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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先生闔玉棺(七)

2024-08-25 23:41:25 作者: 七小皇叔
  宋十九神色如常地回了屋,李十一難得地未看書,坐在床邊疊幾件青灰色的襖子,她撩起眼皮子瞧了一眼宋十九,面上仿佛掛了清湯寡水的笑,問她:「洗臉麼?我倒水。」

  宋十九「嗯」一聲,抱著胳膊坐到床邊,盯著李十一疊好的衣裳發呆。

  她連衣裳都疊得工工整整,摺痕同框架似的,四四方方的。

  她想呀想,總覺得從前李十一不是這樣的,從前她隨意又灑脫,掏棺材倒陰斗,若當真怕這天理循環,又如何吃這行飯呢?

  她望著拎著銅壺倒水的李十一,感到某個魂靈在她的身體裡若隱若現。

  「瞧什麼?」李十一留心手下的動作,睫毛清冷地一扇。

  「我在想,」宋十九的腳後跟輕輕敲著床板,「令蘅果真在覺醒了。」

  李十一頓住,捏著把手將銅壺顛了顛,不緊不慢地擱下,這才轉頭看宋十九。

  她是如此蕙質蘭心,以至於宋十九的未盡之言不需要一丁點註解。宋十九慌了,她原本以為自己怕的應當是回歸的令蘅心裡不再有她,卻從未想過,若是自己不喜歡令蘅呢?

  這想法將她嚇得心驚又心虛,只略瞟了一眼李十一一眼,便挪開了目光。

  李十一立在屋子裡,月光打了一半在她臉上,謫仙似的迷人,左手食指搭在臉盆架子上,掌心開始出汗。

  她眯眼瞧宋十九,忽然發覺她從未了解過自己。

  她以為自己的改變是因為令蘅,因為泰山府君,因為那一個虛無縹緲的身份。但唯獨她自己知道,都不是。

  從前一個人時,天為蓋地為廬,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自然瀟灑。令她如此瞻前顧後,如此權衡掂量,對壞結局生出恐懼的,無非是那個叫做宋十九的姑娘。

  她相信令蘅也一樣,或者說,世間所有人陷入愛情都一樣,無一倖免。

  她睜著乾涸的眼望著宋十九,澄澈而清明,幾乎瞧不出她心裡頭一次滋生的委屈。

  李十一從前用遮掩的麵皮來面對外人,如今她用遮掩的情緒來面對愛人。

  她最終什麼也沒說,只將指頭在木架上不動聲色地劃了劃,擦去淺薄的汗漬,然後側身為她擰帕子。

  熱水霧騰騰的,適時緩解了某些脆弱的情緒,可冬夜實在長,這個冬天也實在長。

  宋十九深呼一口氣,不曉得自己怎麼就同李十一有了相對無言的時刻,從前那個嘰嘰喳喳繞著李十一轉來轉去的小姑娘,像被狠揠的幼苗,以猝不及防的姿態長成大人。

  好似是因為有了春萍,被幼小的手掌一握,頃刻就握成了大人。

  宋十九走過去,到李十一身後站定,伸手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子,放低了嗓子喚她:「十一。」

  李十一未回頭,帕子硌在手心裡,等她開口。

  宋十九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輕快些,可話一出聲仍是帶了三分祈求:「從前我同你說,若我做了許多壞事,你千萬原諒我。」

