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08-26 01:45:05 作者: 這碗粥
  回到掩日樓。

  二十和十一沉默,各自進屋。

  靜坐片刻,二十聽見室外無聲無響,再開門出來。

  銀月輕晃,紅牆外一株白花成了僅有的點綴。這裡走一人,便冷清一個夜晚。連潑辣的十四都斂避熄燈了。

  二十舉步往外走。

  崩山居和女眷們的院落,以深潭相隔。

  此潭有一名:逝潭。古時,一對深情男女在此殉情,世人惋惜,起名紀念。

  傳說當然是美好的。不過,居住在此的,是無情無心的二公子。

  逝潭通行之路,唯有一座木橋。十四曾戲說:「我水性好,可以游過去呀。」說歸說,誰也沒有膽量去。

  二十行至橋邊。

  橋上把守的兩名護衛,有一個站了出來。他掃一眼她的腰牌:「二公子在休息,姑娘,請回吧。」

  「請問……你見過十五嗎?」二十兩頰蒼白,定定望著護衛。

  小六說,二公子是尚書之子力保才脫身。

  可二公子身邊有寸奔。慕老爺曾言,寸奔武功深厚,罕有對手。

  二公子不是顧不上十五,分明是丟棄了她。

  主子的風流債,哪能過問。護衛不答,只說:「姑娘,請回吧。」

  二十從繡袋裡掏出碎銀,懇切道:「麻煩你通報一聲,我是臘月二十的晚上,伺候過二公子的。」

  護衛搖搖頭,還是那句話:「姑娘,請回吧。」

  「麻煩你通報一聲。」二十躬了躬腰:「二公子生氣與否,後果由我承擔,不會讓你為難。」她把繡袋反過來,銀子全部倒在手中,再雙手捧到護衛面前。

  護衛在月光下打量她。二公子的妾侍美貌如花,眼前這麼普通的,還是第一次見。莫不是……真和二公子有更深的因由?

  思及此,護衛不敢怠慢,和同伴分了銀子,返身上橋。

  他報給了寸奔。

  寸奔漠然,搖頭。

  護衛退了回來,以同樣的冷漠拒絕二十。

  二十看著護衛面無表情的臉,道謝離開。

  途中,她眼角餘光掃了一眼逝潭,憶起兒時,爹爹帶她和弟弟、妹妹去河邊戲水的情景。她慢慢移動步子,身子藏在樹影里。見那兩名護衛並未注意,她蹲下身,伸指探了探水溫。

  寒涼如春夜。

  她仰望崩山居的樓閣。

  燈火通明的窗邊有一道身影,似在欣賞夜景。

  十五危在旦夕,她顧不得那麼多了。

  ——

  慕錦的眼睛,輕飄飄地落在潭水對岸的樹下。「寸奔。」

  「在。」

  「東西二財有多久沒餵食了?」

  「兩天。」寸奔沉靜地回答。

  「省了撈屍的麻煩。」慕錦淺淺而笑,倚在窗欄。

  東西二財是慕錦飼養的兩條食人魚。逝潭不是無人游,人過魚食罷了。

  寸奔向外看去。對岸樹下黑影重重,他目力驚人,自然見到了那個試探的身影。東西二財只要尋得她的氣味,必定緊咬不放。

  寸奔看了慕錦一眼。

  慕錦悠然自得。「她要是死在這裡,也應了逝潭二字了。」

  二十脫了鞋襪,半身落在水中。她水性不錯,只要受得住潭水的寒冷,就可以游過對岸。

  游離不遠,二十被水下的什麼東西絆住了。潛入水中細看,原來是一條麻繩。

  她伸手拉開,忽然辨得繩子另一端栓著的……像是一個人。

  此時,月光推雲而出。

  她清晰見到,水中浮動的男人四肢殘缺,右肩上有兩隻小圓生物在滾動……不,應該是撕咬。

  二十心中大駭,立即浮出水面,匆匆回到岸邊。

  撲騰的水聲引來護衛的注意。

  護衛衝過來,見到濕透的她,不禁繃直了唇。

  二十無聲笑笑,這下就能見到二公子了吧。

  果然,護衛將她帶去了崩山居。


  她先見到的是寸奔。

  從前服侍慕三小姐時,她知道寸奔。他生得英挺,不少丫鬟議論他的長相。僕人也有階級,寸奔位居在上。

  寸奔揮退護衛,給她扔了條手巾。他沉靜的臉上,沒有表情。「擦擦。」她一路滴著水,跪立的腳下濕嗒嗒的。

  「謝謝。」二十輕輕擦拭頭髮上的水珠,輕聲說:「寸奔公子——」

  寸奔打斷她的話:「我不是公子。」

  她抬眼,「麻煩通報二公子一聲,我想見他。」

  寸奔沒有回答,問:「為什麼下水?」

  「我想見二公子。」她跪趴在地,一手按著手巾。

  寸奔望著她因跪趴而拱起的纖背。她一直偏瘦,不當丫鬟了,還是纖薄。

  二人靜候片刻。

  慕錦終於出來了,第一句話略有諷意:「居然沒死。」

  二十聽出他的聲音隱有惋惜,她無從分辨他的意圖,只能額頭抵住地面,恭敬地說:「二公子,奴婢是臘月二十伺候過你的人。」

  慕錦在圈椅落座:「進了掩日樓,就不是奴婢了。」

  「謝二公子。我是臘月二十伺候過你的人。」

  「說。」

  「十五生死未卜,我食寢難安。」

  「十五命苦,我會厚葬她的。至於你——」慕錦的目光落在二十的濕發上,見到的又是那一支步搖。掩日樓的女人不愁衣食,她卻樸素得可以。「只能丟到水裡去餵魚了。上一個死的殘屍還在水裡泡著,你沒幾兩肉,就當給東西二財塞牙縫了。」

