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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人間見白頭(五)

2024-08-25 23:41:18 作者: 七小皇叔
  山城的夜黑壓壓的,天空低得很,被烏雲攔腰抱住,白日的喧囂被詭譎吞噬,將恐嚇潛藏在剪紙似的群山中。狌狌潛居在縉雲山山脈之中,此山乃複式背斜山脈,層巒疊嶂群峰挺立,參天的古木掩映在懸崖峭壁間,險峻而奇美。

  竹影婆娑中,四人沿著山脈往上,耳旁是涔涔的溪流,眼前有碎碎的月影,襯著四人輕快的腳步,踏青一樣美妙。

  李十一走在最前頭,拎著一盞玻璃罩的煤油燈,伸手將竹枝攔開,握住涼涼的枝節時習慣性地緩了緩,宋十九亦伸出手掌著,不經意碰到她的手背,覆上去拉下來,搖了搖小指捨不得放開。

  她的女友一手拎著油燈,一手開路,騰不出手來牽她了。

  李十一回頭,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將油燈遞給宋十九掌著,另一手反手握住她,塞進她指縫裡。

  不曉得為什麼,宋十九總覺得十指相扣的動作比魚水交/歡更纏綿些,後者總歸是隱秘的糾葛,前者卻能夠將愛意擺到光天化日,擺到細枝末節。

  為著方便,她換下了旗袍,穿著李十一從前的黑褂子,寬寬大大的袖口挽了一截,粗壯的辮子撥到一側,顯得十分嬌小,若不是眉角眼梢有了流轉的風韻,仿佛才剛剛長成似的。

  她被李十一牽著,便不大留意腳下了,仰頭望了望月亮,又低頭瞄一眼溪水。

  忽然往李十一處靠了靠,胸脯挨著她的胳膊,小聲道:「真浪漫。」

  浪漫這個詞是她念西洋書時學來的,又譯作羅曼蒂克。她不曉得如何形容這種充盈又感懷的心情,話至嘴邊便憶起了這麼個詞。

  「怎麼?」李十一低頭看她,話溫溫的,神情也溫溫的。

  宋十九未回答,只拿頭靠著她念了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你再教我。」她抬頭,水亮的眸子望著李十一,「巴山是什麼山?」

  李十一笑了笑:「縉雲山。」

  是此刻她同她腳下的山。

  宋十九滿意極了,閃著眼波咬唇一笑。

  落後半截的阿音拉著阿羅的手,望著前邊兒二人的背影,話語聽了個零零碎碎,聽得她鼓了鼓腮幫子。酸,卻不是往常那種針刺兒硌心頭的酸,而是醋泡了腮幫子,倒了牙的酸。

  阿羅側頭看她,見阿音將眉頭一聳,睥她:「要不,你也念兩句?」

  阿羅好笑:「想聽什麼?」

  阿音原本只是刺一句,撞進阿羅認真的眼裡,又不大自在起來,她將手從阿羅掌心兒里掙出來,清清嗓子扶著竹竿走。

  阿羅鼻息一動,彎了彎嘴角,將空落落的手收回來。自螣蛇毒解後,阿音待她總是這樣,進一步,退兩步,好三日,晾兩日。瞧著她時總在琢磨,不瞧她時總是發怔。

  她沒了從前的敞亮,沒了從前的大方,沒了胡天胡地的無所謂。

  阿羅有些失落,她從未談過戀愛,不大懂這些進進退退的迂迴,可阿音再明白不過,自己從前懷揣李十一時,也不過如此。

  她百無聊賴地嘆了口氣,自個兒不過是在奈何橋邊哭了幾日,泰山府便將這筆帳記得錙銖必較,令她三番四次栽到這群鬼頭上。

  大半夜的在山裡頭提鬼,見多識廣的音大奶奶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偏偏前頭的腳步聲附和似的停了下來,呼呼的風聲趁機作怪。

