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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夜長亭九夢君(六)

2024-08-25 23:41:21 作者: 七小皇叔
  阿音這才在阿羅的咳嗽里想起她的風寒來,於是她便又安安分分地縮進阿羅懷裡。

  不成便不成罷,難不成霸王硬上弓?倒顯得她孟浪了。

  她打了個哈欠,聞著阿羅身上的藥香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頂安逸,蜷縮的筋骨都發了芽,癢酥酥地結出柔情蜜意的果子。阿羅同她窩了幾日,便將她的病窩好了,臉上容光煥發,仿佛掉進了蜜餞里。

  她瞧阿羅寫詩,作畫,看看畫,又看看她。她想起幼時總想養一隻雪白的兔崽子,後來又想養威風的黑貓兒,可幼時家貧,而後又跟著師父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便忘了這份奢侈的肖想。

  如今她望著阿羅,覺得她蒼白的臉頰像白兔,如墨的緞發似黑貓,水漾的眼是她饞了千萬回的糖雪球,連睫毛亦是一根根串山楂的竹籤子,她滿足了她所有奢侈的肖想,也替她尋回了所有遺失的渴望。

  其實後來也買了許多物件,金門成衣局的衣裳,太平館的雙頭鮑,還有德國桂花制的香蜜粉同印度檀香味兒的雪花膏。但她從未有過「擁有」的滿足感。此刻有了阿羅,她才仿佛真正意義上有了一樣屬於自己的東西,令她愛不釋手,令她看得移不開眼。

  每日裡阿羅照例有半個時辰要同阿桃去用藥,阿音雖吃味,卻因著才做了人女友,總要有個大度的樣子,不便多說什麼。

  這日晌午她下了樓,見李十一坐於餐桌前開了一罐子塗老么隨信捎來的鹹蛋蟹黃醬,宋十九在一旁低頭認真地剪紙人兒。細砂一樣蟹黃汪在油里,亮得同金子似的,肉香過了湖海味兒,自然是一等一的鮮香。李十一隻瞧了一眼,正要將蓋子合上,見阿音咽口水,便問她:「吃麼?」

  廚房裡還有早上剩的米飯,拌一拌也很好。

  阿音托著腮幫子,搖頭坐下:「不了,這幾日都胖了。」

  嘴上在抱怨,一雙桃花眼卻眯眯笑著,春風得意馬蹄疾。

  宋十九看得直樂,阿音愛胡說,麵皮卻總不會撒謊,喜怒最是形於色。

  李十一瞄她一眼:「阿羅呢?」

  阿音左手支著太陽穴,懶怠怠地半癱了身子,先是宛轉笑一聲,而後盯著在桌上畫圈的右手食指:「咱們家阿羅呀……」

  「才用了藥,歇著呢。」

  她提溜著嘴角,「咱們家阿羅」這個說法令她愉快極了,連桌面老舊的木頭都被她瞧出了幾分精神。

  宋十九笑吟吟的,對著李十一眨幾下眼,晃晃腦袋小聲重複:「咱們家阿羅呀。」

  阿音身子直起來,胳膊交疊在胸前,瞪她:「自小便愛學人,如今大了,仍是這個模樣。」

  「你現成的擱眼前擺著,學我做什麼?」她媚眼兒一飛,「你該說——『咱們家十一』,你學學?」

  她好整以暇地望著她,宋十九耳廓漫上粉色,瞄一眼李十一,無論如何也張不了口,一時四下安靜,尷尬的氛圍不聲不響地瀰漫開來,阿音正得意,卻聽一旁一把清冷的嗓子:「你們家阿羅的風寒,還未好?」

