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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令相思寄杜蘅(六)

2024-08-25 23:41:15 作者: 七小皇叔
  李十一見盡人鬼事,卻從未養過貓,不曉得成日裡繞在跟前的小雪糰子怎麼就遠遠兒地趴著,毛球同小魚乾全無了吸引力,偏偏那貓爪又利利地撓著人的心,令人又是疼又是癢,卻捨不得放它自由。

  這隻貓叫做患得患失。宋十九養的,放到了李十一的院子裡。

  貓兒的爪子撓到深夜,撓得李十一廢了三張寫字的宣紙時,阿音才敲開了宋十九的門。

  她望著宋十九披散的頭髮,因拆了髮髻而略微捲曲,從前她的頭髮卷著時似個精巧的玩偶,也不知是不是瘦出了稜角的緣故,此刻纏繞幾縷髮絲在頸間,竟有了一些楚楚的可人。

  「阿音。」她有些恍惚,手裡轉著一枚眼生的印章。

  那印章原本是她同李十一接吻後,偷偷刻了想贈予她的,因著配紅色的穗子抑或黑色的穗子糾結了兩天,後來便未送得出去。

  阿音隨她進去,將手裡架著的兩個高腳玻璃杯擱到桌上,拔塞起了一瓶葡萄酒,倒得剛剛沒過杯底,笑道:「五錢搜羅回來的洋酒,只得這一瓶,你可別同塗老么說。」

  宋十九「嗯」一聲,牽動嘴角算是笑了笑,坐到桌邊,纖細的小腿光裸著併疊,斜斜地支撐姣好的身姿。

  她將晶瑩剔透的酒杯拿起來,舉至眉端輕輕晃動,睜著眼靜靜看,猩紅的液體掛在杯壁,似有了跟隨的影子,她的瞳孔里生出了好奇的神色,而紅酒折射的光影拓到她臉上,又恰到好處地規避了天真。

  人通常說故事動聽,那麼心裡頭揣了故事的人,便該十分動人。

  阿音同宋十九飲完了酒,也未急著說話,直到紅暈爬上了二人的臉頰,才拉著她鑽進被窩裡,攬著她說悄悄話。

  她想起從前宋十九抱著枕頭來尋她說心事的模樣,也未過幾個月,卻似過了許多年似的。

  宋十九如今不再窩在她的懷裡,只是難耐地將額頭抵著她的肩膀,待酒精的熱氣漸漸散了,才輕聲說:「我也不想這樣。」

  她明白阿音的來意,也早想同人說,只是不曉得怎樣起頭。

  話語裡不由自主的委屈漫得溢了出來,仿佛能聽見小姑娘的鼻酸,阿音安撫貓兒似的一下下撩她的脊背,直到繃直的筋骨漸漸鬆軟下來,才問她:「因著十一,是嗎?」

  宋十九的額頭在她肩膀處蹭了蹭,也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她並未回答阿音的問話,只是道:「我瞧見了,阿音。」

  「我不曉得我為什麼會瞧見,但是,我瞧見了。」

  「我瞧見你紅著眼睛望著十一,瞧見她在你跟前解衣裳,我聽不見你們說什麼,我拼了命地想聽,可是什麼也聽不見。」

  阿音的腦中「轟」一聲炸開,炸得耳畔嗡嗡作響,被酒精泡過的太陽穴拉扯青筋,仿佛要自薄薄的表皮中衝出來。

  她深呼吸了幾回,抬手按住宋十九的後腦勺,聲音輕得似在溫水裡濾過:「所以,你便成了這樣?」

  「不,」宋十九搖頭,「我原本想同十一和你講個清楚,可我一見她心便被掐得發酸,任什麼也提不起興致來,我難受極了,吃不下睡不好,我仿佛是……仿佛是病了。」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這種病態來自生理,並非自己主觀能控制。

  阿音忖了忖,宛宛開口:「你不是個小姑娘,我也不願再瞞你——我曾喜歡過十一,喜歡極了,恐怕不比你少。」

  她斟酌著加了「曾」這個字,儘管恐怕還不精確,但她篤定必定用得上。

  阿音誠懇而坦白地說:「只是,你曉得她對我說什麼嗎?」

  「你那日瞧見的那一幕,是她對我說,她能夠滿足我的可恥欲/念,可今後便做不成姊妹了。她將身子同神情一齊擺給我看,讓我選。」

  「我沒敢選,也沒敢想,過後才發覺,我仍舊想與她做好友。」

  阿音笑了笑:「感情終歸是兩個人的事。」

  宋十九想要說什麼,阿音卻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眼兒嬌媚媚地眯著,越過她的側臉望著桌上殘留的半瓶酒:「這幾日我同阿羅出去,我聽那蘇州評彈,你猜我想什麼?」

