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路盡頭就是瀑布潭。
正如小十說的,這瀑布不過幾丈高。
馬匹不管不顧地奔跑,到了湖邊一個急轉,剎不住的馬車劃了一個半圓。
二十緊緊拉住車杆,抵不過馬匹的力量,被摔在窗上。危急之際,她掀開帘子,趁著馬車撞向大樹時,她跳了出去,飛過樹枝,墜落在水裡。
乍看之下,就像是馬車將她甩了出去。
二十跌入潭中,趁機潛到離岸邊更遠的旁邊。
二公子還在和山匪糾纏,暫時脫不了身。況且他不會泅水。今天的一切忽然成了天時地利人和。
二十在水中找了一會兒,不見有洞口。她有些著急,又怕慕錦追來,於是尋了一處隱蔽的水下先躲了起來。
一枝倒掛的茂盛枝幹陷進水裡,圍成了繁密的綠蔭。岸上的人無法窺探這片蔥綠。
二十探出了頭。
離得太遠,打鬥聲消失了,耳邊只有瀑布墜落的「嘩啦」響。
她扒開一層樹葉,觀察潭邊。
陽光灑在潭水上。
靜靜待了好一會兒,不見有人追來。
難道二公子以為她就此喪命了?那真是大吉大利了。
二十不擔心山匪殺死慕錦。
當時那灰衣山匪說了一句:「二當家不讓招惹慕二公子。」這群山匪應該對慕家有所忌憚。圖財罷了,最壞的就是,他們將二公子綁走,以此勒索慕家。
但這也輪不到她來操心。
二十上了岸,將她的小荷包和慕錦的錢袋子綁到一起,藏在懷裡。然後深吸一口氣,再度潛進水中尋找。
瀑布不高,潭子不大,卻也費了她不少力氣,才終於見到往外冒水的洞口。
洞口越二尺寬,水流將一群魚兒推出來。
二十換了換氣,游進了洞裡。
——
慕錦無心戀戰,往後躍出幾米遠,他合上扇子。「你們這一群不長眼的東西。」
魯農雖然是莽夫,卻也察覺此時的慕錦與方才不同。
慕錦穿蒼白衣袍。
白是白,為何是蒼白呢?因為二當家說過,無論何種顏色,只要加一個「蒼」字在前,就莫名有了秋末涼意。
慕錦笑容更加親切,眼眸黑漆漆的。他的扇子一展,扇骨處多了幾根尖利的細長暗器。
魯農正要看個仔細,忽然慕錦不見了。
在眾人還沒發現慕錦去了哪裡的時候,慕錦又出現了,他站在灰衣壯漢的跟前,「剛才是用右手抓了我的女人吧?」
沒有人回答他。
慕錦輕笑,倏地以扇尖挑了灰衣壯漢右手的手筋。
灰衣壯漢的痛嚎響起,握刀的那隻手瞬間軟下去,大刀落地,發出「哐哐」聲響。
魯農大駭,舉臂砍嚮慕錦。
慕錦又消失了。
魯農東張西望,見不著人,他朝空中惡狠狠地喊:「用暗器算什麼好漢?」
「誰要當好漢?」慕錦站在一棵樹的綠葉尖上,身體似乎比葉子片兒更輕。
眼見灰衣壯漢手上鮮血淋漓,魯農這才意識到自己輕敵了,他粗喊一聲:「上馬,撤!」
慕錦沒有追,合上玉扇,他迅捷地往馬車狂奔的方向而去。
林路上有兩道深淺不一的車痕。順著車痕,慕錦找到了馬匹。
兩匹馬安靜了下來,正在樹下乘涼。馬車被撞壞了窗欞,空了大片。
慕錦進去找了找。什麼都沒有丟,除了他的錢袋子。
原路返回,見到了盡端的瀑布,他不由得想起,那女人給十五求情時,就是游過逝潭的。她水性佳,逃生大約走水路。
慕錦始終無法消除對二十的懷疑。對於機敏的人,無論男女,他都抱有極重的戒備心。今日當是二十的最後一關。只要她過關了,他也就安心些。
近日來,那群山匪徘徊此處。慕錦故意選了這一條路。混戰中,二十如若有逃跑的念頭,必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果然,這個狡詐的女人膽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揣著他的銀兩跑了。