  阿音轉頭,見李十一將玻璃罐扣上,眼風淡淡一瞥。

  阿音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怎麼?」

  李十一指頭往鐵蓋子上一搭,薄唇里吐出三個字:「飲魂鞭。」

  阿音耳後的絨毛一顫,心裡亦是顛了一顛,問她:「什麼意思?」

  「我不曉得什麼意思,只是昨日她上藥時,依稀聽見了這三個字。」李十一道,「你該問她。」

  阿音「嘶」一聲挺起腰杆,疑竇叢生地蹙眉:「這兩日她用藥沒了動靜,你竟能聽見?」

  李十一垂下眼帘,又將頭往右稍稍一偏,道:「我的聽覺,仿佛也日益清明了。」

  她能聽見隔壁巷子老磚瓦下滴滴答答的雨聲,能聽見屋檐的拐角處歸燕銜來的新泥,能聽見五錢買菜歸來時落在街口的腳步,還有……她抬起頭看一眼阿音,將隱秘的微笑掖在嘴角。

  某位姑娘沒羞沒臊尋歡時得來的那句「不成」。

  她未說話,彎了一小半的嘴角卻像最直白的話語,令阿音霎時臉頰通紅,紅得莫名其妙,又紅得心領神會。

  她抬手捧住臉,掌心兒將突如其來的羞惱壓下去,也不敢再向李十一問個究竟,只將鞋跟兒在原地杵了幾下,細聲道:「我這便去問。」

  她一股腦說完,也不顧二人的反應,清咳一聲擺著肩膀往上頭去。


  消失的影子帶走惹人的香風,大廳里又安靜下來,宋十九含笑將眼神收回,仍是低頭絞紙人兒。紙張破碎的聲音咔嚓咔嚓的,像餓蠶啃食桑葉,又似斷斷續續的秒表,更是所有指向安寧與靜謐的細語。遊走的手指間落下一片清涼的陰影,她抬頭,撞進李十一的眼裡。

  李十一站在她身邊,右手扶著她身後的椅背,眼神淡淡地看著她,說:「她走了。」

  宋十九不明所以,將紙人擱到膝蓋上,仰頭點了點:「嗯。」

  「可以說了。」

  李十一的嗓子很輕,像她眼裡含著光影的溫柔一樣一閃而過,宋十九怔在她的眼神里,輕易便落了下風:「說什麼?」

  「你說呢?」李十一微偏著頭,反問她。

  耳邊是阿音遺留的一句——「咱們家李十一,你學學?」

  宋十九撤了撤眼波,伸手拉住她的袖口,摸了幾下,笑意便進了眼睛裡,她眉眼彎彎地看著李十一,也不說話,就只管笑。

  李十一也笑了,手自椅背上抬起來,在宋十九的下巴處一撓,輕輕頷首:「聽到了。」

  二樓飄著淡淡的藥稥,將古木的年歲感暈染得恰如其分。阿音推開門,裡頭不似前幾日那樣暗,帘子拉了一小半,足夠陽光開疆拓土,裡間被香爐的橫煙隔斷,阿羅站在亮度最好的書桌前,背對著窗欞寫字。

  長發溫順地趴在她的背上,在暗角的陰影中似臣服一樣規矩,唯有被陽光照到的那一小半能探查到不大安分的發梢,略微翹著一兩根,在她的鬼氣森嚴的寧靜中添了些俏皮。

  阿音走到她身後,眼神攫住這點子出格的俏皮。

  阿羅將筆下的一捺寫完,才看向阿音,笑意軟軟的,道了聲:「早。」

  她總是對阿音客氣,可她的客氣里又含著十足的曖昧,令一聲不合時宜的早也似一個情意綿綿的暗語。

  阿音徑直戳破了阿羅的暗語:「兩個時辰前,你醒來時,也是這麼一句。」

  阿羅莞爾,低頭架著狼毫蘸墨汁。

  阿音不願意同她兜圈子,顧著她攏袖的動作,開了口:「你的病,幾時大好呢?」

  阿羅專注地移動手腕:「這幾日好了許多,再三兩日便可不用藥了。」

  阿音「唔」一聲,兩手撐著桌沿,將背抵上去,試探地問她:「這藥,我替你熬,成不成?」

  阿羅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她。

  阿音索性坐到桌上,勾頭看她,眉尖兒輕輕堆起來,咬了咬嘴唇,才道:「浮提大人,咱們此前是說好了,我不口是心非,待你坦誠,是不是?」

  她的一聲「浮提大人」叫到了阿羅心尖兒上,偏偏一張臉撩人得厲害,天然的媚骨被陽光拎出來,成精成怪一樣吞魂噬魄。阿羅於是將筆擱下,拿起一旁的絹子輕輕擦拭指縫間的墨漬,低聲道:「你不問,我也要同你說的。」

  「只是,我不大曉得怎樣開口。」

  她微垂了脖頸,眼神落在未乾的墨跡上,將那幾個字緩慢地過了一遍,而後抬頭看進阿音的眼裡,胸腔沉下去。

  阿音忽然在她要開口的動作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張,她一把捉住阿羅的手,稍稍提了聲調:「你究竟做什麼了?」

  她的腦子將話本飛速地過了一遍:「修人身?改府間籍?還是……你要造反了?」

  她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隱隱發白,語速快得同倒豆子似的:「你可千萬別犯傻,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你安心做你的閻王老爺,我才好有個靠山,你……」

  阿羅瘦削的雙肩一顫,笑得柔弱又乾淨,她搖頭:「不是為了你,是我自己的緣故。」

  阿音一顆懸吊吊的心霎時便落了一半,在當中不上不下的垂著,她見阿羅將手抽出來,回到自己的頸間,將頭髮撥到一邊,隨後自上而下一顆顆解開外袍的盤扣。

  白皙細膩的肌膚自墨色的袍子下一寸寸展開,似一副上好的丹青正顯山露水,阿音定定看著,呼吸一停一頓,被引誘的緊張自她微張的嘴唇里探出來,才剛冒了個頭,便在阿羅的轉身中被打得魂飛魄散。

