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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夜長亭九夢君(九)

2024-08-25 23:41:22 作者: 七小皇叔
  縉雲山上未落雨,連風也被看管得很嚴實,太陽將光線均勻地鋪在山地上,曬稻穀似的,曬出冬日裡為數不多的生機。

  李十一拉著宋十九的手往上走,身後跟著阿羅與阿音。山間小道還有些泥濘,新鮮的土壤沾在鞋底,宋十九埋頭看著路,一手拎著月牙色的旗袍裙擺,青黑色羊毛大衣上堆著一圈兒暖融融的貉子毛,癢酥酥地撓著她尖尖的下巴。

  她又側眼去瞧李十一,藕色的一身收腰棉長褂,寬袖高領,將她清冷的面容襯得水洗過一樣透亮,烏髮自頭頂魚骨似的編起來,合攏成松鬆散散的一股,被撥至一邊,就勢搭在前胸,成了色澤飽滿的皮草。她見宋十九瞄她,便抬起戴了黑色手套的右手,將外罩的墨綠色披風緊了緊。

  宋十九也就這點不滿意。李十一的手精緻得要命,這還是頭一回遮起來,只給她瞧一瞧隱約的皓腕。

  李十一記得,上一回戴手套還是十年前動河南的千年凶墓那一回,頭一晚翻書時手心起了汗,她摸了兩回,翻出手套戴上,怕明日手滑捏不住煙杆子。

  她的手是她的心,將緊張攏住,便瞧不出來了。

  明明上一回來也未過多久,卻仿佛進的不是一座山,樹葉落得乾淨,枝丫枯老地支棱著,似失了水的漁貨,凸起的木疙瘩是一對對乾涸的魚眼睛,毫無生氣地打量幾位風華正茂的姑娘。

  少了陰森詭譎的風聲,一切都凋落得十分直白。

  好在這兩月沒了「鬼打牆」,山道上也零星有了幾個行人。砍柴的獵戶經過,背簍一顛,帶起一陣汗涔涔的冷風,瞧她們幾眼,又匆匆下山。

  路是拎了山腳的遊魂來問過的,再往裡頭走,小徑愈發窄,落葉積了水覆得十分嚴實,上頭還蓋了一溜零零散散的紙錢,花花紅紅地倒添了些顏色。紙錢往山上去,盡頭處的側方壘起了一座小小的墳包,土新得很,想來是新葬的。

  阿音支著脖子瞧一眼,笑道:「這開了山頭一宗,倒也還寬敞。」

  不敬天地不忌鬼神的,向來是這麼個囂張模樣。

  如今偎在閻羅王身邊,更略顯出了狐假虎威的猖狂。

  阿羅柔柔笑一聲,也不說話,只領著她往前走。再沿著溪水繞過半個山頭,走得幾人的額頭都沁出了薄汗,宋十九撥了一把頸間粘膩的絨毛,抬頭便見路旁一個簡陋的算命攤兒。

  那攤兒在蕭瑟的冬景中十分平常,平常得甚是突兀。半人寬的木桌,直立著一個藍白相間的布招牌,正中央草書的「算」字落了一半,倒顯出了些深年久月的斑駁。攤兒後頭縮著一位耷拉著眼皮子的白須老人,雙頰瘦得凹進去,身子卻鼓鼓囊囊地,脖子一縮佝僂在座椅上,見了來人,眼珠子在眉骨間慢悠悠地彈了彈,將揣著的兩手掏出來,笑問:「姑娘們,算命麼?」

