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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先生闔玉棺(十五)

2024-08-25 23:41:27 作者: 七小皇叔
  縱橫的街道齊整似棋盤,兩旁高低錯落的房屋是不可落子的空格,而日月星辰是走棋的手,用影子將行人挾持。村落的另一頭是嘩啦嘩啦的「炮竹」聲,隨著小豆丁的腳步起起停停,稚子的清音琅琅飄遠,和著濃重而不知疲憊的喘息聲。

  「過年啦!來年一定好!」他挨家挨戶拍著門。

  竹筒子在台階上刷刷砸過,他又拎著敲了敲,將驅趕凶獸的陣仗敲得再大些。

  倦意襲來,身子骨到底也染了病,只跑了不到一半,他便乏得很。眼皮子似灌了鉛,肩膀也塌下來。

  他跑兩步,又停下,再跑兩步。

  他的眼神兒努力亮起來,晃著腦袋背:「人之初,性本善……」

  兩句反覆念的三字經盪著回音,和身後的竹筒聲混在一處。

  小豆丁的腳步慢下來,頭耷拉著,腦袋大身架子薄,更似一個土豆吊在了筷子上,他筋疲力盡,喃喃地背著經,忽然心有所感地往後一瞧,眨了兩下眼。

  身後空蕩蕩的,街道里連路燈也沒了精神,將地面割成豆腐塊似的,一塊明,一塊暗。

  村落的中央踏著兩個清瘦的身影,李十一埋頭數著石板路,至中央略青的一塊停下,五指一合將掌心簡易的羅盤收攏,塞回靴子裡。

  何家村依山而建,東興龍骨,西下削平,按風水聖典《撼龍經》里所言:平地龍從高脈發,高起星峰低落穴。李十一依貪狼至破軍之星勢,尋了村里聚龍匯金之源地,此處為正風正水,四方圍合,村落周遭樹木同氣連枝,皆根於此。

  李十一對宋十九點了點頭,而後俯下/身子,於北向井內貼坎卦符,南向點燈,燈下書離卦符,東向柴木中插震卦符,最後將金懷表掏出來,擱到西面,以兌卦符封貼。

  金木水火各安四方,中央一抔黃土,八卦陣。

  一系動作做完,恰恰是子時正刻。李十一直起背,又掏一把紙片,落地成人,她輕聲道:「聽聲。」

  紙人四散而去,或爬往屋檐,或貼於角落,盤腿坐下報信護法。

  宋十九立於陣法正中,待四下又歸於寂靜,才水目依依望了望李十一,隨後合攏雙眸,手腕顫動,將玄鐵浮光扇往上一拋。

  鐵扇徐徐展開,奪取萬千月華,光影自扇面的鏤空處透出來,將時辰碾落成細碎的泥屑。扇面上有巍峨的群山,娟秀的溪流,纖弱的扶柳,同爛漫的春花。

  薄如蟬翼的花瓣輕輕一顫,柔似絲絛的柳枝略略一打,山河俱震,日月沉塘。

  被風吹動的符紙頓住,南面的幽幽燭光頓住,遠處依依稀稀的竹筒聲頓住。村落似有了筋脈,被一雙大手自地底下拽住一抽,筋脈盡斷,生機頓失。

  唯一例外的李十一站在陣中,微微蹙眉,將眼神投向玄鐵扇。

  月色穿過扇面,碎雪似的落下來,落到宋十九身上,似拎起了她的骨頭,腳尖悠悠然一踮,便脫離了地面。

  手背上的鱗片若隱若現,眉間現出了一彎青白色的龍紋,宋十九垂著秀麗的脖頸,面上一派清然,待扇面的浮光將她的臉頰盡數暈染,她才抬起右臂,掌心豎直,往外抵門似的柔柔一推,捏了一個無畏印。