  她的心臟墜得厲害,扯著她原本嬌俏的嗓子眼,她只能將口水咽了又咽,才能阻止酸澀的蔓延。

  她不想將春萍送回去,她想將她留下來。

  李十一挺直脊背,回過身來,將擰好的帕子放進宋十九掌心,下頜一收,嘆了口氣:「阿九。」

  她頭一回喊眼前人阿九,喊得溫情脈脈又鄭重其事。

  她說:「我可以包容所有你犯過的錯。」

  宋十九抬起頭來,眼裡希望似微光,明明滅滅。

  李十一頓了頓,又道:「前提是,你要更正它。」

  瞳孔里的光亮「啪」一聲熄滅,比任何疾風都要迅猛。

  宋十九垂下眼帘:「我做不到。」

  李十一未曾見到春萍那雙傷痕累累的腳,也並不曉得十餘年後是怎樣的世道,但她知道。

  與春萍心靈相通也好,作為獸類天然敏銳也好,她就是知道。

  她無力地將肩膀耷拉下來,輕聲說:「我才剛剛想起來,興許,我沒有那麼大的能耐。」

  「我不懂得怎樣將她送回去,若是送錯了呢?若送至旁的年份去,興起更大的波瀾呢?」

  她擰著眉頭絮絮叨叨的,執拗得像一隻毫無章法的小獸。

  她十分努力地將心底的希冀燃起來,潤潤下唇,說:「我應當把她留下來,我可以不讓她出門,若出門便戴上面罩,不與任何人碰面,待再過十來年,我……」


  她說了許久,李十一卻始終沉默,等宋十九的睫毛扇得振翅的幼蝶時,才聽見一把清冷的嗓音響起:「當初將秦良玉強留世間時,你是怎樣想的?」

  是否也抱有自以為是的不忍心,以為自己做了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

  殘忍的話語像一根針,刺啦一聲將宋十九精心編織的錦繡劃破。

  秦良玉?宋十九猛地抬起頭來,目光氤氳望向李十一。

  「秦將軍留於世間時是一縷精魂,其他幾魄雖不完整,卻也能歸入輪迴。因此她能夠呆在你的結界裡,與自己投胎轉世的肉身共存。」

  「可春萍不同。」

  「她是活生生的人。再過幾年,她要出生,世間如何能有兩個春萍?而若她不能出生,如今的這一個春萍,又是否還會存在呢?」

  「還是說,你想將她變作鬼呢?」

  李十一連咄咄逼人都溫柔得不像話,由上自下的眼神春風似的,撫慰隱隱不安的姑娘。

  宋十九一張臉血色盡失,嬌艷欲滴的嘴唇亦乾裂開,她沉默了許久,待手裡的巾帕都涼透了,她才回過神來。

  她喃喃道:「變作鬼,好似也沒什麼不好。」

  總比她回去承受非人的折磨,要好一些。

  她的眼神搖搖晃晃地抻起來,緩慢地眨,仿佛在祈求一個救命的認同。

  李十一靜著眼眸注視她,半晌才搖了搖頭。

  她失望極了。

  「你分明知道,若春萍不回去,興許戰亂會更長,傷亡會更重,這一頭能瞧見的折磨是折磨,那一頭瞧不見的,便不是折磨嗎?」

  「眼前人我尚且不能救於水火,千里之外又與我何干呢?」宋十九咬著下唇,極力反駁。

  李十一深深吸一口氣,嘴角抿起來,楚河漢界一樣清楚明白。

  她道:「若目之所及是苦難,目之不所及便不是苦難,那該叫良善,還是私心呢?」

  宋十九雙肩一顫,因李十一的話愣住,雙眼被火燎了似的眯了一眯,默然而空洞地望著她。

  她是有私心,她從來便是如此,自小生在鐘山,長在鐘山,同百獸嬉笑玩鬧長大,冬日靠在一處取暖,夏日齊齊入水泡湯。她的世界裡沒有正義,沒有黑白,沒有規序,只有親近與不親近。

  而李十一卻以神明的慈悲來要求她,令她親手將喜愛之人送到非人之地去。

  她的嗓音里終於生出了難以克制的哽咽,她說:「我不是神,也不是人,令蘅,我是獸。」

  你明白獸是什麼嗎?

