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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先生闔玉棺(一)

2024-08-25 23:41:23 作者: 七小皇叔
  雷雨聲將小樓的懶骨敲碎,美夢自陰沉沉的天色里醒來。閱讀阿音靠著窗戶,兜了一絹子自上海帶來的燕窩,架著銀剪子小心地挑揀細毛,阿羅披著披風坐在一旁,翻一頁書便細細咳一聲。

  她的身子骨好得差不離,唯獨陰雨天有些反覆,背上濕濕冷冷的,似隔壁大爺患的風濕。

  她咳一聲,阿音便皺一回眉,卻什麼也沒說出口,只暗暗加快了挑燕窩毛的動作。

  樓道里傳來響動,李十一同宋十九下了樓。阿音暗暗瞧,二人不似從前那樣膩在一處,前後保留了半個身位的距離,連手也未拉上,只一邊一個搭著樓梯扶手往下走。

  李十一不瞧人,低頭盯著腳下,走得踏實又輕巧。

  宋十九卻仍舊在拐角處伸手扶了她一把,只挨了一小下,又矜持地收了回去。

  不對勁兒。阿音擰起精細的眉頭,眼珠子來回掃。

  人同人的距離是門學問,往往熟稔到了極點便是客氣,而最曖昧的部分,便恰恰是這靠近後的疏離。

  二人同阿音阿羅打了招呼,李十一卻並未有解釋宋十九緣何回來的心思,徑直在沙發上坐下,右手鬆松握拳抵住鼻端,不大聲地咳嗽了兩回,宋十九耳朵一動,伸手碰了碰桌上的水壺,拎起來傾身為她倒了一杯滾燙的熱水。

  她遞給她時眼神仍盯著桌面,仿佛擺在上頭的報紙十分值得探究,而揚起的手背不過是頂隨意的動作。

  李十一接過去,抵著下唇飲了一口。

  她的神情很疲憊,連翻書的欲望也無,只將胳膊撐在扶手上,倦倦然揉著眉心。

  揉眉心的動作一頓,她的睫毛微微顫了兩下,眉心不大明顯地蹙起來,眼神虛虛地眯著。

  宋十九將二郎腿放下,高跟鞋一踏,起身去點了一盞燈。

  屋裡亮堂起來,將李十一眉間的溝壑霎時熨平整,她撐著額角抿了抿唇,眼裡有不明顯的笑意。

  阿音看看重回沙發座上埋頭看書的宋十九,又看看神思怠怠的李十一,心裡罵了句髒話。

  像是有一隻剛足月的小貓兒百無聊賴地撓著她的心臟,酥/癢中帶著一點兒不過分的疼,將她橫衝直撞的好奇心撓得無限大。

  「吃什麼?」李十一終於出了聲,帶著濃重的鼻音,嗓子也有些啞。

  宋十九這才轉頭,將垂下的頭髮勾到耳後,眨眨眼先是看一眼李十一的嘴唇,然後才認真地思索起來。

  抬頭那一瞬,她眼裡什麼內容也沒有,迷茫得仿佛在神遊天外,只消一眼,阿音便曉得她方才壓根兒一個字也沒瞧進去。

  這樣心不在焉的神情阿音熟悉得很,這種分明就在身旁卻任由想念發酵的念頭阿音也熟悉得很。這一回不必問阿羅,她自己便明白了。

  李十一被睡了,並且,應當是被翻來覆去地睡了。

  她陡然生出不合時宜的憐憫。究竟為什麼生出這樣奇怪的情緒,她也說不上來,但她時常如此,碰到難以形容的八卦,心裡頭便會當先嘆一句——

  作孽哦。

  為將宋十九哄回來,竟付出了這樣的代價。

  「吃抄手麼?」李十一又問,說話時帶著煙霧一樣的尾音,煙霧消散時薄唇上下一碰,光滑白皙的脖頸因著吸氣往裡一收,掩在襟褂里的青筋亦隨之一動。宋十九未必能說出什麼叫性感,但她在李十一的肌理脈絡間感受到了猝不及防的吸引力。

