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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卻被無情惱(十)

2024-08-25 23:41:13 作者: 七小皇叔
  劍拔弩張的場子如抽了薪柴的爐子,「嘶」一聲便將方才鼎沸的歡愉壓下來。

  李十一抬眼看這位軍爺,八字鬍眯縫眼,精瘦精瘦的,說起話來包不住一口略黃的大板牙,大熱天裡穿著齊整軍大衣,略凸著啤酒肚,軍帽的帽檐對得正正中。

  嗓門大,人卻比李十一略矮些,此刻仰頭打量她,偏偏又耷拉著眼皮,努力做出一點不屑一顧的睥睨姿態來。

  五錢在槍管兒抵著李十一時便上前了三兩步,往西服內側里一掏,抽出一柄短手槍,隔著兩三米的距離,精準而穩當地對住軍爺的太陽穴。

  塗老么跟著掏了掏,兜里什麼也沒有,於是壯著膽子抽了個酒瓶子,往桌上一砸,「砰」一聲脆響,將場子唬了一跳,阿音捂著胸口瞪他,一句「你大爺」含在舌尖兒,見塗老么將銳利的半截玻璃往前一掃,大喝一聲:「有話好好說!」

  軍爺皺眉瞥他,塗老么指著李十一大聲道:「你……您瞧仔細,她是個姑娘,兩個姑娘做姐妹,跳個舞,拿刀拿槍的犯不著。」

  李十一單提了一邊嘴角,似笑非笑。

  宋十九見她不著急,將握了半個球的右手鬆開,看一眼另一邊的二人,阿羅跨腿半坐在沙發扶手上,捋了捋衣裳下擺,阿音立在一旁,不大用力地望著,手上的絹子攥得略緊。

  宋十九見李十一瞥了她一眼。

  卻聽那軍爺將芸芸一拉,扯到自己身邊,哼一聲:「那可是巧了,我這八姨太,慣常愛姑娘。」

  這舞廳里迎回來的新姨娘,漂亮得同妖怪似的,可也不省心得厲害,他念著娘兒們搞不出什麼名堂來,又因新鮮,縱是縱了幾回,可如今笑話傳了半個上海灘,人要臉樹要皮,怎麼著也得立個規矩。

  ——那是您這八姨太的緣故,您得自個兒管教。這句話塗老么沒膽子說,想了想李十一引誘的行徑也沒臉說,於是皺著鼻子將酒瓶往前送了送,正遲疑著要不要同五錢遞個眼色,卻見李十一將慵懶的脖子立起來,稍稍往後回敬般磕了磕槍管子,隨後在軍爺未反應過來的眼神中冷著臉,抬起右手捏了一個符紙,飛快地貼到芸芸的腦門上。

  符紙竄出藍色的火焰,芸芸哀嚎一聲定在當場,姣好的身段勾了金邊,光芒一時強一時弱,邊緣處開始泛白,幾秒後竟隱約透明,似水融的一般詭異。

  幾位膽子小的小姐姨娘掩著唇尖叫起來。

  李十一在尖叫聲中看向軍爺,道:「她是鬼。」

  她笑了笑,神態無辜:「我捉鬼。」

  軍爺攬著芸芸的手似被火燙了,青筋都跳起來,又顧及維持軍爺的風範,萬不可露出膽怯。於是面不改色捏了捏芸芸的肩膀,不緊不慢收回來,眯縫眼將李十一盯個十來秒,忽而一串震天的長笑,笑得八字鬍都抖起來。

  他眼一橫令副官將槍收了,撫掌道:「李小姐!咱們也是不打不相識!」

  槍桿兒落地的聲音整整齊齊,潮水似的兵士有序撤去。軍爺在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中望著李十一,將腦袋一斜,擺一個倜儻又客氣的站姿,回身同副官乾笑兩聲,兩手扶在腰間,對李十一道:「今兒冒犯了,去我府上,喝兩杯?」

  分明是邀請,卻用了「府上」,謙詞敬語一塌糊塗,可話從槍桿子裡出來,便很有幾分力道。

  李十一不願在此起衝突,又兼著想帶走芸芸,於是頷首,恭敬不如從命。

  軍爺眼瞧著她對那頭暗處里的姑娘使了個眼色,那姑娘便將手腕子上的紅線拆了,又把發卡一抽,從盤好的髮髻里拔出幾枚銅板,三兩下穿好線,便要上前走到亮處來。

  才剛提步,便被一旁的阿羅伸手一攔,阿羅接過編好的紅繩交給五錢,令他上前將芸芸綁了,又拉著阿音立回黑暗中。

  軍爺望著五錢嫻熟的捆鬼動作,瞧得是一愣一愣的,心裡頭半是信服半是後怕。行動間宋十九上前來尋李十一,軍爺對上宋十九的眉目,懼意三兩下散了乾淨,亮著一對不大好找的招子,撫摸兩下腰間的皮帶,歪嘴笑著問李十一:「這是……?」

