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024-08-26 00:09:57 作者: 昔邀曉
  第42章

  從塵土堆里發現那枚黑色的碎片起,殷箏的腦子就嗡地一下全空了。

  回過神時,止憂大師已經說完了十九年前發生在忘音寺的那樁怪事。

  殷箏收攏五指,碎片的稜角扎入掌心刺破皮肉,但她卻像感覺不到疼一樣,在聞澤來問自己時站起身,說該回去了。

  之後她騎上馬,腦子裡的思緒像是被人用刀分割成了兩半,一半掌控著這具身體,平靜地入了宮城,下馬,回扶搖閣。

  下馬時她還很小心地避開了聞澤的手,不讓聞澤發現她的掌心在流血。

  另一半思緒則在回想,回想她娘親還在世時,她所經歷的一切。

  那一切的起點是她在域外的名字——莫爾。

  莫爾在塗卻語中是「馬」的意思,因為她在馬圈中出生,平時又和娘親一起被關在馬圈,所以塗卻人都這麼叫她。

  只有她的娘親會偷偷喊她長樂,告訴她長樂才是她的名字。

  但幸好,這段記憶並不長,在她五歲那年,塗卻人因為無法抵禦玄武營,不得不將她和娘親交出去。

  離開塗卻的時候還有塗卻人跑到她面前,用塗卻語告訴她她死定了。

  因為她是有一半塗卻血統的孽種,即便她長得再像中原人,只要看到她那雙藍色的眼睛就會知道她的來歷,沒有人會喜歡她,她的娘也會拋棄她。

  殷箏為此感到過害怕,但她還是跟著娘一塊離開了塗卻。

  因為她想做長樂,不想做莫爾。

  許多人說黔北不如肅東富庶,不如臨西雅致,不如南丹張揚,更不如雍都繁華,是個專出泥腿子的苦寒之地。

  還有人說,黔北玄武營的大將軍衛十硯就是這麼一個泥腿子,但是他運氣好,因為黔北王逝世那年,黔北世子祁少真不過是個才兩歲大的幼童,所以統帥整個玄武營的玄武令才會被交到衛十硯手上,導致黔北王位形同虛設,黔北玄武營真正的統帥,是大將軍衛十硯。

  但殷箏覺得黔北很好,自從來了黔北,她就不用住馬圈,也不用跟著氈車到處遷徙。

  衛十硯也好,給她吃給她穿,比那些不喜歡她和她娘的塗卻族人好上千倍萬倍。

  起初她和娘是住在大將軍府的一處院子裡,那個院子很偏僻很安靜,還有個能直接出府的小門。

  看守小門的將軍府侍衛長得很兇,不過每次她溜到小門,坐在台階上發呆的時候,那些侍衛都會給她糖吃,還會叫她「姑娘」。

  唯一不好的是她經常生病——她身體不好,在域外的時候無論生活條件有多艱難她都能捱下來,反倒是來了黔北過上好日子後,她幾次病重都在鬼門關前徘徊,九死一生。

  每次病重衛十硯都會來看她,可惜這段記憶對她來說很模糊,病重的身體讓她神志不清,所以她也是過了很久才發現,在別人面前總是格外冷酷的衛大將軍,對她娘很溫柔很體貼。

  再後來,她從說閒話的下人口中得知,衛大將軍想要娶她娘。

  那下人嘴巴不乾淨,說她娘不知廉恥,借著親生女兒生病的機會勾引了衛大將軍。

  殷箏自然不會相信那個下人的鬼話,還在病好以後,想方設法把那個嘴碎的下人趕出了將軍府。

  那會兒她才剛過六歲,就已經展現出了自己記仇又糟糕的一面。

  但她卻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因為在塗卻,她每天都要面對數不清的惡意,除了她娘沒人願意教她什麼。