她今日一逃,辜負了寸奔對她的信任。
慕錦早和寸奔說過,她膽兒肥,可憐模樣都是裝的,假的。給她一尺,她能順杆兒爬一丈。
到了瀑布邊,看著潭水中的魚兒,慕錦有些惋惜。他討厭聰明的女人,但聰明的女人也難得。惜才愛才嘛,他該是惋惜的。
「二公子。」片刻過後,寸奔趕來了。林路有血跡,他知道山匪來了,於是追尋車痕而來。
慕錦回頭。
「屬下來遲了。」
「無妨。你要早來了,那女人還跑不掉。」慕錦用扇子輕拍掌心,「跑得好,極好。不見棺材不落淚。」
「二十姑娘跑了?」
「跑了。」慕錦頓了頓,又說:「馬車跑了,她在車上。」
寸奔轉向瀑布,問:「是停在這兒?」這兒可不是好地方。
慕錦指指樹下的一小片碎布。正是二十墜湖時被枝丫刮掉的。他左手執扇,右手食指抵住扇尖,慢條斯理地說:「我得仔細琢磨,她是自己跳下去了,還是馬兒將她丟下去了。」
話雖這麼說,然而寸奔明白,二公子已心中有數。
「寸奔,你下去找找。哪怕她在這兒淹死了,也要把屍體撈上來,鞭屍。」最末兩個字咀嚼在慕錦的齒間,生生嚼出了血腥味。
「是。」寸奔聽令,躍入潭中。
慕錦好整以暇地坐在巨石上。二十的去向,他早有揣測。
過了一會兒,寸奔浮起了水面,「二公子,沒有。」
慕錦很平靜,「知道了。」越平靜越詭異。
寸奔問:「二十姑娘可能進了皇陵。」
「那天小十到靈鹿山,對皇陵很感興趣。她愛好民間傳說,回去肯定會講起此事。」慕錦笑了下:「那個女人應該是躲到皇陵了。她平日一肚子鬼點子,沒想到,情急之下也失了分寸。」
寸奔額上滑落的,不知是水滴還是汗滴。皇陵機關重重,之前,倒斗的死了多少,就連精通易經八卦的,也有不少命喪其中。二十再聰明,不過是普通女子,她去了只有死路一條。
「帝皇陵墓可不是那麼容易走的。如果她能在皇陵里安然無恙,我也饒她一命。」慕錦轉向寸奔,「以防萬一。調派人手,全面搜山。」
「是。」
——
二十進了洞口,算著自己的閉氣時間。如果在一半時間裡,她找不到另一頭的出口,那麼她必須即刻返回。
非常幸運,她見到的是另一個山洞。
上了岸。有左右兩條暗道,邊上分別刻有四個大字。
她不識字。
左邊暗道黑不見五指,右邊似有亮光。她選了右邊走。才沒走幾步,見到了前方的出口。她驚喜地跑了出去,只見一座山丘。從周圍的林木分辨,這是靈鹿山的深處了。
游水耗費了太多體力。天色尚早,二十先是小憩片刻,坐在洞口邊,揉捏自己的肩膀。
短短一時半刻,她就走上了逃亡之路。
聽得二公子的秘密是不爭的事實。就算一時保住了性命,難保日後他不會再動殺機。
休息了一會,二十生怕慕錦順著水流追過來,不敢久留。她撥開及膝的野草,向前走去。沿途用樹枝給自己標下了不易察覺的記號。
遠遠見到一條泥巴小路。
有路就有人。她只要能出去,自然能緩一陣的。況且,她還有二公子的銀兩當盤纏。
哪知,轉過一棵樹,聽見有一個男人粗魯叫喊:「忍不住了,就在這兒解決一下。」
這聲音像是山匪的其中一人。
二十縮起身子,正要返身,卻被拽著褲頭的魯農撞了個正著。
她對上他的熊眼。這個男人給她的感覺就跟大熊一樣,膀圓臂粗的。
魯農綁緊褲頭,哈哈大笑,「天意啊,兄弟們,捎個姑娘回去!」
二十一動不敢動。
魯農幾步過去,拎小雞一樣地拎起她。
她想,今日的運氣,恐怕在離開二公子的時候就花光了。
——
匪窩在非常隱秘的山腰上。名字倒是喜氣,叫做:福寨。
二十的眼睛被蒙上了黑布,她隱約聽見,匪窩入口處有水聲。
接著,遠近聽到的,全是男人破嗓的叫囂。