  她破冰般鬆動目光,唇邊撩人的笑意依依稀稀的:「我想呀,若我一人追著她,倒不如捧個可心的角兒,照樣是我在台下瞧著,她在台上風光,我上不了台,也唱不成戲。我若是捧角兒,砸了大錢,角兒還同我笑一笑,我舒坦,她也舒坦。可我若一廂情願追李十一,將自己全副身家砸得血淋淋的,她卻不舒坦,我也不舒坦。」


  「你說,是也不是?」

  宋十九欲言又止,半晌輕輕的一聲:「是。」

  阿音柔聲道:「我又想,我既身子成了這個樣子,感情可萬不能糟蹋了,定要尋一段頂乾淨,頂完全的情意才好。」

  「我活這一遭,若什麼都糟蹋了,可有什麼意思呢?」

  宋十九咬著一點子嘴唇,一會子又將其吮吸住,伸手捉住阿音的手,握在手心兒里,許久未動彈。

  半晌,她才說:「我恐怕也同你一樣。」

  阿音卻是笑,伸出指頭戳她:「你可不同。我瞧她因著你難受的模樣,竟是有些痛快。」

  她歪著脖子想了想,也不知究竟是什麼道理。

  宋十九靠在她懷裡搖頭,沮喪極了:「我想明白了。我自小學著你們長大。她不愛塗老么,也不愛你,更不至於愛她自己,又怎會愛上我呢?」

  阿音蹙眉:「這是什麼歪理?」

  宋十九埋著頭,眼眶隱隱發紅:「若她當真心裡有我,緣何吻了我,卻晾著我呢?」

  阿音一怔,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句話來,連撫摸她的手也停住了。

  最後還是宋十九另擇了話題:「阿音,你對我十分好。」

  她同她一樣喜歡李十一,卻肯半夜來同她說這樣一席話。

  「屁話。」阿音輕蹭她的頭,「你花生米大點兒的時候,還險些吃了我的奶呢!」

  「你若有良心,該喊我一聲娘。」

  宋十九愣住,久違的臉紅將她打得措手不及。

  阿音笑得花枝亂顫,好一會子才止住,起身關了燈,摟著她睡過去。

  第二日宋十九精神好了一些,正在園子裡頭逛,遇上早起要出門買菜的五錢,想著自個兒關了好些時日,便索性同他一道出去。待都起了,塗老么煮了幾碗湯圓,一人一碗慢慢用,塗老么嗦著吞了一個,指著五錢留下的字條鬆一口氣:「倆人買菜去了,總歸是肯出門了。」