  是靠氣息與本能判別喜歡,是一睜眼便對眼前人生出依賴,是一往無前不懼生死,是千萬人俱歿亦要撲身護住心頭明珠,是沒有什麼教養,沒有什麼學識,不懂權衡與利弊的,獸。

  她到底未將這些說出來,只是側臉望著桌上的煙火,聽見李十一以緩慢的嗓音說:「你從前是獸,如今做了人。你念書識字,知事明理。夏姬、秦良玉,你本應當記住前車之鑑。」

  她頓了頓,最後一句幾乎是嘆出來:「但你總是如此,感情用事。」

  四個字一落,西洋鍾正巧敲到十二下,鐺鐺的鐘聲並不吵,甚至不及樓下貪玩孩童的鞭炮聲吵,但聽在宋十九耳里,仿佛是某種摧山倒海的宣判,將她珍之重之的前塵砸得粉碎。

  她一瞬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冬夜如此長。

  因為眼中起了霧,睫下生了霜,偏生雨水卻是溫熱的,倒顯得她的眼眶涼得過分。

  她隔著這濃濃的水霧望著李十一,她自一出生便握住了她的手,從此便將她放在了心裡頭一位,她學她穿衣吃飯,跟她走南闖北,生氣也捨不得過夜,她給的零星愛意,卻能停留許久許久。

  若她是人,那麼實在當得起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傻姑娘。

  宋十九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鼻子一吸,而後抬起頭來,將李十一的面龐裝進眼中。

  她點頭承認:「我是感情用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這樣沒臉沒皮地追趕你。」小姑娘一次次在她的冷漠中碰壁,又一次次自個兒站起來訕笑著扯扯不規整的衣裳,歡歡喜喜地去牽她的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你對別人解衣後,毫無芥蒂地將自己交給你。」哪怕是在被虛耗偷走快樂時,也一聲聲給自己加油打氣,捨不得令她多擔憂一個時辰。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知曉同你所有前因後,將九大人的顏面盡數拋棄。」她吃定了自己不會離開,因此連追逐的舉動也沒有,而自己就真的這樣不爭氣,夜夜躺在能聽見她呼吸的屋脊,最後鼓足勇氣走回那個零落蕭瑟的院子裡。

  連極力克制的淚珠子也不給面子,就這樣不聽話地滾了出來,令她抽泣得胸腔發抖,哭得毫無排場,毫無骨氣,毫無一點子應有的自尊心。

  她抬手抹一把眼淚,木然說:「我可真感情用事。」

  長久以來積攢的委屈其實從未消失,從前被她牢牢壓制在甜膩膩的愛情里,也牢牢壓制住了缺失已久的自尊心。如今它們奮起反抗,將她打了個兜頭罩臉,無力還擊。

  她也不想自己心眼如此之小。但女人通常如此,不大記得感情的上限,總是記得感情的下限,好比說她未必會反覆想起那些同生共死的刀山火海,但她一定會記得,她有一日昏昏沉沉地醒來,你不肯為她剝一個雞蛋。

  李十一聽著她的哭訴,以從未有過的表情,像是把被刀剜了的心擺在了臉上,她原本應當上前抱住她,但她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

  手的骨節捏得發白,柔弱的手腕上青筋直冒,但她仍舊站得穩穩的,睜著酸澀到極點的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宋十九。

  原來宋十九存了這麼多的不甘心,原來她同她的愛情並不是她以為的那樣健康。

  宋十九哽咽的叩問狂風暴雨一樣襲擊著她疼得一/縮/一/縮的心臟,縫隙里鑽出了一些從前被埋得毫無痕跡的東西。

  那個清冷淡漠的人,仿佛是絕情得令人難以置信。可是,她不曾彷徨,恐懼,患得患失嗎?她不曾害怕過宋十九的依賴不是愛情嗎?她不曾害怕過她覺醒後有一絲後悔嗎?就在方才,她在宋十九的眼神里讀到對令蘅的陌生時,又是怎樣說服自己鎮定自若地為她擰上一塊巾帕的呢?

  正如她絕口不提宋十九曾經占有過自己,是羞澀,矜持,還是擔心若她知曉,再尋回記憶時,有一絲為難抑或難堪呢?

  而上縉雲山尋狌狌一事,向來果斷的她一拖再拖,又是因為什麼呢?

  她的喉頭咽了又咽,鼻翼微微翕動,想要剖白的話卻始終未從嗓子裡擠出來,她抬頭,望著空蕩蕩的臥室。

  巾帕被毫不憐惜地扔在桌面上,散了骨架一樣癱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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