在大戶人家,連長工都沒有如此粗狂的野氣,她暗地裡把自己罵了好幾遍。真是自不量力,竟然以為自己能憑一己之力走出這座深山。
魯農的手在她腰上掐了幾把,力道像是要把她的腰給擰斷。他納悶:「女人腰這麼細的啊?」
另一山匪接話:「別太用力,小心給折了。這些兄弟們好久沒見過女人了。」
自從山匪頻繁出沒,只有慕二公子這種不怕死的才敢來了。
魯農趕緊鬆開了手,問二十:「疼嗎?」
她驚得連連點頭。
他看看自己黝黑的大掌,嘿嘿地笑,「干粗活慣了,以後我輕點啊。」
才說完要輕點,他拎起她的衣領,一把丟她到柴房。
二十縮在柴堆里,第一次盼著慕錦出現。二公子人是凶了點,起碼沒有把她扔給一群男人。
門外吆喝聲不停,空氣中有一陣男人汗水的味道。
十五那次被救回,沒有多說山窩的事,只強調山匪沒有傷害她。
十五給的理由很天真:「可能他們害怕二公子。」
二十當時沒什麼感覺,現在卻不那樣覺得。如果真的怕二公子,今天山匪也不會突襲馬車了。
二十輕嘆一口氣。如果山匪真的侵犯她,她也沒有反抗的餘地。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在畫舫,她就不該救慕錦。她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慕錦沒有理由再留她性命。
午後,魯農送了飯過來。
「你勝在膽子大啊,由始至終都沒哼一聲。」他咧嘴一笑,「到現在也不說話。」
魯農蹲下,平視她,說:「你別怕,我們粗莽了點,但以後你成為我們山裡的女人了,疼你是肯定的。」
可她不想當山裡的女人,這山里比慕家還難逃。
「你也太瘦了,沒幾兩肉。我們山里最瘦的壓你身上,你都可能斷氣了。」魯農把碗推到她的面前,「來,半斤米飯,全部吃光。」
二十稍稍抬頭,現在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模樣。
魯農橫著一道眉,眉上有一道疤,凶神惡煞的樣子,他使勁地擺出和善的笑容,顯得嘴皮子抽筋了一樣。
見她一聲不吭,魯農繃起臉皮,「吃!」
她顫顫伸手。
他盯著她的手背,「你的手指好細啊。」
她又把手縮回去了。
魯農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指指自己的嘴巴,搖搖頭。
他大吃一驚,「你是個啞巴?」
二十點點頭。
「我們劫色,是要給二當家討一個媳婦兒。這山裡的女人,沒一個合適的。二當家年紀有了,我們一眾兄弟盼著他成親。他的親事解決了,才能輪得到我們嘛。」魯農說:「不過,二當家有些才氣,你是啞巴……不合適送給他。」
魯農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你第一眼,普普通通的,越看就琢磨出味兒來了。行吧,你配不上二當家,就跟我好了。」
魯農自顧自做了決定。
嚇得二十更加不敢動了。
「我叫魯農,記住啊。」他喜孜孜的,「等我們二當家回來,我跟他說,讓你到我的房裡。我就喜歡膽大的女人,以後我護著你,別怕了。」
魯農端起碗,塞到她的手上,「吃吧!」
她只好低頭扒飯。
「上回捉了個女的,跟二當家很般配,可是那慕二公子,把人給要回去了。以防夜長夢多,咱們這事得趕緊來。」
米飯哽在二十的喉嚨,她眼睜睜看著魯農大步向外走。
他興沖沖的,「我讓弟兄們掛幾個紅燈籠,再給你找件紅衣裳,咱兩今晚拜堂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