  偏偏她娘腦子也不好,時常犯糊塗記不住事,只能想起什麼就和她說什麼,所以殷箏自顧自長出了這麼一副惡毒心腸。

  沒過多久,她娘真的嫁給了衛大將軍,居住的地方也從那個小院子變成了將軍府的正院,而她作為她娘的女兒,搖身一變成了將軍府的大姑娘。

  一個和衛大將軍沒有血緣關係,又因為體弱總是纏綿病榻的大姑娘。

  她娘為她的身體操碎了心,最後不得不將她送去了臨西。

  而臨西也確實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移居臨西之後她生病的次數就少了,還被臨西老王爺收做養女,開始讀書習字。

  期間她多了一個叫江韶戚的哥哥,還多了一個跟在她身後討東西吃的跟屁蟲江易,雖然臨西老王妃總找她麻煩,雖然只有在逢年過節才能回去看望自己的娘親,但是殷箏很知足了。


  她喜歡這樣的日子,也希望一切都能就這麼一直延續下去。

  可惜事情並沒有如她所願,在她十歲那年,她娘想起了一切。

  殷箏永遠忘不了當時被她娘撲倒在地掐住脖子的感覺,每次做夢回想起來,她都能清晰記得對方盯著她的眼睛,滿懷恨意說她該死的模樣。

  她那會兒迷茫極了,不知道娘親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僅僅只是恢復了和親之前的記憶,就像是徹底變了一個人。

  險些被掐死的她既惶恐又不安,直到衛十硯告訴她她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

  原來她娘親的封號並非是懷恩,而是安武——本朝赫赫有名的安武郡主,驍勇善戰,威震四方。

  然而安武郡主的父親齊王謀逆造反,安武雖平叛有功留了一條性命,卻因先帝記恨其父的謀逆之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給她灌下了國師仿製的枯蘭之毒。

  先帝在她中毒後為她改封號懷恩,將她嫁給了她曾經帶兵鎮壓過的塗卻。

  塗卻的大君認出了她,所以才會羞辱一般將她囚禁在馬圈。

  國師仿製的枯蘭之毒並不成功,安武雖然成了廢人,但卻並未忘記一切,記憶混亂的她總能想起一些往事,並將這些事情告訴自己的女兒,直到如今她想起了所有,她終於知道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麼,也終於明白殷箏不僅僅是她的骨肉,也是她經歷所有不堪的證明。

  所以她瘋了一樣想要殺死殷箏。

  從衛十硯那裡得知真相的殷箏擦掉眼淚,努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她失敗了,她的呼吸開始不受控制越來越快,等反應過來她的四肢已經變得不聽使喚,嗓子也越來越緊,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衛十硯連忙叫來大夫。

  大夫讓衛十硯按住殷箏,給殷箏扎了幾針,讓殷箏緩下了呼吸。

  衛十硯問大夫她到底怎麼了,大夫說:「無妨,也不是哮喘之症,只是平日裡憂思過度,心緒緊張,遇見大喜大悲之事就容易有此症狀。」

  平日裡憂思過度,心緒緊張……

  大夫離開後,衛十硯坐在殷箏床邊,也沒問殷箏一個不過十歲大的孩子,平日裡有什麼好憂思好緊張的,而是將自己佩帶的一塊令牌放到了殷箏手上。

  殷箏拿著令牌迷茫地看向衛十硯,就聽衛十硯說:「我記得你以前每次不高興了,就會跑來我這拿玄武令去玩,因為你覺得玄武令很好看。」

  玄武令確實好看,只因令牌是用金絲烏骨做的,不僅像塊墨玉,被陽光照射後還能看見裡面一條條不規則的金色絲線。

  但很快她就改掉了這個習慣,因為有一天她發現,玄武令上有一個小小的缺口。

  她不知道那個缺口是本來就有的,還是自己玩的時候不小心撞出來的,她怕衛十硯發現會不高興,還旁敲側擊問衛十硯金絲烏骨是不是很貴,結果衛十硯告訴她說,金絲烏骨是從天上掉下的石頭,貴倒是不貴,因為根本沒人賣。