  「二公子,我此趟前來,是向你坦誠一件事。」

  「說。」

  「關於臘月二十的。」二十額頭被地上的水浸得一片冰涼,連帶的,說話也小心翼翼。

  慕錦瞥向寸奔。

  寸奔意會,走出房間,再關上了門。

  房裡暖意消失,二十的背脊飄起了涼風。寒意來自慕錦。她力持鎮靜:「我酒醉時,糊塗地將臘月二十的事講給十五聽。十五為了要挾我,撰寫成冊,藏於他人家中。十五若出意外,小冊即會公開。我賤命死不足惜,可是累及二公子聲譽。」

  慕錦起身,緩緩走到她的跟前。「你有何遺言,說來聽聽。你死了,我心情大好,說不定會讓你如願。」

  「此事因我而起,我罪孽深重。」二十跪趴的身子一動不動。「山匪素來不滿官商,如果十五為了保命,將二公子的私事抖落出來,山匪人多口雜,防不勝防。」

  「哦?依你之見?」也就是這時,他才正眼看了二十。

  「懇請二公子將十五救回來,追問小冊下落。」

  「知道了。」慕錦半低身子:「你跳潭水去,別累我處理屍體。」

  「二公子,我再斗膽——」

  慕錦猛地抓起她,一把擒住她的脖頸。

  她眼裡閃過驚懼,臉色因為憋氣而轉成紫紅。

  他靠近她,低喃:「我好奇你有幾顆膽?」

  二十攀著他的手,想搖頭,轉動無力。胸間空氣越來越稀薄,他的眼神也越來越冰涼。她暈沉沉的,雙手落下。說不倉皇是假的,可是此時臉上已經表現不出情緒。

  她險些翻白眼了,慕錦才放開她。

  身子輕如紙張般跌落,她粗啞地喘著氣。

  「對了。」他問:「臘月二十那一晚,我是先解你衣衫,還是裙子?」

  二十喉嚨燒得疼,哪裡說得上話。她漲紅的臉分不清是羞還是悶。

  世人道,赤身即為坦誠相對。然而他與她,共眠幾回,也仍是陌生人。

  慕錦自問自答:「遮你這張苦臉是必然的。」說完他喚:「寸奔。」

  「在。」寸奔推門進來。

  慕錦坐迴圈椅:「把十五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寸奔領命而去。

  二十爬了起來行禮。她抬頭,只見慕錦眉藏春光。

  他說:「東西二財吃完那具屍體,空兩天,你就自己跳下去。它們吃慣了糙漢子的臭肉,換個女的,改善一下伙食也好。」


  她道不出那一聲謝了。

  ——

  十五在第二日清晨回來,見著二十,她撲過去無聲落淚。

  二十輕撫十五,安慰說:「活著就好。」再細細打量,十五光艷的衣裳不見破碎,僅僅起了觳皺。

  過了一會,有人來報,二公子念及十五舊情,賜予其妾室名分。

  這就是說,十五要去花苑了。

  一時間,掩日樓幾人歡喜,幾人悲愁。

  十四站在連廊,與十五隔著遠遠的。她提起調子:「聽說二公子尋你花了不少力氣,伴君如伴虎,保重。」

  十五莞爾一笑,媚眼斜斜地勾起來:「我早知道,二公子不會不管我的。」

  二十有話想說,又知勸不住十五,只能點到為止。「二公子想你自然會來,別過分主動了。」

  十五不知聽進去沒有,拉起二十的手:「最捨不得二十妹妹了,你要是也來花苑多好。」

  二十笑了笑。她想去的不是花苑,而是府外。

  ——

  十五到了花苑,除了小六對她親近些,其餘女人都看不慣她的狐媚色相。可她是唯一一個慕錦放棄又重拾的女人,眾人不敢置氣,只得無視。

  十四翻牆去花苑,冷嘲熱諷了那群女人,吵了一番。荷花池塌了幾片葉。

  比起花苑的熱鬧,掩日樓十分安靜。

  不知是不是受了廟宇的薰陶,十一有了長伴青燈的想法,將衣裙改成了霜色,愈加沉默。

  這幾日,慕錦不曾過來。

  十四說,他去的是花苑。十四還說,掩日樓的幾個女人都失寵了。說這話時的十四,失了鮮亮的火焰,眉目如十一般,瀰漫懨懨之氣。

  二十不將慕錦的恩寵放在心上。

  不過,某天晚上,她夢見逝潭那具殘屍變成了她的模樣,手腳斷了一半,頸上還有小圓球在啃噬。

  她惦記著的,是他的那幾句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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