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安國公世子從酒液澆灌而成的泥潭中清醒,嘴裡發出的慘叫讓在場眾人毛骨悚然。
原先被世子推開的安國公府家僕都讓這結結實實扎入皮肉的一箭嚇破了膽,只有其中一個膽子大的小廝跑上前,手忙腳亂要扶他起來。
然而安國公世子傷得是腿,又受了驚嚇,整個人宛若一灘爛泥沉得不行,怎是那小廝一個人能扶得起來的。
小廝想叫人過來幫忙,結果一抬頭,就被高牆之上對準了他們的箭矢晃了眼。
小廝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體面,拉著安國公世子就往邊上滾。
破空而來的箭咻地一下從他耳旁擦過,狠狠扎進地面,小廝看過去的時候箭尾還在顫動,並有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耳廓緩緩滑下……
這下就連膽子頗大的小廝也怕了,幸好這時邊上那幾個傻了的家僕終於回過神,見上頭殺神一般的太子殿下又拿了一支箭搭在弓上,一個個連滾帶爬衝過去,把他們的世子爺從原地拖開。
聞澤的箭順著他們逃離的方向挪動,就在所有人以為聞澤還會再射出一箭的時候,聞澤收了手,將弓和箭扔給了身邊的侍從,轉身消失在了高牆後。
眾人皆不明白太子殿下這是發的什麼瘋,直到馬車裡的殷箏開口,提醒了趕車的宮人一句:「該走了,皇后娘娘還等著呢。」
眾人一聽,聯繫一下前因後果,這才想明白:太子殿下竟是在高牆之上用一柄弓、兩支箭,生生將攔馬車的安國公世子從馬車前給趕開了。
至於世子若躲閃不及,會不會真的被太子殿下一箭射死,沒人知道,也沒人同情。
畢竟敢在宮門前撒酒瘋的,這位安國公世子還是頭一個。
馬車再次朝宮門駛去,待馬車停下,殷箏從車上下來,站穩後轉頭看了眼遠處被家僕背著跑去找大夫的安國公世子。
來接殷箏的嬤嬤常聽皇后提起殷箏,並在皇后的洗腦下把殷箏當成了至純至善之人,此刻見殷箏留意世子那邊,就以為她發了善心,哪怕被世子冒犯也依舊擔心世子的安危,便道:「姑娘放心,世子只是被傷了腿,待我回稟娘娘,娘娘自會派御醫去安國公府上的。」
嬤嬤自覺體貼,沒讓殷箏知道,御醫未必會有,但責問懲處的懿旨必然會送到安國公府上。
殷箏早已習慣被人當成大善人,此刻也只是無害地笑了笑,坐上等候多時的步輦,出發前往皇后的鳳儀宮。
……
聞澤扔開弓箭後並未從闕樓上下來,而是慢慢悠悠穿過闕樓,來到了宮門朝里的那一面。
他看著殷箏坐在步輦上離開,全程緊盯殷箏的背影,想著殷箏會不會突然回頭。
可惜直到殷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聞澤也沒等來他期待的場景。
警惕性如此之差,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半點武藝都不會。
「皇兄!可算、找到你了!」
身著宮裝的瑞嘉長公主提著裙子朝聞澤跑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我有事要和你、和你說!」
聞澤聽她這樣斷句聽得有些煩,就讓她喘均了氣再說話。
瑞嘉知道自己皇兄是個什麼狗脾氣,只能乖乖聽話,把氣緩過來了才說道:「我剛剛從母后那裡回來,你知道的,因為殷家二姑娘同人議親的事情,母后氣壞了。
不過母后不是氣殷二姑娘,而是氣你,在我面前一個勁罵你沒用,說若不是你,殷二姑娘也不會跑去和別的人……」
聞澤打斷她:「重點。」
瑞嘉:「哦對,重點是,我在母后宮裡一位姓桂的嬤嬤頭上聞到了盲蜂頭油的氣味!」
那日聞澤和蒲千鈞離開後,瑞嘉深感此殺人計策太過令人防不勝防,擔心日後有人效仿,就忍著噁心拿那兩個犯人的頭髮來聞了聞,並輕易從各種一言難盡的味道中找出了一縷十分淺淡的香味。