  「怎麼?」阿音到底了解李十一,不必瞧她微鎖的眉頭,便三兩步上了前。

  「不大對。」李十一抿起唇。

  她側耳仔細聽了聽,有風聲,樹聲,溪水聲,同她們四個起起落落的呼吸聲。卻再沒有旁的。

  沒有野狗野貓的嚎叫聲,沒有蛇腹遊行的窸窣聲,沒有熬夜的貓頭鷹,連寺廟的木魚聲都歇息了——簡而言之,沒有任何活物的氣息。

  她有些緊張,攥了攥宋十九的手,正盤算著是否要退回去,卻見宋十九手裡的燈影一晃,拎起油燈照著遠處,疑惑道:「咱們走了許久,那寺廟,怎的還仿佛遠在天邊?」

  身後傳來阿羅不確定的輕言:「這條道……咱們是不是走過?」

  左面的溪流有個龍口似的彎,右邊一顆躥到道上的歪脖子樹,前方兩三米處碎石下一個兩掌大的坑,乘著一半的積水,方才阿音險些崴了腳,這才本能地將手遞給了她。

  阿音將手絹兒一甩,抱臂彎了彎脊背,倒是來了興致:「鬼打牆?」


  她媚眼兒一飛,望著阿羅樂了:「你不就是鬼麼?你們如何壘牆的,你倒是說說?」

  阿羅垂下眼帘不答,阿音勾下脖子追著她:「你不會?」

  脖子水蛇似的遊走兩下,又挺回來,「嘖嘖」兩聲失望得很。

  阿羅聽明白了,她在嫌棄自個兒差勁。

  倒是一把神出鬼沒的男嗓出了聲:「這下三流的,大人自是不必學。」

  阿音肩頭一抖,捂著胸口回頭看五錢,見了鬼似的:「你幾時在?」

  「我一直在。」五錢無奈。

  阿音乾笑兩聲,正要說道兩句,便聽前頭李十一輕聲問五錢:「方便尿個尿麼?」

  「噗!」阿音沒忍住,樂得花枝亂顫。阿羅同十九面面相覷,五錢慘白一張臉,難以置信地望著李十一:「府……十一姐?」

  李十一解釋:「在墳地里或山野里,『鬼打牆』並不罕見,鄉人若遇著了,抽根煙抑或撒個尿便可破。」

  她抬了抬胳膊,袖子裡頭一管長長的煙杆子:「我雖有它,卻沒備著尋常的菸絲,若點上這煙,怕更是招魂。」

  她將睫毛冷淡而有禮地降落下來:「有勞。」

  李十一難得說這許多話,若算上令蘅大人的身份,更是天大的臉面,五錢哪敢不從,三兩下從呆若木雞的狀態中回過神來,咽咽喉頭同阿羅對視一眼,臉臊得同煮熟的蝦似的,卻仍是端著身份恭謹地點點頭,轉身行到竹林深處。

  有解衣裳的布料摩擦聲,而後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宋十九有些尷尬,將頭埋在李十一頸窩裡,阿音噙著笑瞄阿羅一眼,晃晃腦袋自在得很。

  又候了一會子,響起沉穩的腳步聲,五錢自那頭走過來,埋著頭蹲到溪邊洗手。

  李十一正要開口叫眾人跟著她,乍然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蒼老而威嚴的呵斥聲中,風褪去柔情的殼子,利刃一般穿過竹影襲來。落葉被捲起,刀片似的往臉上刮,蛇蟲鼠蟻風乾的屍體裹挾其中,自腳腕上掠過。

  亂作的狂風敲得警鈴大震,幾人暗道不好,阿音看向李十一,卻見她將掌著宋十九的肩頭輕輕一推,將她搡進阿音懷裡,隨後足尖用力足跟一提,身輕如燕地跳起來,往後一翻半跪在地。

  地上有橫掃過的痕跡,李十一白如冷玉的腳腕上被刻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阿音心頭一縮,見緊貼著地面的地方,一道白木製的長杆飛速襲來,桿頭是帶刃的彎勾,清月似的泛著冷光,鉤頭有新鮮的血跡,正是方才自李十一處偷來。

  「阿羅!」李十一顧不得許多,只低低喚了一聲。

  阿羅眼疾耳明,仔細判別地面伸伸縮縮的長杆,指揮幾人躲避偷襲。

  李十一挪到巨石前方,將背抵住,看準時機掏出煙管,趁彎鉤進攻時往地上一杵,正卡在鐵鉤迴旋的弧度上,而後一格一撬,將其彈離地面,長身探起,左手握住竹竿用力一拉,一柄足有二人高的長槍便現出了全貌。

  李十一這一招仿佛令偷襲之人措手不及,竹林間一會子沒了動靜。

  她將手一落,長杆砸在地上,碰出沉悶的聲響。宋十九拎著燈上前瞧,仿佛是白蠟樹制的杆子,杆的盡頭卻只是一灘綠葉,散了架的鎧甲似的堆作一團,被風吹得零零散散,飛舞得十分不甘心。

  李十一能驅紙人,自然知道這樣的御物伎倆不算新鮮,奇卻奇在這綠葉兵訓練有素,進退得宜,且力大無比。這長杆尋常士兵操縱亦有些困難,更遑論是單薄如紙的樹葉。

  她正仔細琢磨,卻見那一團葉子死灰復燃一樣動了動,仿佛被注入了什麼神識,迅速起立塑成人形,握住長杆往回一拉,反轉槍頭拼死下砸,李十一後退兩步,將宋十九護住,阿音同阿羅亦飛快散開,泥地隱隱震動,一個碗大的窩顯現出來,磕碰到底層的岩石,濺出零星的火星子。

  李十一抬眼看去,長槍的另一頭卻是拳頭大的鐵環,堅硬無匹,堪比重錘。

  縮回的彎鉤鎖住阿音的衣角,「刺啦」一聲劃破。隨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羅將阿音裹入懷裡,長衫一遮掩住突圍而出的春光,垂了眼帘對李十一道:「喚木蘭麼?」

  李十一下意識地回手,摸了一把腰間的神荼令,想了想卻未動,搖頭。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撥雲散霧月明星晰,耳邊也有了飛鳥驚枝的撲棱聲,於是她低聲道:「方才五錢的動作仿佛有了效用,咱們先下山。」

  裡頭有蹊蹺,葉兵雖下手不留情,卻行動有章法,直覺並非喪心病狂的惡鬼,況且這地界關係知曉十九身世的狌狌,她不大想動用魂策軍。

  阿羅頷首,扶住阿音,示意五錢開路。

  李十一快速地交待:「沿溪流往北走,遇十字口往右轉,轉三回至原地,而後反身而行,可出陣。」

  五錢受命,帶領諸人下山。宋十九安靜地靠在李十一懷裡,緩慢地眨了眨眼,忽而心有所感地回頭,望向竹林深處。

  (防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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