  那之後殷箏就再沒有去衛十硯那拿令牌玩,怕摔壞了賠不起。

  陷入回憶的殷箏並未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快,她跪坐在扶搖閣一層的書架前,不停回想著她娘在世時候的模樣。

  殷箏十歲之前,失憶的安武將殷箏視作自己的珍寶,愛之護之。

  殷箏十歲之後,恢復記憶的武安根本見不得殷箏。

  殷箏也不敢去見她,怕刺激到她。

  可即便如此,安武還是死在了恢復記憶後的第三年。

  因為安武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被自己親手殺死的父親和曾經羞辱過自己的塗卻大君,所以她無法入睡,即便皇帝和衛十硯想盡了辦法給她找名醫找藥材,她的身體還是一天比一天差。

  安武臨死前躺在床上,衛十硯問她要不要讓殷箏進來和她說說話,安武說:「我不想見她。」

  那時的殷箏已經學會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站在屏風後面聽安武這麼說,表情十分平靜。

  當時她還想,沒關係,至少還有衛十硯能陪著安武走最後一程。

  可如果衛十硯和十九年前的齊王謀逆案有關,那最後陪在安武身邊的究竟是安武的丈夫,還是害她至此的幫凶之一?

  殷箏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像一把刀揮砍在她心上,更像是安武曾經掐過她脖子的手,一點點奪去她的呼吸。


  殷箏的神志漸漸變得混亂起來,就在她即將溟滅最後一絲清明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喚了她的名字——

  「長樂!」

  殷箏漸漸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誰,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這才發現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但她卻一點也不慌,甚至還想:若這毛病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是不是會變得輕鬆些。

  「你嚇死我了……」

  聞澤的聲音落在她耳邊,她微微睜大了眼睛,仿佛剛剛聽到的不是一句話,而是一聲驚雷,炸得她有些回不過神。

  「我……」殷箏想裝出和平時一樣的平靜,對聞澤說「我沒事」,然而話音卡在咽喉,無法出口。

  她有事,她需要有人知道她此刻的迷茫和無措,她希望能有人來安慰她,和她一起重新整理所有的事情。

  可無論是真話還是假話,她都無法說出口。

  她難得任性不想再說假話偽裝自己,卻發現自己早已經忘了要怎麼去和別人坦露心跡。

  她索性保持沉默,任由聞澤將她抱起,帶她回了三樓。

  十九跟著他們,還在上樓前從地上撿起了那枚小小的黑色碎片。

  聞澤向十九確認殷箏的身體狀況,十九如實稟報,所說的話語和曾經給殷箏診療的大夫沒什麼兩樣。

  十九還把那枚黑色的碎片遞給了聞澤,告訴聞澤這是太祖曾用來製作玄武令的金絲烏骨,剛剛從殷箏手裡掉出來的。

  殷箏垂眸,等著聞澤來質問自己。

  這塊碎片一看就是她從忘音寺帶回來的,她先前受了刺激,下意識將這塊碎片攥進手裡,但在聞澤看來,恐怕會覺得她是為了衛十硯,才故意藏起這麼重要的物證。

  果然,拿過碎片的聞澤看向了殷箏,語氣不善道:「差點忘了,這是你從忘音寺帶回來的對吧?」

  殷箏閉上眼,試圖思量對策,可她的腦子還是很亂,根本什麼都想不出來。

  聞澤嘖了一聲:「你是三歲小孩嗎?

  還學閉眼裝死那套。」

  說完他拉起殷箏的手,看清殷箏手心的傷口,轉頭叫十九去拿傷藥過來。

  殷箏愣住,睜眼看向聞澤。

  就見聞澤眉頭皺得死緊,盯著她手心的傷口念叨:「土裡弄出來的東西也不知道小心點,髒成這樣用水洗是不是沒用,得用酒吧?

  不許喊疼啊,疼也得受著,誰叫你這麼不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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