  一如她的表情,無所畏懼,心神篤定。

  地面出現了細小的裂縫,似乾涸了幾十年似的,沿著陣中央四散裂開,那裂紋仿佛有了神識,大半避開了房屋居所,雷劈似的襲向村落里的樹木。

  子時三刻,李十一將手中的神荼令拋向空中,在令牌的旋轉中盤腿而坐,左手拇指同中指相捻,豎於胸前作說法印,右手垂下指端,成與願印。

  二印相成,神骨初現。

  夜幕里只剩交錯的呼吸聲,同成百上千的樹木被撼動的拔地聲。李十一輕抿嘴唇,聽見身後的宋十九裊娜的細語。

  「日游夜遊,乾坤因由,混沌未開,時不我待。」

  李十一頸邊的紅痣嬌艷欲滴,仿佛被宋十九繞樑的餘音蠱惑。

  她薄唇一掀,續上真言。

  「叢叢往生,生而復死,百鬼出行,聽我號令。」

  風起不來,雲涌不來,月靜不來,星閃不來。天地間成了大型的墳冢,統御一切的是錯亂的時序同顛倒的生死。生人入定成了死物,百鬼沸騰闖入人間。

  一根根巨樹被連根拔起,是七零八落的殉葬者,樹根處沾著金黃的微光,盈盈似流火。


  流火離了宿主,慌亂地竄入空中,而一道疾如閃電的劍光,將其斬作兩半,落到地面砸出膿液似的血漿。

  木蘭將劍放下,立於青磚瓦礫間,馬尾掃在臉頰,似凌冽的刀疤。

  身後滾滾驚雷,塵土飛揚,魂策軍百馬千騎踏陣而至。

  李十一耳廓一動,聽著軍旗呼呼搖動的聲響,聽著馬蹄噠噠踢踏的聲響,鎧甲噼啪碰撞,箭矢劃破長空,死寂被嘈雜替代,遙遠而封閉的村落成了吹響號角的戰場,迎接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偏偏這場屠殺漂亮得令人心悸,疫蟲自樹根處竄出,自瓦縫裡竄出,自殘破的軀體間竄出,驚叫著沖向天空。金黃璨爛的虛線懸浮在蒼穹,帶著微弱的嘯叫,似眼前轟然炸裂的煙火,又似遠方搖搖升起的夜燈。

  箭矢的頂端帶著淡藍色的冥火,仿佛將星子也射落了人間,成千上萬的疫蟲來不及掙扎,便被冥火燒成灰燼,連一點子煙漬也未留下。

  李十一睜眼,在兵荒馬亂的廝殺中望著面前的宋十九,宋十九眉睫一顫,睜開濕漉漉的眼回視她。

  她們在戰火中對視,亦是在煙火中對視,在天燈中對視,也在星辰中對視。

  不曉得是不是凡人之軀難以支撐,李十一的雙眼有些酸澀,令她只能微微斂著鳳目,眼波將宋十九的模樣模糊,勾勒出銀邊。

  宋十九瞧見李十一掖了掖嘴角,目光靜得似被法術凍住。但她好似聽見了李十一在柔聲問她——

  這一場聲勢浩大的清洗,能如她所願地,帶來生命與希望嗎?

  陣中的燭火快要燃盡,廝殺也至了尾聲,魂策軍叩首後大半歸於泰山,只剩木蘭同幾十位兵將巡視查驗,確保無一遺漏。李十一跌下地面,扶住一旁的竹筐,薄汗將她的衣裳黏住,不大爽快地貼著身體,她氣喘吁吁地環顧四周,地面仍舊似被敲了殼的雞蛋,橫七雜八的樹木攔在路中,幸好未有幾顆砸到農戶,想來是宋十九盡力把控。

  但即便如此,仍舊是雜物四落,磚瓦齊飛,仿佛遭遇了一場劇烈的風暴。

  金懷表的指針又轉動起來,村裡的人被清除了疫蟲,要陷入一整日沉沉的昏睡。

  浮光扇穩穩合攏,宋十九落在李十一身後。

  李十一回頭看她,她手上龍鱗未褪,一雙唇白得毫無血色,瞳孔比往日淡上許多,像剔透的琥珀。

  李十一正要過去牽她,卻聽得街道上響起咕嚕嚕的車轍聲,比旁的車轍輕上許多,滾動的木質同尋常的沒什麼兩樣,只是此時此刻,出現在這樣的村落里,卻令李十一和宋十九心旌一曳,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去。

  那不是什麼車輛,卻是紫檀木色的輪椅,自青石板的盡頭滾來,逆著霧蒙蒙的光線。

  輪椅上是一位極其瘦弱的白衣姑娘,一手掩在腹間,一手搭在輪椅扶手上,指尖隨著輪椅的行進稍稍顫動。

  待近了些,二人才看清她的模樣,若說阿音美在窈窕身段,十九美在眉目天然,那麼這姑娘便美在通身的氣派,煙眉潭眸,是不大需要瞧清的,只消一個烏髮薄肩,便好看得似對著嬋娟描出來的謫仙。

  這姑娘弱得很,至宋十九不遠處停住,抬手掩唇咳嗽起來,細腰一收一收的,仿佛抖落了身上披星戴月的清輝。

  她咳得氣喘不及,似立時要背過氣去,好一會子才停下,抬頭望著宋十九。

  她以泉水一樣透徹的清聲說:「燭龍,令蘅不曾管教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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