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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卻被無情惱(十一)

2024-08-25 23:41:13 作者: 七小皇叔
  再一盞茶的時辰,便到了軍爺的宅子。閱讀

  軍爺姓陸,人稱陸爺,不曉得究竟是哪一路的,據聞上頭是姓孫的司令。官做得不大不小,也不大敢作威作福,帶人去砸場子,也不過就是想上個小報擺擺威風,並不是很將芸芸放在心上。

  宅子毗鄰法租界,是剛來上海時青幫送的,甚是古派,夜深人靜時實在令人膽寒,軍爺令人將燈籠盡數點了,將李十一迎進去,吃過半壺酒,又領著她巡一回院子。

  李十一胡謅一席風水行話,面不紅心不跳。

  生辰八字拆得頭頭是道,褒揚命格時又帶了些誠懇的缺陷,陸爺聽得十分滿意,問了一遭見血破災的留意事項,一一記下,原要留宿,李十一卻執意告辭,陸爺不大敢強留女先生,怕壞了德行,便差手下呈上一匣子銀票。

  若不拿,令人疑居心,若全拿,又損了先生的仙風道骨,李十一笑笑將匣子撥開,抽了一兩張頂上的,指頭三兩下折了揣到兜里,略一思忖又道:「那八姨太,不知陸爺如何處置?」

  陸爺道:「現今捆在柴房,不曉得怎樣驅它好,燒了?管用不管用?」

  李十一搖頭:「這鬼烈,輕易不能動,若陸爺肯,便交由我帶走,領去墳場起個衣冠冢,再以往生咒送之,超度投胎。」

  陸爺求之不得:「那敢情好。」

  頓了頓,他又揮退下人,只余副官一個,掩半個臉悄聲道:「我還有一事。」

  「我同那八姨太……」他抖落回想時的雞皮疙瘩,聳動眉毛拋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咳嗽半聲,「我這幾日很有些頭暈,不曉得有沒有這個緣故。」

  李十一揚眉,心領神會,眼神在他虛腫的眼泡上一過,道:「停房事三月,以碎參須將養百日,便是了。」

  陸爺踮了踮腳後跟子,應承:「噯。」

  李十一頷首,同下人一道往柴房去。

  陸爺將頭仰著目送她,雙下巴抵著脖子,仍舊是習慣性地摸一把皮帶,同副官言語:「有一句話,老子沒敢問。」

  副官忙上前候著。

  陸爺歪嘴皺著眉:「這女先生,一路拉著個女鬼,做啥呢?」

  嚇得老子……「飯都沒吃好。」他罵一句,轉頭腆著肚子令副官再擺一桌。

  「李十一。」前頭只剩領路僕人碎碎的腳步聲,宋十九挽著李十一的胳膊,眨巴兩下眼喊身邊的人。

  連名帶姓。李十一埋頭看她。

  宋十九將眉頭一蹙,表情疑惑而鄭重:「你方才說——房事。」

  她不大高興李十一同旁人講這兩個字,卻又覺得李十一講出來,有一種破戒般微妙的釋欲感,令她思緒複雜,一時擺不出恰當的表情。

  李十一瞥她一眼,面上一派清靜。

  待芸芸接出來,便別了陸宅,李十一在芸芸的背上按一個符,又將捆芸芸的紅線拆了,一頭系在她手腕上,一頭在自己尾指纏三圈,一面念咒一面牽著她往外走。

  原來還有這樣趕鬼的法子,可上回卻叫塗老么背了一路,宋十九有些疑惑,望著李十一翕動念咒的薄唇,又心安理得地想通了——若要讓李十一操勞念咒,自然不如辛苦塗老么。

  她拽著李十一的袖子,樂顛顛地同她往回走。

  李十一併未打算回公館,卻將芸芸帶至隔了兩條街的一個麵館里,麵館的老闆蓋著瓜皮帽,搭著白巾子正揣手打瞌睡,一見來了人,還不是往常的敲更人,忙起身醒了精神,將三位姑娘迎進來。

  個子最高的姑娘麵皮冷,人倒是很客氣,尋了最偏暗的一個旮旯,要一碗大腸面,並一壺燙過的紹興黃酒,遞了幾個錢便沒有旁的話。

  店老闆十分懂看人眼色,略招呼幾句添了茶便將空閒遺留給幾位客人,自個兒掩著哈欠煮麵去。

  李十一領著芸芸坐定,瞧她一眼,將其背上的符紙撕下來,枯木一樣灰敗的面龐逢了春,眼波拉扯間又回復了活色生香,芸芸將僵硬的脖子左右動了動,眼睛一柔一柔地眯,似一尾自冬眠里醒來的白蛇。