  他的嗓子嘶啞得很,似破落的風箱,說一句喘半句,還帶著老痰卡喉的粘連,仿佛指甲蓋兒在耳膜上劃拉了兩下,聽著難受極了。

  李十一抬眸看了兩下,攜著宋十九的手上前去,在攤兒前定住。清冷的香風將影子送至短了一截腿的桌面上,老頭將抖著膝蓋頂木桌的動作停下來。

  「擅算什麼?」她問。

  老頭的臉縮著,被曬蔫兒了的花簇子似的,倆眼來回一掃,笑一聲:「姻緣,命理,占夢,擇吉。」

  因著是未開臉的姑娘們,才將姻緣擱在了前頭。

  李十一伸手,頂著手套的指尖翻了翻左側的一本藍皮兒小冊,又問:「怎樣算呢?」

  「八字,測字,龜甲,占星。」

  阿音笑哼一聲,上前依著桌子:「這相面卜卦,姑奶奶是行家。我問你,你承的什麼師,學的什麼派?」

  她見李十一不緊不慢地問,心知有緣故,便接著遞了個話。

  「姑娘您這滿面春風的,想必有喜。」老頭眯著笑眼也不惱,咧出豁了一顆的門牙,搖頭晃腦,「祖師爺王禪老祖,您耳熟不耳熟?」

  「鬼谷子!」阿音輕嗤一句動了動腰肢,「四九城胡同里的卜卦先生,十個里有八個是鬼谷子的曾曾曾徒孫。」

  「餘下兩個呢?」宋十九問。

  「餘下兩個口氣大些,是曾曾徒孫。」

  阿羅曲指抵著下唇,甚是矜持地笑了笑。老先生仍舊是噙著笑,將李十一叩住的藍皮兒小冊子拽回來,齊整整地放在中央,頭也不抬道:「姑娘不算,便罷了。」

  「我算。」李十一說。


  老頭支起眉頭盯她一眼,琢磨著眨了眨眼皮,而後將縮著的脖子探出來,樂了:「那敢情好,姑娘算什麼?」

  李十一拈了一張白紙過來,眼神投向一旁的毛筆。

  那毛筆被凍得硬邦邦的,齜牙咧嘴地支棱著,老頭訕笑一聲,接過去在嘴裡潤兩下,又沾了沾還未來及凝固的墨汁,反手遞給李十一,也顧不得擦嘴角的墨跡,只興致勃勃盯著宣紙:「生辰豎著寫,自這裡起頭,版式好看些。」

  李十一也不嫌棄,抿唇笑了笑,從善如流地架起筆,在老頭的目光下書了娟秀的兩個字。

  「生辰便不必了。」她將字遞給老先生。

  那先生瞧清了,臉上笑意凝住,斜著眼覷了李十一半回,仍是笑開來:「這是?」

  「我的姓名。」李十一直起身子。

  老頭將紙舉高了些,瞧瞧它,又瞧瞧李十一,「令蘅」二字至紙背上透出來,令他莫名有些手抖。

  李十一垂眸聆聽,卻見他將紙往桌上一放,三兩下把筆墨紙硯胡擼進吊著脖子的藍布兜里,又將小冊子一裹,縮著脖子站起身來:「不算了!」

  他躬著脊背剛轉身,卻見一旁柔柔弱弱的長裙姑娘將撐著的傘落下來,堪堪擋至他面前,陰影壓迫性地覆住他的鼻端。那姑娘支著傘,仍舊是垂柳似的身段和溫水似的嗓音,問他:「怎麼不算了?」

  語畢她手腕一抖,傘面摟著老先生往後退,老頭一個不穩,顛得踉蹌,身側卻現出了一雙執著煙杆子的手,將他盤於腰間的緋紅色褲帶一挑,另一手將其捉住,生生往後狠拽一把。

  殺豬似的叫聲驚乍乍地響起來,在荒郊野嶺的愈添悽慘,阿音同宋十九回過神來,定眼一瞧,李十一手裡捉的卻哪裡是什麼褲腰帶,分明是一根毛茸茸,活生生,顫著抖著的長尾巴。

  阿音驚呼一聲,抬手掩住雙唇。

  阿羅淺淺一笑,上前將手伸至呆若木雞的老頭耳後,略微一掏,便將一副泛著腥氣的臉皮剝了下來,她捏在手裡,負到身後,對慌不擇路想要掩面的那怪物道:「要往哪裡去?狌狌。」

  那狌狌眼見被捏住了命門,又聽得此言,心知掙扎無用,便將手放下,露出一張似猴非猴,似猿非猿的毛臉。五官倒是同人無二致,比方才年輕稚嫩了許多,雜毛下的皮膚隱隱泛著紅,瞧起來只似一個身量矮小些的少年人。

  它的嘴角往上咧著,仍是天然一張笑臉,眼角卻往下耷拉,好似在喪氣。

  它想問自己究竟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可眉頭一撇想來又是白說,這荒郊野嶺支一算命攤兒,任誰也瞧出蹊蹺了。

