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聽到有人叫自己,殷箏循聲望去,就見一位身著玄色圓領袍,長發高束,做男子打扮的姑娘朝自己走來。
那姑娘身量極高,樣貌也是不俗,行走之間利落颯爽,格外引人注目。
這樣的女子,殷箏若是見過,定不會忘,可她確實想不起來了,除非……
像是為了驗證殷箏的猜想,對方在殷箏面前站定,爽朗笑道:「對了,這輩子你還不認識我。
我姓賀,名輕雀,字朝鳴,你喚我朝鳴便可。」
蒲佳媛看著賀輕雀走向殷箏,言行舉止之間俱是熟稔,心裡猶如遭了五雷轟頂,被摧殘的焦土一片。
雖然從賀輕雀的話語中多少猜到了什麼,但她還是連忙跑到賀輕雀身邊,臉色僵硬地問:「你什麼時候取了字?
我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賀輕雀見此地清幽,除了殷家姐妹便只有她們兩個,就告訴她:「上輩子的事了,那會兒丹南遇旱,我那不爭氣的弟弟非但不想著如何救災,還欲聯手鎮梟,自立丹南三州為一國。
我作為大慶子民當然不能眼睜睜看他行差踏錯,就自請回丹南平叛。
阿箏特地送了我出城,還跟我說日後若要取字,『朝鳴』二字最適合我不過。」
朝鳴,取百鳳朝鳴之意,是賢能之人擁坐高位才會有的祥瑞奇景。
在大慶,男子十七歲加冠後得師長尊者賜字,女子則是嫁人或者得了功名才會取字。
殷箏給回丹南平叛的賀輕雀取字朝鳴,簡直就是在告訴她:「幹掉你弟弟,你才是最適合做丹南王的人。」
蒲佳媛被震住了。
本朝女子便是再能耐,也沒有能成為異姓王的,哪怕是在女子地位很高的丹南,歷任統帥朱雀營的丹南王也都是男子,讓賀輕雀做丹南王,管轄一域,這怎麼可能……
蒲佳媛一邊覺得不可思議,一邊又有些莫名的興奮,可究竟是為何興奮,她自己也說不出來。
且因為賀輕雀說的這件事,蒲佳媛心裡對殷箏的不服也削弱了不少。
她雖然脾氣不好又善妒,但那是她的性格問題,她本人還是有腦子的,不然也不會想到找賀輕雀來借刀殺人,一面滿足自己的私心,一面又能把自己完全摘出來。
所以她不僅能聽出這話裡面所蘊含的更深層次的用意,還能清楚意識到這話所起到的作用——丹南王膝下子嗣眾多,一個沒了,還會有其他幾個冒出來,與其讓平叛後的丹南陷入內部的權力爭奪中,不如在平叛之前就讓賀輕雀抱著爭奪丹南王之位的念頭去,這樣既可以保證賀輕雀不會被自己弟弟策反,一勞永逸解決之後可能會出現的混亂,順帶還能讓賀輕雀記住,是殷箏給了她奪位的想法。
這份恩情可不好還。
賀輕雀並沒有蒲佳媛想的這麼深,倒不是她笨,而是賀輕雀脾氣如此,不會輕易把一個人的行為往各種陰謀論上想。
但磊落之人耍起陰招來,還是很要命的。
賀輕雀向殷箏介紹蒲佳媛的時候,把蒲佳媛寫信說殷箏壞話的事情一併講了,還說殷箏若是不信,她可以回去把信拿來給殷箏看。
蒲佳媛傻眼:「你這是做什麼?」
然後她很快反應過來:「你一直由著我寫信,不提醒我你是重生之人,還和殷二姑娘關係不錯,不會就是為了在殷二姑娘面前把這件事告訴她吧?」
賀輕雀坦誠極了:「是。」
蒲佳媛氣得渾身都在抖,同時還有種被人剝光了的羞恥感,臉和脖子俱都漲得通紅:「為何這樣對我?
!我們往日那些情誼難道都是假的嗎?」
賀輕雀格外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你上奏削減朱雀營用度之時,不也沒考慮過我們曾經的那點情誼。」
蒲佳媛愣住,什麼上奏?
上什麼奏?
她難道去當官了?
不可能,她才不要入朝為官,她要做就做最好的,可就像本朝沒有當王爺的女子一樣,也沒有當宰相的女官。
所以與其當官,還不如嫁人,嫁給太子,等太子登基她就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等等,蒲佳媛反應過來:賀輕雀都能做丹南王了,她為什麼不能和她爹一樣做宰相?
而且她也不覺得自己會違背自己的信條,那麼,上輩子的她很可能是衝著宰相之位去考了科舉,入朝當了官……那她成功了嗎?
