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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夜長亭九夢君(十)

2024-08-25 23:41:22 作者: 七小皇叔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閱讀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李十一自宋十九睜眼的動作里發現了她的不同,往常她睜眼似拽帘子,將薄薄的遮擋物「唰」一下拉開,含羞帶笑的眼神便跳了出來,鶯啼似的,咋咋呼呼地期盼你看她。而此刻她像是用一雙手推門,垂下的睫毛是整理袖口的準備,落在地面的眼神是她叩開的門縫,最後她才將一扇門洞開,眼神完完整整地對上眼前的人。

  自如,慵懶,還有沉睡乍醒時不自覺帶上的被冒犯。

  她靜靜地將眼神自周遭一一掃過,最後在李十一身上停下。

  未語先是笑,她啞聲說:「十一。」

  萬家燈火在她這兩個字落下時重燃,李十一乍停而復甦的心臟也一樣。

  她站起來,聘聘婷婷的一彎依樹而立的白蛇,白蛇慢吞吞朝李十一走過去,無名指同中指一折,將手心的字掖進掌紋里。

  才走了幾步,她又停下,忽然皺起了眉頭,眸光在阿羅拎著的提燈上一掃,偏頭問李十一:「狌狌不難制服,也並不兇險,你一早知道,是不是?」

  她閃著眼波,露出了一點眼熟的天真。

  李十一道:「我查閱了幾日典籍,曉得它的習性。」

  「那麼,」宋十九低頭,又抬起來,「她手裡捏緊的提燈,和你為動武戴的手套,不是因為它。」

  她擁著湖水的漣漪,靜靜望著李十一:「是因為我。」

  我叫燭九陰。

  ——鐘山之神,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掌春秋,司時辰。

  鐘山大極了,我也大極了,我時常以原形之身,躺在起伏的山脈上,寂遙遙地望著人間。

  我呼出的氣息是鐘山的雲朵,夢囈的唾液是凝聚的湖泊,我閉眼,鐘山便陷入黑暗,睜眼又是一個白天。

  我在這萬獸聚集的山頭沉睡了許多年,後來,我化作人形,下山入凡塵。

  我聽了唐宋的說書,吃了元明的陳酒,走過五胡亂華時的白骨坑,坐過阿房宮最高的檐牙。

  我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拿捏過形形色色的欲望。

  一九一二年,隆裕太后遜位詔書見報的那日,我入了泰山府。

  緣故是因我接到雨師妾的信,說朱厭被泰山府判轉世為家豬。

  朱厭是頂乖巧的一隻異獸,白首赤足,肖似猿猴,自小便長在鐘山里,只是略皮了些,好去人間的林子裡玩耍。

  乾隆年間我便失了它的蹤跡,據聞是被人誅殺魂歸泰山,因著活得過久,前塵紛雜,細審一二百年,這才結了案。

  泰山府冷清得很,連茶肆也開得有一日沒一日,偏偏按著《清明上河圖》的模樣修葺了汴河兩岸的街道,密集的商鋪關了一半,橋上的鴉雀打著盹兒,棗紅馬同老黃牛百無聊賴地對望寒暄,穿了龍袍也偷不來半點汴梁大道的車水馬龍繁花似錦。