  卻聽李十一問道:「狌狌素通過去,曉往事,怎的卻做起了問卦的買賣?」

  狌狌想要開口,身子一動又扯得尾巴生疼,便齜牙咧嘴地示意李十一松鬆手。李十一依言撤了撤力,仍舊是拎著它寶貝萬分的尾巴,聽它道:「正是通過往,卻不曉得未來事,知前塵而不知後果,大憾事也,這才苦修預言之道。」

  它說完,見阿音擰著眉頭奇怪地望著它,便十分不服氣,提嗓嚷嚷:「不興我有追求,有理想,欲提高,欲完善了?」

  「你這撒哪門子氣?」阿音被嚇得撤了撤下巴,頓了頓,又問它,「既有這麼個理想,方才送上門的買賣,你怎的不做?」

  狌狌聞言耷拉下耳朵:「不中用了。」

  語畢它甚是哀怨地望了一眼橫攔它的提燈,一個一個挨個指過去:「府君,閻王。」

  它停下,想想方才兩雙緊扣的十指,又點了點宋十九同阿音:「府君夫人,閻王老婆。」

  「四尊大佛今兒上門,我半點未算到,我這碗飯,還吃得成麼?」

  宋十九粉著雙頰,輕聲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有這獨一無二的本領,已是很了不得了,常言道慧極必傷,又何必事事精通呢?」

  狌狌這才認真瞧了她一眼,卻覺水目氤氳,甚是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

  它腦子裡裝的事實在多,若要細細捋出來,仍是需作法。

  宋十九又道:「今日上山,也是有求於你。」

  這話它倒是猜著了,原本要拿喬擺幾句譜,卻忽覺尾部一痛,被人涼津津地捏了一捏,於是只得斂目問:「什麼事?」

  宋十九默了默,出聲:「我不記得我是誰,我想問你,我是誰。」

  「這容易。」狌狌薅一把自個兒的方巾帽子,將其戴方正了,清了清嗓子,對李十一揚揚下巴。李十一鬆開長尾,阿羅亦收了傘,卻見狌狌朝她伸出手,不依不饒的執拗模樣。


  阿羅三兩下明白過來,將攥著的麵皮還給它。狌狌仔細戴上,又撫摸兩把,仍舊佝僂著身子作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態,這才慢吞吞走至書桌前,自藍皮兒小冊子裡翻了翻,抽出一張略硬的紙,遞出去前想了想,側身對李十一作了個揖:「令蘅大人。」

  李十一蹙眉,聽它誠懇道:「哪日我魂歸泰山,要入輪迴,您替我排一算命先生的命格,頂精通的那種,成不成?」

  這小猴兒畢恭畢敬得有些滑稽,阿音沒忍住「噗」一聲樂了出來,卻見它轉臉正色:「這是理想。」

  「姑……」奶奶編排理想的時候,你還不曉得在哪個山頭呢。

  阿音瞧一眼阿羅,到底是忍住了,只一疊聲地服軟:「是是是。」

  狌狌這才氣順了,眼見李十一頷首,心知落了聽,便喜滋滋地將紙張遞出去,又埋頭掏筆:「一點子線索,零星的記憶,有沒有哇?寫上頭,一兩個字便成。」

  宋十九將筆接過來,想了想,俯身書了一個「九」字。

  簡單的筆劃在她呼吸間成了形,狌狌遺落的疏漏也在宋十九抿唇凝神的側臉中成了形,它心裡「咯噔」一聲,剪燭似的一跳,不由得將背直起來。

  眼見宋十九書完,狌狌雙手接過,沉默地瞧了一會子,咳嗽兩聲,道:「同我來。」

  一行人又隨著狌狌往山上走,蜿蜒的山路瞧不見盡頭,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降臨的夜幕便逐漸將靜謐的四周籠罩住,所幸山頂視野開闊,能瞧見山下綿延成片的華燈,同半山腰一簇一簇山花似的農家煙火。