蒲佳媛努力回想,發現蒲千鈞根本沒和她提過上輩子的自己最後究竟怎樣了。
蒲佳媛想要確認,但是她不敢問用冷眼看著自己的賀輕雀,只能幹巴巴地為上輩子的自己辯解:「就、若是利民之舉,那自然是……」
「呵!」
賀輕雀冷笑一聲,讓心虛同時腦子又有點亂的蒲佳媛沒太能說下去。
賀輕雀心想,現在的蒲佳媛還是嫩點,上輩子那個陰險狡詐沒皮沒臉的傢伙可是在砍了朱雀營大半軍資後,還敢在年末見到她時沖她笑,一副兩人還友好如初的模樣,險些把她嘔死。
拋開自己和蒲佳媛那點私人恩怨,賀輕雀再度把注意力都放到了殷箏身上。
看著如今不過才十七歲,但卻和記憶中一樣溫柔的殷箏,賀輕雀的心都變得柔軟了,她對殷箏道:「不必管別人說你上輩子做了什麼,這輩子,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殷箏笑著點了點頭,頭上墜著的珍珠流蘇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伴著她淺淡輕柔的聲音一起傳入賀輕雀耳中:「我會的。」
賀輕雀又靠近了殷箏,在她耳邊小小聲添了一句:「你若不想嫁給太子,我一定幫你。」
殷箏微愣,復又笑道:「我記住了。」
沒說想嫁,也沒說不想嫁,就一句「我記住了」,讓賀輕雀感覺自己得到了答案,沒再追問。
一旁的殷暮雪看著兩人親密交談的模樣,心裡萬分焦慮。
她沒想到賀輕雀也重生了,危機感蹭蹭蹭地往上升,但她知道心急是沒有用的,於是她穩了穩神,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即便賀家姐姐也重生了又如何,對姐姐來說,她們這是第一次見面。
一個才認識的姑娘,哪裡能越過自己這個當妹妹的。
於是殷暮雪拉了拉殷箏的袖子,露出一副不太喜歡賀輕雀的模樣,怯怯地看著殷箏,希望善解人意的殷箏能領會她的意思。
果然,殷箏看到殷暮雪的模樣後,就對賀輕雀說了句:「我同我妹妹到那邊看看。」
正好賀輕雀還有話要和蒲佳媛單獨聊,便道:「我這邊也還有事,就不打擾你們逛園子了。」
蒲佳媛聽賀輕雀說她還有事,便猜到是和自己有關,等只剩她們二人,蒲佳媛便滿含期待地看向了賀輕雀,暗自猜測對方是不是要跟自己說上輩子的事情。
果然賀輕雀和她提了上輩子的事情,就是說的話有些不太吉利:「你死了。」
蒲佳媛一愣:「什麼?」
賀輕雀語氣冰冷:「你自己是什麼人你自己知道,當上宰相後貪污受賄結黨營私,最後因為一起抄家滅門的冤案,被漏網之魚當街刺殺。
你死那天,除了你手下的人,整個雍都就沒有誰是不高興的。」
蒲佳媛徹底傻了,賀輕雀看著,最終還是沒辦法把眼前這個少女當成上輩子人人唾罵的奸相,只能無奈地柔和了眉眼,勸道:「你這輩子,莫要當官了吧。」
蒲佳媛呆了好一會兒,漸漸的,她眼底的呆滯轉換成了堅定:「叫我碌碌無為,不如讓我去死。」
見賀輕雀因自己的回答蹙眉,蒲佳媛別開視線,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賀輕雀聽:「這輩子,我會當個好官的。」
……
熙春苑照著丹南的江州林園建造,講究「園必隔,水必曲」,移步便能換景,每一處都自成天地。
所以即便離開宴廳來逛園子的人有不少,漫步其中依舊不會讓人覺得熱鬧擁擠。
穿過一扇月拱門,殷暮雪正和殷箏解釋自己沒有討厭賀輕雀,結果一抬眼,就看到了林覺卿。
林覺卿朝二人略施一禮,後對殷箏說道:「在下有些事情,想同無染借一步說話,能否請殷二姑娘行個方便。」
無染,殷暮雪嫁人後取的字。
殷暮雪臉頰微紅。
殷箏反而坦然,笑著把空間讓給了他們二人。
殷箏穿過另一邊的假山群,順著連廊一直走,本想回宴廳等待開席,卻不知為何走到了一處杏花林。
殷箏沒打算停留,正準備繼續尋找回去的路,眼角餘光卻看到了一抹月白色。
殷箏鬼使神差地走進林中,越走越深,最後拂開一支掛滿杏花的枝丫,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對方難得沒穿紅色的太子常服,一身月白色繡銀絲暗紋的圓領長袍,腰系麒麟紋玉革帶,頭束玉冠,身姿挺拔如松柏,儀態風雅如竹蘭。
硬生生將這滿院競相開放的杏花給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