那股淡淡的香味在乾淨整潔的桂嬤嬤頭上十分明顯。
聞澤:「你確定?」
瑞嘉不樂意聽別人質疑她的嗅覺,雙手叉腰,怒道:「我什麼鼻子你不知道嗎?」
聞澤點了點頭:「狗鼻子。」
說完轉身就走,早已累個半死的瑞嘉根本追不上他。
從高牆上下來,聞澤吩咐身邊的侍從:「去問問,賞花宴時母后身邊的桂嬤嬤可在。」
那盲蜂頭油就像是刺客執行任務時藏在牙里的毒,一旦失手被抓,刺客便會吞毒自盡。
然而盲蜂頭油本身是無害的,塗在頭上時間長了,那些人甚至會忘了這是能要他們命的東西,且死與不死也不是塗了頭油的人說了算。
賞花宴上,殷箏把玉佩給他後就放出了盲蜂,可梅園就在隔壁,若桂嬤嬤當時也在,並安然無恙,那瑞嘉的狗鼻子多半是出了問題,或者桂嬤嬤用什麼法子洗掉或遮去了頭油的氣味。
若桂嬤嬤當時不在……
侍從來報,說桂嬤嬤前陣子生了病,不僅賞花宴時不在,每次殷箏入宮的時候也不在。
——若不在,那她多半就是殷箏的人,為了配合殷箏拿盲蜂殺人,才會裝病避免被殷箏放出的盲蜂誤傷。
聞澤失笑,因為他也是聽了侍從的話才知道,原來殷箏從第一次入宮開始就等著他出現要算計他了。
關於長夜軍的職能,殷箏也多半是通過桂嬤嬤這個內應才知道的,畢竟他母后不是個能藏住事的人,心大起來和瑞嘉是一模一樣。
那被聞澤差遣的侍從也並非尋常宮人,而是偽裝成宮人被聞澤特地叫來的長夜軍統領,剛剛給聞澤遞箭的也是他,名叫二十七。
二十七得知鳳儀宮混入了別人的爪牙,心裡別提多暴躁了,只想現在就去把人解決掉,誰知被聞澤給攔了下來。
「再等等。」
聞澤說:「等我把那一口咬回去了再說。」
……
鳳儀宮內,正同皇后敘話的殷箏再次感受到了那日在司天樓下曾體會過的不安。
她微微愣神,皇后卻以為她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寬慰道:「不是本宮要為難你,只是那個叫趙文簡的到底有什麼好,你為什麼就選了他?」
殷箏回過神,低眉斂目,像是掙扎了許久,才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民女曾在正月十六後的一場詩會上見過他,和旁的提親之人不同,他並不知道上輩子的事情,想來他要娶我,也不是因為民女上輩子做過多麼了不起的事情。」
皇后沒想到殷箏居然是這麼想的,直接就愣住了。
殷箏見皇后一臉錯愕,起身在皇后面前跪下認錯:「民女有負娘娘厚愛,只是民女總覺得,娘娘也好,其他一覺醒來就得了上輩子記憶的人也好,你們對殷箏珍之重之,只是因為你們記憶中的那個殷箏,可民女和她並不相同,民女不曾做過她做過的那些事情,民女也只想嫁給一個能切切實實看到民女的人。」
殷箏說完心裡話,整個鳳儀宮都陷入了一片寂靜,許久之後皇后才長長嘆出一口氣,扶殷箏起來:「傻孩子,那趙文簡不知上輩子的事情,吾兒也不知啊。」
殷箏不敢看皇后:「可是您和陛下……」
皇后:「你又知那趙文簡的爹娘不是在世重生之人?」
殷箏愣住,一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層的模樣,看起來傻兮兮的。
皇后又是憐惜又是好笑,拍了拍殷箏的手,問她:「還要嫁給他嗎?」
殷箏遲疑:「可是我們兩家連庚帖都換了,而且……」
殷箏的音量突然降低,嘟嘟囔囔,透著一股子不想承認自己錯了的可愛勁兒:「而且您說的也不過只是猜測而已,未必就是真的。」
皇后娘娘被殷箏給氣樂了,偏偏殷箏說的也沒錯,剛剛那話不過是她以己度人猜的,確實沒有證據證明趙文簡的爹娘知道上輩子的事情,也是衝著上輩子才來和殷箏提的親。
就在她尋思要怎麼說通殷箏的時候,一旁站著的桂嬤嬤附到皇后娘娘耳邊出了個主意。
皇后聽了喜上眉梢,讓桂嬤嬤去把多寶閣上放著的一個盒子拿來,並當著殷箏的面,從盒子裡拿出一塊令牌,交給桂嬤嬤。