  倆字兒:做作。

  比這假市集更做作的是橋上走來的人,她青天白日地拎著一盞玻璃罩的長明燈,落雪似的交領長裙自石階上拂過,烏髮梳了個家常的髮髻,頸邊一粒硃砂似的紅痣。

  這便是令蘅。

  這便是天上地下拿腔作調頭一位的妖女令蘅。

  我坐在茶肆邊上,往後一躺,拎著膝蓋將腿擺到桌上,交叉著晃了晃。這個動作是我自爺們兒身上習來的,唬一唬鬼應很是夠用。

  那時我嫌棄韃子的衣裳難看,正穿著一身晚唐時絳紅色的公子服,頭髮松松束了一半,我瞧著她略帶詫異的神色,心知她將我當作了登徒子。

  其實我來尋她,還為著一樁公案。

  聽聞三百年前府君令蘅眼饞地藏王的諦聽,想要尋一小寵,天上地下挑了一遍,只說燭龍尚可。

  尚、可。

  我壓下心頭火,只一事歸一事,同她細細辯了一回朱厭的去路。

  她生得面目可憎,講話倒是很動聽,你可曾聽過雪化時窸窸窣窣砸在心上的聲音,便是那一種。

  她同我說,朱厭乃凶獸,主兵燹,見則有兵,有興戰之過,應淪為牲畜,任人宰割三世。

  我答生來如此,何過之有,凡人生要吃喝,食雞捕兔,難道也是罪過麼?


  她又道,朱厭令帝王生征戰之心,帝辛東征,玄宗西伐,蒙古國無度拓疆,硝煙紛飛,民不聊生。

  我笑問,帝王本心,怎能歸罪外物,若皆是朱厭攛掇之過,守成之主是為何?懷柔之主又為何?

  康熙年後,朱厭伏誅,再無征戰,如今又是怎樣的光景呢?外敵難御,百年恥辱,內有割據,四分五裂,又該是誰之過?

  她顯見說不過我,只淡淡道,旁人有因,朱厭未必無過,判令已下,無需再言。

  說話時她蹙了蹙眉頭,像是疲乏得很了,越過我便要往去處去。

  我伸手攔她,這便與她動了手。

  我與她自黎明打到黃昏,又從黃昏打到黎明,打得地上經過的遊魂皆抬頭往上看,打得那喚作閻浮提的丫頭要調魂策軍,令蘅卻提著燈往後一退,道:不必。

  不、必。

  這是她第三回冒犯我。

  那始終未放下的燈,也勉強算半回。

  我擅御時,便捏了個控時訣劃出一圈晝夜無序的結界,同她在裡頭打了個難捨難分。自民國打回先秦,又自戰國打至晚清,硬生生打足了幾百上千年,筋疲力盡地落了地,跌進目瞪口呆的遊魂堆里,正經的時辰才過了三日。

  令蘅落在橋上,仍舊是裙擺蹁躚的一朵白玉蘭,手裡的燈搖搖晃晃,始終未滅。

  我望著她只散了一點的髮髻,決意智取。

  她不趕我,我便在泰山府住了下來,整日裡跟著她,留心她的破綻。

  我瞧見了她許許多多的破綻,其中最大的一樣,喚作孤獨。

  她不愛飲茶,只喝溫水,不愛顏色,只穿白衣。偶然凌晨時處理完公務,她會拎著那盞孤零零的燈,在黃泉邊上瞧一眼渾渾噩噩的魂魄,看一眼漫天的星辰,而後沿著假汴河橋回殿。

  我遇見她的那日,她便是熬了一整夜。

  我趴在初見的茶肆欄杆上,看看百無聊賴的棗紅馬,看看低頭橋上過的她。

  我發了很長很長的一個怔。

  以至於混進泰山府的橫公魚喚我時,我活生生嚇了一跳。

  她見我為令蘅一事憂心,便給我獻寶似的出了主意,說是任什麼法子,皆不如色誘。若打死她,還有新的府君,可若同她相好了,不單能差遣她,還能將泰山府陪嫁來,往後咱們鐘山的小獸,再不能被安排家豬的命格。

  人間情事我見得許多,最易使人瘋癲,言之有理。

  何況,我打不死她。

  於是我接過橫公魚呈上的生情露,正正經經給令蘅寫了一封冰釋前嫌的拜帖。而後我備了一壺酒,將那生情露倒至酒壺裡頭,晃了晃,拎回宅子裡,再滿上兩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怕我做戲做得不好,只能自己與她同飲。

  後來……後來,我忘了。

  只依稀記得那日她風塵僕僕地來,我隔著桌上的燭火頭一回叫了她的名字,我叫她令蘅。

  再見到她時,也是在一個夜晚,我隔著復燃的萬家燈火第二回叫她的名字,我叫她十一。

  我是燭九陰,她是令蘅。

  我和她的起點被遺忘,終點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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