  燈火倒映在一處月牙形回抱的水源中,狌狌這才停下來,繞著小湖來回踱了幾步,選了光亮最好的地勢,一屁股坐下去,對身後喘著白氣的宋十九伸手:「頭髮。」

  宋十九愣愣地同李十一對視一眼,伸手拔了一根長發,遞給它。

  狌狌不知何時掏出了一根細細的銀針,將彎彎曲曲的髮絲穿過針眼,略抻了一抻,便埋頭沿著「九」字繡起來。

  一根繡完,字仍未覆蓋住,狌狌又伸手,宋十九從善如流地又遞了一根上去。接著是第二根,第三根。

  她望著狌狌上下翻飛的動作,後怕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長捲髮,幸好李十一問出的是「九」,若是個旁的難寫的字,怕是要禿了。

  萬籟俱靜,只剩窸窸窣窣的樹葉聲同汩汩涔涔的水聲,唯有附近人家偶爾的狗叫有些似人間的味道,宋十九屈膝坐在湖邊,將腦袋枕在胳膊上看李十一。

  狌狌的一針一線都在編織她的過往,可她不緊張了,也不恐慌了,她從未如此坦然過,也從未如此像一張白紙。她感到自己有了難以撼動的東西,這份篤定令她踏實又從容,她可以以任何身份,透過任何情緒望著李十一,只要她還在身邊。

  那麼她什麼也不必怕。

  宋十九顫了顫睫毛,聽見狌狌說:「成了!」

  她直起身子,手上被塞了繡好的紙張。狌狌道:「盤腿坐,兩手捏著這繡字,閉眼。」

  宋十九望了一眼李十一,而後依言閉上。

  以髮絲繡成的字符在手裡逐漸發熱,燙燙地烙著她的掌心,靈蛇被骨血滋養,睡足了精神自冬眠中醒來,由她指骨間的脈絡探出頭,試探地吐著信子,而後快活地沖向四肢百骸。

  眼皮透進的光亮掙扎兩下便滅了,腦中溫言淺笑的李十一閃動兩下也滅了,呼吸和耳廓里容納的山林和夜晚統統都滅了,沒有鳥叫,也沒有游魚,沒有任何活絡的氣息,唯有無休無止無邊無際的黑暗。

  宋十九入定一般垂著頭,阿音咬著下唇,緊張地攥住了衣裳,阿羅沉默地握著提燈,不曉得在思索什麼。

  而李十一隻是望著宋十九,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唯獨那點閃爍不明的眼波牽著她隱隱抖動的指尖,然後又沉了下去。

  她眼中開了一朵瑰麗又妖異的曇花,承襲了夜的鬼魅,湖的清澈,群山攬抱的大開大合,和空谷遺世的亭亭獨立。宋十九的紅唇微張,腦後的髮絲被牽引著淺淺翻滾起來。

  李十一凝了凝神,卻聽「崩」一聲微弱的聲響,自耳畔滾滾散開,而後便是山腳同半山處急促的一聲譁然。

  那驚呼的人聲簡短又倉促,四下而起又鳥獸狀散,仿佛只是人間敲鑼打鼓博的一聲存在感,阿音皺眉,問:「怎的了?」

  阿羅將眼抬了抬,輕道:「四下的燈,全滅了。」

  阿音這才在緊張的氛圍中抽身,察覺了周遭的異樣。山腳下供富麗堂皇的洋樓點亮半邊天的電路被切斷,聲勢烜赫的老宅紅彤彤的燈籠一盞盞熄盡,煤油燈,壓力燈,汽燈,還有山間土灶里經年未熄的火星子,統統埋首,悉數臣服於最原始的黑暗裡。

  而宋十九眉心隱約的光亮是黑夜裡唯一的救贖。

  狌狌見她眼皮唐突地一跳,這才啞著嗓子出了聲,問她:「瞧見什麼了?」

  「瞧見了……蠟燭。」宋十九未睜眼,語帶遲疑。

  盈盈微光,搖搖晃晃。

  狌狌笑一聲:「蠟燭,便對嘍。」

  宋十九臉上的遲疑退潮一樣降落,抿著的嘴唇徐徐放開,噙著一點隱約的笑意,她的眉峰驕矜而張揚,將不屑一顧的姿態藏得只剩一丁點兒。

  她聽見狌狌嘶啞的聲音說——燭火,便對了。

  「燭九陰,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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