  李十一伸手將宋十九拉過來:「也是鬼。」

  軍爺一個激靈,輕浮的笑意僵在嘴邊,不自覺後退半步扶住槍。再看那宋十九埋著頭,一頭烏髮掩著半個白淨的小臉,他實在不敢細瞧,咳嗽兩聲轉頭打量一遭,見諸人收拾停當,大手一揮示意撤退。

  出門候著車,軍爺對李十一的稱呼已從「李小姐」變作了「女先生」,還客客氣氣地請她去府里作作清掃,順路斷斷風水,瞧瞧這上海灘合不合他飛龍在天的命盤。


  李十一不應承也不拒絕,只默默聽著。待三五輛洋車次第停妥當,軍爺當先穩坐頭一車,緊隨其後的一輛安排給李十一同兩個女鬼,還甚是大方地分了一輛車給女先生口中的朋友,令司機將五錢塗老么及阿羅阿音護送回公館。

  李十一扶著車門站定,見前方軍爺滾著飛塵揚長而去,才頓了頓步子,走到後頭敲兩下車窗。阿羅將車窗搖下來,李十一看了裡頭的阿音一眼,對阿羅同塗老么道:「回去好生歇著,晚上不必等我。」

  話說了一半,剩下的在與阿羅的眼神交換里。

  阿音蹙眉,阿羅點頭應承:「好。」

  李十一不想講的話,阿音從不多嘴,就連這一回來找芸芸,她也未問個緣由,可就在方才李十一同阿羅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她微妙地覺察出了丁點不對的地方。

  李十一在瞞著她。

  她將裹著手套的胳膊抬起來,橫指抵住鼻端。

  夜深街靜,兩旁的景色飛速倒退,法國梧桐被路燈拓下樹影,短短長長地投射在玻璃上,令李十一的唇鼻的顏色一會子明,一會子暗。宋十九坐在離她一個手掌寬的地方,視線從副駕上的芸芸處收回,又習慣性地擱到李十一的側臉上。

  自仙樂斯到軍爺的宅子要好大一會,她無聊極了,有一肚子話想問李十一,可見她閉目養著神,怕她睏乏,便憋著未出聲。

  視線像有了實體,在李十一臉上一撓,她便有所感應地睜了眼,抬起眉尾詢問她。

  「我的舞跳得好不好?」宋十九挑來揀去,先問了無關緊要的一句。

  「不大好。」

  宋十九點頭,半點不氣餒,仿佛方才的話只是個引子:「那麼,你的舞怎的跳得這樣好?」

  果然是引子,引的是對李十一過去的探究。

  李十一將頭側靠在玻璃上,隨著汽車的行進自然而然地晃了晃下巴,清淡一笑:「從前倒斗,出貨時總要同貴人們打交道,若太寒磣,會被壓價。」

  她未正面作答,卻正巧回應了宋十九心底的探尋。

  這樣善解人意,也是同人打交道練出來的麼?宋十九閃著大眼兒托著下巴。

  宋十九顧一眼前頭目不斜視的司機,挪過去挨著李十一,同她小聲說:「你幾時曉得芸芸是鬼的?」

  李十一頓了頓,搖頭:「我不曉得。」

  宋十九訝然,杏眼睜得圓溜溜的。

  李十一放低了聲音,有些無奈地垂著頭看她:「我捏符前,看了你一眼。」

  宋十九點頭,彼時她因著那眼又是緊張又是心跳,腦子嗡嗡了好一會。

  李十一清清嗓子,將頭往宋十九耳邊一移,氣聲道:「我原本是想令你將她定住,耍個花招。」

  宋十九愣住,一半是因著毫無默契的悔恨,一半卻是那李十一冷淡的薄唇靠在她耳邊,若有似無的氣息像在撓痒痒,令她耳後的絨毛瑟縮地躲藏起來。

  她抬手捂住耳朵,轉頭幽怨地望著李十一,李十一退開,望著她嘆了口氣。

  似在說,好在誤打誤撞,那芸芸竟果真是鬼。

  宋十九有些喪氣,頭一回能為李十一所用,卻半點沒反應過來,她一下一下地撥動仍有些發燒的耳垂,像一隻被拍頭斥責的幼貓。

  李十一見她的模樣,抿嘴莞爾,未幾又將眼閉上,照舊靠著車窗歇息。

  游弋的樹影變幻十來根,她聽見一旁的宋十九又嬌弱弱地出了聲:「你今日,也對我耍花招了。」

  李十一未睜眼,眉心一動。

  宋十九抿了抿唇,知道她在聽:「昨兒我出門時,窗戶敞著,回屋時卻關了,我同你住同一層,你定是來瞧我了。你見我不在,也未出聲尋我,想來是見著我練舞了。」

  還有,窗邊的地上有未乾的水滴,空氣里殘留李十一今日頭髮上同樣的香氣。

  「你分明曉得我練舞,今日卻問我會不會跳,為何要跳。」宋十九看著她,濃密的睫毛略微一顫:「你明知故問。」

  李十一的唇線開了又合,頸間的經絡暗自拉扯。

  宋十九的臉上泛起不明顯的粉色,她想了想,大著膽子輕輕說:「我喜歡你的明知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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