著瓜子兒,聽隔壁桌的八卦。

  宋十九將追著李十一背影的目光收回來,扯了扯塗老么的袖子。

  塗老么停下剝瓜子的手:「咋了?」

  宋十九壓低了嗓子:「你說,李十一喜歡不喜歡我?」

  「喜歡。」塗老么嚼了兩下瓜子。

  「當真?」宋十九耳朵一動。

  塗老么樂了:「咱們誰不喜歡你?」

  宋十九橫他一眼,不死心:「不是那樣的。是……情有獨鍾,你同你婆娘那樣。」

  塗老么一愣,望著宋十九嚼了幾下空氣,頭搖得兩頰的肉直顫:「那不喜歡。」

  「為什麼?」宋十九心裡一緊。

  塗老么認真道:「她是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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