  李十一咬一口糯糯的表皮,未做聲。

  阿音將碗擱下,乜她一眼:「若擱不下心,便追著去。」一個湯圓咬了四五口,芝麻餡兒都流乾淨了,實在看不下去。

  李十一抿抿下唇,將勺子放回碗裡,索性不吃了。

  阿音又道:「昨兒我與她談了一宿,總覺得有些蹊蹺,她平日裡跟個小火爐似的,如今卻喪氣得很,胡思亂想的,能活生生將自個兒說哭。」

  李十一心尖一抽,抬手支著下巴。

  塗老么三兩口將湯也喝了,咕嚕一聲咽下去,忽然道:「你一說,我倒記起來了。」

  「有一日我對月思親。」

  他在眾人的眼神里將話換了:「有一晚我想婆娘想得睡不著,去院子裡頭打蚊子,見小阿九的窗戶裡頭有個小人兒,不過兩三尺高,二人在窗邊說話。」

  「我仰頭瞧了一會,脖子酸眼睛也酸,迷迷瞪瞪地回了屋,只當是發了夢。你說蹊蹺,興許竟是真的?」

  李十一無名指按著下唇,來回蹭了兩下,沉沉思索起來。

  卻聽阿羅道:「若果真如此,我恐怕知曉緣由了。」

  眾人抬眼看她,見她笑容溫文,似一株舒展的蘭花:「是否如我所想,尚需印證。」

  「如何印證?」阿音問。

  「令她開心一瞬便是了。」

  「她都快愁哭了,還開心吶?」塗老么不認同。

  阿羅不置可否,將眼神扔給李十一。

  李十一低頭瞧木桌,小腿卻冷不丁被阿音拿腳尖輕輕一踢,阿音笑著抻眉:「咱們十一姐該不會說,不曉得怎樣令她開心罷?」

  李十一扇了兩下睫毛,舉棋不定的猶豫將肩頭輕輕一壓。

  「喲,」阿音掏出絹子掩在唇邊,偏臉同阿羅笑,「咱們前兒瞧的戲裡那個負心人你還記得?抱也抱了親也親了,竟不同人有個交待。」

  她原以為阿羅要認同地捧個哏,卻見阿羅抿一口茶,含著複雜的笑意望向她,反問:「是麼?」

  毫無交待的,仿佛不只一個。

  黑幕倒碗似的扣下來,又大發善心地留了月亮和星辰,足夠照亮迷途,也足夠指引歸人。門被輕輕重重叩響三下,曲指的手好看得似是價值連城的古物,可它的主人卻緊張極了。


  以至於門被開啟,見著宋十九時,李十一竟不曉得該說什麼。

  她許久未與她獨處過了,她隱約覺得隨著宋十九的生長,自己與她關係的平衡木在微微晃動,她不再是穩坐上風的一方,她在宋十九的生分里瞧見了自己的弱勢。

  「還未睡?」嗓子輕柔得像是討好。

  「嗯。」宋十九垂頭望著前方,伸手侷促地撩了一把頭髮。

  幾根髮絲勾在指尖,她捻起來,在手上無意識地纏繞,一圈又一圈,好似在度量她與李十一的糾葛。

  頭髮纏得緊,將自己的指腹箍得白一道紅一道,她訥訥地望著,沒來由便有些鼻酸。

  她十分想撲進李十一的懷裡,同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撒嬌,可望著被勒住的手指,又硬生生地克制住。

  她覺得她便是沒有分寸的髮絲,李十一是手指。

  李十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問她:「發生了什麼?同我說,好不好?」

  她原以為再沒有什麼比宋十九含著眼淚的沉默更令她難受,可下一刻宋十九驚弓之鳥一樣收回了手腕,將雙手背到後頭。

  嗓子一瞬便梗住,她望著宋十九坐到桌邊,雙手拘謹地擱到膝蓋上,說:「我……」

  她嘆一口氣,面龐壓抑得厲害。

  李十一淺淺呼吸,在她瘦弱得不像話的身板里停滯了一秒,她終於覺得,若是再這樣下去,她要失去宋十九了。

  失去那個拎著水桶擦汗的火太陽,葡萄藤下趕蚊蠅的彎月亮,繞來繞去不知疲倦的花蝴蝶,同在她手心裡閉著眼顫抖著說「我不喜歡李十一」的小騙子。

  李十一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溫柔地看進她的眼裡:「你怎麼了?」

  原來低聲下氣並不是那麼難,只要對象令你心甘情願。

  她認真地看著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和寸步不讓的堅持,聲音卻輕得怕驚擾了面前的人:「從前那個宋十九呢?」

  花仍開花,星仍閃耀,世間萬物,仍在以千千萬萬種方式愛著她,可她卻沒能依言捧出她的棺木,令她問一問她的生辰,聽一聽她的真心。

  「從前那個說,憑自己是個什麼玩意,都要……」李十一頓了頓,「……的宋十九呢?」

  她的胸腔漲極了,突突突的,連呼吸亦不大受控,耳後燒得似架起了柴火,火光漫了一些在臉上。

  宋十九亦怔住,小口小口地吸著氣,她感到李十一搭在她膝蓋上的手在輕輕顫抖,幅度很小,但同她眼裡隱約的清亮聯結在一起,似在宋十九肋骨間拍打了驚濤駭浪。

  她小心翼翼地問:「要什麼?」

  「愛我。」

  李十一的羞澀終於進了眼珠子裡,令她的睫毛也不堪重負,本能地往下壓了壓,勉力維持不被人窺的孤傲。

  愛我。她說。

  是補充,是准許,也是請求。

  有些話她並不想這樣快說出來,她還不習慣將獨來獨往的生命交到旁人手裡,但她沒了法子,也不想再等。

  水到渠成四個字並不意味著時間,若有人拿鏟子將溝渠挖通至你心裡,便沒有理由再將水流攔住。

  宋十九用力地眨著眼,胸骨一突,隨後是咯噔咯噔的聲響,似有一百台機杼在沒日沒夜地織布,編的是她七零八落的愛情,織的人是面前低眉斂目的李十一。

  期盼已久的事終於降臨,帶來的感受卻不是如願以償,而是自我否定的難以置信。

  她看著李十一,呼吸一滯一滯的:「什麼意思?」

  李十一將眼帘耷拉著,伸手拉住她的右手,將手指一根根嵌入她的指縫,而後將掌心貼上去,牢牢合攏。

  她抬眼看宋十九:「有些事,只能我教你。」

  「『東山再起』之東山,是會稽東山。」

  「『投桃報李』之李,是李十一的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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