  她仍舊是初見那一身兒月色的旗袍,鏤空的蕾絲透出雪白的肌理,擱在油燈下瞧,五官比舞廳中清晰些,唇略厚眼距略寬,雙目細細長長,媚眼如絲。

  「李小姐還有這樣的本領。」她反手摸了摸脊背,還有火辣辣的余燙,語調拖得很長,是土生土長的吳儂軟語,似嗔怪一樣令人生不起火來。


  一壺花雕落到桌上,李十一立手止住老闆翻杯添酒的動作,客氣婉拒後,自己拎起壺口,為芸芸倒上一杯。

  「你一早便曉得我是鬼?」芸芸望著她遞酒的手,也不接,只將身子側側地偎下來。

  「昨日別過時,我依次介紹了我的好友,」李十一道,「同你握手的那位旗袍姑娘,懂探骨。」

  「哎?」宋十九將眼神自酒香里扯出來,瞪大眼望著李十一。

  李十一沒瞧她,將滿上的另一杯擱到她面前。

  騙子。宋十九忿忿。

  李十一眼裡斂著不明顯的笑意,瞧得芸芸有些出神,她皓腕撐著頭,望著李十一:「如此,李小姐是有意尋我。」

  李十一點頭,食指在桌面上一曲,配上她誠懇的表情,似一個不動聲色的賠罪,她開門見山,道明來意:「請放心,我並非捉鬼之人,人鬼之別同我也沒什麼相干,只是有一事相問,本想跳幾日舞,再細細相談,不想今日出了變故,方才……不過脫身之計罷了。」

  芸芸倒並不十分惱,仿佛也不大介意今日李十一將她捆上幾個時辰,她面上一派輕狂,也不接李十一的話,只笑問她:「今日的帳先放一旁,李小姐先前引誘我,又如何說?」

  李十一難得地語塞。宋十九鼓了個幸災樂禍的腮幫子。

  雖說李十一言明無惡意,芸芸卻實實在在地領教了她的本事,軟硬兼施一通,也不大能嚴詞拒絕了,舞小姐最是識時務,槓了一句找回場子,便風采翩翩地順著台階下,端酒噙一口,問她:「何事尋我?」

  李十一將酒杯攥在手裡,漫不經心地摩挲表面:「我有要事,欲尋螣蛇藏身之地,先前探得螣蛇於仙樂斯現身,又知曉姑娘身上有神獸的氣息,因而想問一問,是否得知螣蛇的下落。」

  她還藏了半截話沒說,螣蛇月前現身仙樂斯,芸芸正是此地的舞小姐,又性情輕狂,或許同阿音一樣,納了螣蛇的精魂才墮入風塵,若是如此,詢問芸芸前些日子是否有什麼變故,興許能追到螣蛇目前棲身之處。

  從前參悟阿音之事時太晚,螣蛇早躥了個乾淨,如今近在眼前,她有些緊張,不自覺地抿了抿雙唇。

  芸芸皺眉聽著她的話,眼裡的迷茫似霧一樣,生生想了好一會子。李十一也未催她,只默默又飲了兩口酒。

  未過幾分鐘,芸芸才將眉頭鬆開,暖酒入了肺,醉意自喉頭嘆出來,她捏著杯口在手裡轉,一會子才道:「若是這樣,卻實在是個誤會。」

  「我體內是有神獸的氣息,卻不是螣蛇。」她將酒擱下,含著複雜的笑意望著李十一。

  李十一抬眼看她,眉心起了突兀的溝壑。

  這是頭一回宋十九感受到了她的失落,哪怕只是極其細小的一瞬,可出現在氣定神閒的李十一身上,比她眉間曲折還扎眼。

  「不是螣蛇?」宋十九替李十一問出口,「卻是什麼?」

  芸芸在她的神色里挽唇一笑,驚心動魄的長夜歸於寂寥後,總容易敲打人的傾訴欲,她將散下的頭髮往後一撩:「要說因由,倒是一二百年前的事了。」

  說話間店家將熱騰騰的大腸面上來,鹵得筋道的辣肉和著彎彎曲曲的米黃色細面,獨特的香氣裹挾其中,再伴上一筷子鹹菜,是長夜裡最果腹的宵食。李十一從怔愣中回過神來,卻仍舊一言不發,將筷子燙了,把面拌勻實,送到目不轉睛的宋十九面前。

  芸芸若有所思地瞧著她們的動作,從旗袍下的長絲襪里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夾在兩指間,問店家借了火,眯著眼線深深吸一口。

  「我原本不叫芸芸,叫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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