  從前她的吸引力被灰頭土臉地掩藏著,如今日益蒸發出來,似釀得年頭足夠的酒,眉角眼梢都十分撩人。

  但這份撩人有著天然的分寸感,並不冒犯,也不過分,只蝸牛一樣伸出敏銳的觸角,在觸碰到萬丈春光時羞澀地縮回去。

  正如此刻,她未等到宋十九的回答,卻等來了她的怔忡,便心有所感地垂下眼帘,眉頭也未挑半分。

  於是宋十九這才道:「吃。」

  垂下的眼帘又掀起來,李十一道:「我給你做。」

  「我來。」宋十九站起身,低低一句,「你歇著。」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廚房,除卻鍋碗瓢盆的碰撞未再發出聲響。阿音的心卻砰砰跳起來,在方才一來一回的推拒中,欲望似被灑了一把春雨,毫不遮掩地生根發芽。

  她於是將燕窩擱下,問阿羅:「螣蛇是神獸,燭龍也是,是不是?」

  阿羅不明所以,柔柔咳一聲:「怎麼?」


  「這神龍同神蛇,有什麼干係沒有?」好比說,同宗同源什麼的?

  她眼裡的懷疑不加掩飾,阿羅反應過來,微微笑一聲:「沒有。」

  抄手下了鍋,卻發現沒了醋,宋十九素愛吃酸,便撐了傘要上巷口趙大娘處借一些。李十一披了衣裳與她同去,正套著袖子邁過門檻,抬頭卻見宋十九支著傘,眼神落在院門口。

  院前的天似洗筆的水,堆著濕漉漉的烏雲,珠串似的雨滴一粒粒往下墜,滴答滴答的寒意沁入骨頭。倚著院門的地方有一團黑乎乎的陰影,還沒春日時種下的小樹苗高,幾乎要同老舊的木門融為一體。

  待走近了,黑影中兩團清亮的圓點一動,這才顯出了活物的氣息。

  這哪裡是什麼黑影,分明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著辨不出顏色的棉襖,破破爛爛的遮不住身子,只是露出的皮膚像在煤堆里滾過,染成深一塊淺一塊的黑色,唯一的顏色便是白慘慘的眼白,以及手上爛蘿蔔似的凍瘡。

  她依著門邊兒,就任由自個兒淋著,一手扶著門,濕透的棉鞋撤了撤,直勾勾呆愣愣地盯著光鮮亮麗的李十一和宋十九,好一會子才抽了抽鼻子,伸手扯了扯棉襖下擺。

  她抖著手,只不用力地扯了兩下,仍是蓋不住身子,便不再強求,停了一會子,又抬手拉了拉凌亂的辮子。

  辮子上的稻草被淋濕了,散發出難聞的腐氣,她似乎想要將它拿下來,卻無論如何也摸不准,便只縮了縮脖子,又如同一開始那樣,面無表情地盯著宋十九。

  她盯著宋十九溫暖的毛領大衣,盯著她裁剪精良的旗袍,又呆滯滯地看了一眼她乾淨整潔的高跟皮鞋,最後她細小的喉嚨一動,像是聞到了房門裡抄手的香味,眼底終於零星生出了些羨慕。

  她未回過神來,便聽得篤篤兩聲腳步響,一陣溫暖的香風將她裹住,她怔怔抬眼,見宋十九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羊絨大衣裹住她瑟瑟發抖的身體,傘支到一邊。

  她皺眉問:「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小姑娘望著面前的人,怔怔不說話。雨水自宋十九的睫毛處墜下來,連狼狽也狼狽得風情大盛,原來陰雨也是如此勢利,落在苦人家是砸在井裡的碎石,落在好人家是斜倚欄乾的裝飾。

  雨水驟然停住,李十一將傘支起來,低頭輕聲道:「先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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