  她虛了虛眸子,難以置信地望著阿羅裸露的脊背。

  腰窩的曲線仍舊是畫兒描出來一樣的好,肩胛骨似蝶翅一樣蟄伏其上,中央是一道淺淺的溝壑,在羊脂玉一樣的肌理間堆出矜持的陰影。這該是一具被精雕細琢過的軀體,若是能夠忽略上頭雜亂無章的疤痕。


  那疤痕已然很淺了,邊緣泛著隱隱的紅色,是新長出皮肉的嬌嫩,可阿音望著那痕跡的寬度,同交叉蜿蜒遍布其上的形狀,便不難想像當初面前的人是遭受了怎樣的折磨。

  她攥緊了手,又深吸一口氣將它放開,指頭全無動作,連撫摸一把的勇氣也沒有,只是牢牢貼住微顫的大腿,嘴唇抿了又抿,才將語氣顯得不那麼生硬:「這便是……飲魂鞭?」

  阿羅一愣,側了半個臉,看向阿音極力克制的嘴角,一會子才點了點頭。

  「我原本有一樁婚事。」

  話頭才開,阿音的臉便白了,她抬眼望著她,連慌亂的神情也忘了管理。

  阿羅以眼神安撫她:「泰山府掌三界魂靈,自有諸神覬覦。六百餘年前,塗山狐族向泰山府求親,令蘅將我許給了塗山氏,婚期在一九六七年,記於府間籍上。」

  她垂眼:「阿蘅問過我,我那時,未遇見你。」

  一句未遇見,將阿音跌落的心臟兜住,上頭仍是沾了灰塵,漬得隱隱作痛。

  阿羅道:「我如今不想嫁了。」

  她動了動睫毛,令阿音瞧出了一點隱藏得極好的倨傲同高貴,這點驕傲令她僅能夠說到這裡,其間的事不願再提。

  她回泰山府後,向府間籍請旨退婚,被判八十一道飲魂鞭,她跪於刑台正中時仍舊疑竇,飲魂鞭,鞭的是三魂七魄,以不吝剝骨剃肉的痛苦,將神魂笞得佛泣鬼哭。

  她乃黃泉邊的冥氣,又哪裡來三魂七魄。

  直到手指粗的鞭子第一回落到她的背上,她在肝膽俱裂的痛楚中清晰地瞧見有一個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剪影自眉心處震出來,在黃泉邊喊出震動萬鬼的一聲哀哮。

  地府動,閻羅誅,百鬼懼,泰山枯。

  她冷汗涔涔地趴在地上,背上似生了成千上萬的火種,灼得她神思顫顫,難言成句。撕心裂肺的劇痛連呼吸亦不敢放重,令她僅能抿著血色盡失的嘴唇遲鈍地回想。

  回想方才輪廓完整的靈魂,回想落於信紙上的那滴眼淚,回想在奈何橋邊見著那位鬥雞似的姑娘時,胸腔里沉甸甸地一顫,好似有什麼東西正落地生根。

  一如眼前絲線一般傾瀉而入的陽光。

  阿羅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輝,完好而包容地倒影著眼前怔愣的姑娘,她伸出右手,指尖碰到阿音風華正茂的臉頰,對她說:「你哭出了我的靈魂。」

  阿音心裡的酸楚水漲船高,原來她當日的低吟與喘息是因著上藥,原來自己曾對她惡形惡狀,她卻自始自終還以最大限度的堅定與包容,她開始抑制不住地想,自己讓李十一叫阿羅回來時,她是怎樣難以支撐,卻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她的身邊。

  她的距離與生分,原是不想她發覺,怕她憂心,而自己偏偏就如她所願地粗心大意,竟信了那連小十九都瞧出了破綻的風寒。

  阿音死死咬著下唇,不想哭,也不能哭。

  她於是只風輕雲淡地將被凌虐的嘴唇放開,想要說些什麼,掏了掏心管子,卻沒半句像樣的話。她抬頭,卻見阿羅久久地望著她,安靜得過分。

  阿音呼一口氣,問她:「瞧著我做什麼?」

  阿羅道:「害怕。」

  「怕什麼?」

  「怕你心疼。」阿羅淡淡笑,「又怕你不心疼。」

  阿音心底一抽,繃著下巴問她:「那你瞧出什麼了?」

  阿羅拉她的手,笑得得償所願:「你心疼,又怕我瞧出你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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