令牌通體漆黑,但卻不是金屬鑄造的,而是由一塊剔透的墨玉雕刻而成,看著一點都不像是能調遣一支軍隊的信物,更像是文人騷客掛在腰間的華美裝飾。
殷箏臥病在床時問過少年,北營三軍分別隸屬何人。
少年猜說長夜軍原是皇后的,後來是皇帝的。
但其實長夜軍的歸屬一直以來都沒有個定數,長夜軍創立之初的目的就是監察後宮妃嬪,執掌此權的自然是身為後宮之主的皇后。
然而大慶傳國數百年,期間也發生過許許多多的故事,比如某一任皇帝年幼登基,一直被士族挾制,皇后為了助自己的丈夫剷除士族,恢復皇室的榮耀,便利用長夜軍做盡了見不得人的血腥勾當,還讓長夜軍暗中監察各士族大家,成為長夜軍轉變職能的開端。
又比如在長夜軍轉變職能後,有一任皇帝多心多疑,不願按照祖宗定下的規矩把宛如利刃一般的長夜軍交到自己皇后手上,但他又不敢違逆祖制,便找藉口扣下了長夜軍的令牌,直到後來新一任皇帝登基,那塊令牌才又回到皇后手上。
可自從出現了先例,長夜軍的歸屬就開始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一邊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一邊是作為帝皇不願讓枕邊之人手掌重器的疑心。
所以正確答案是,長夜軍的歸屬,要看坐在皇位上的那人是個什麼性子。
如當今一般斯文和氣的仁善之君,長夜軍的令牌自然就在皇后手上。
不過多時,便有長夜軍的人拿來了一份名冊,皇后將名冊交到殷箏手上:「這些都是記錄在冊的重生之人,你自己找,看有沒有趙家的人。」
殷箏一邊翻開名冊,一邊說:「這麼厚一本冊子,娘娘能否讓我的丫鬟過來陪我一起找,不然我怕是……」
殷箏看著眼前的空白,頓了幾息,緩緩合上冊子,問送來名冊的長夜軍:「對了,桂嬤嬤呢?
怎麼不見她回來?」
皇后也奇怪。
長夜軍將令牌還給皇后,回道:「桂嬤嬤路過麒麟池時不小心落了水,現已送去太醫院救治。」
皇后嚇了一跳,連忙派人去太醫院詢問,派出去的人剛走,聞澤便來了。
一番行禮後,聞澤見皇后臉色不好,問她怎麼了,皇后就把桂嬤嬤落水的事情告訴了聞澤。
殷箏在一旁聽著,不僅沒有半點心虛,還擺出一副自責的模樣:「都怪我,若不是我,桂嬤嬤也不會掉水裡。」
說完,她將名冊還給了還未退下的長夜軍,不願再看。
皇后不捨得怪殷箏,還擔心殷箏多想,就讓殷箏先出宮去,切莫將這次意外攬到自己頭上。
「讓兒臣送殷姑娘出宮吧。」
聞澤說道。
皇后點頭:「也好。」
太子親送,殷箏自然是坐不了步輦,只能徒步,倒也方便了兩人交談。
跟隨的侍從侍婢又一次離得他們遠遠的,被殷箏帶入宮的逢年過節二人也不得不給他們讓出了空間。
聞澤同殷箏步行在長長的宮道上,左右朱牆黛瓦,安靜肅穆。
聞澤特地趕去鳳儀宮,是想看到殷箏面對那本空白冊子時生氣或者驚慌的模樣,可他發現殷箏不僅沒有半點真實的情緒流露,竟還問他:「騙取名冊是我的錯,若我好好嫁了,我們之間的交易還能繼續嗎?」
聞澤蹙眉,他費心設局只為還擊殷箏先前對他的利用,並不是真的想逼殷箏嫁人,且那趙文簡算什麼東西,也配娶殷箏?
「他配不上你。」
聞澤毫不客氣道。
殷箏卻笑:「你怎知是他配不上我,不是我配不上他。」
聞澤不明白殷箏為什麼會這麼說,他告訴殷箏:「就算你嫁了,我也不會把名冊給你。」
殷箏想了想,不知道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說了句:「若能讓你不痛快,就算拿不到名冊,嫁他似乎也不虧。」
聞澤語塞。
殷箏沒被他惹生氣,反而他被殷箏幾句話勾起了情緒,突然燒起的心頭火也不知源頭為何,許是對殷箏的認同感讓他覺得殷箏值得更好的,又或者是對殷箏存心氣他的行為感到不爽,反正那火越燒越旺,燒得他直接甩袖走人:「那你就嫁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