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記得那一日的景象。
在那一天之前,他是一國之君,雖然僅是一個幾百里的小國,但在這數百里地內,他呼一諾百,令出莫不遵從,玉帛子女,予與予求,自出生那刻起便圍繞在富貴之中,這樣的生活似乎永遠也不會有盡頭。
直到那天來臨,叛軍忽然發難,以破竹之勢攻破王宮大門,將一切化為火海,他立刻判斷出大勢已去,而就在那一刻,他做了魔鬼的決定。
祖先傳下來的開國神器,真龍寶劍,歷來便是正統王權的證明,也是叛軍勢在必得的目標之一。
他將之託付給長女,囑咐其攜劍突圍而出,而他,卻在眾人皆以為他將死守王宮、以身殉國之際,偷偷自地道逃出王宮,趁著所有敵軍注意力都被女兒引去的當口,離開國境,安然脫險。
途中,幾遭敵軍追趕,他甚至把向來疼愛的二女兒推下車,一面加快速度,一面製造混亂。
就這樣,當叛軍首腦氣至跳腳,他終於成功脫逃了,在犧牲數百條人命以後。
這些犧牲,他認為都是有代價的。
一將功成,尚且萬骨隨枯,何況是一國興復大業。
王權證明只是表面,王國的主體僅在國王,只要國王還在,就有復國的一天,至於什麼父女親情更是不足道也,大丈夫為成大事,什麼也可捨棄,倘若拘泥於俗子情愛,那如何有重奪帝位的一天!
所以,從頭到尾,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然而,從那一晚後,他沒有一天能睡好覺。
每每躺下,腦海里總是出現一片火紅光景,在燒得通紅的夜晚裡,有士兵們的呼喊、有屍體的焦臭、有令人戰慄的殺伐之氣、有嬪妃臨死前的哭喊,還有她,一抹鮮紅色的悽厲身影。
她不可能還活著了。
那一天,把真龍寶劍交給她時,他就有這個想法,事後,一如所料,她和妹妹一起被叛軍俘虜。
兩個美貌少女,又兼有王族身份,落入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匪中,那還有什麼好下場,只知道,在那無比瘋狂的一晚後,她們從此就沒了消息。
她應該是死了吧!
不能確定這個答案,成了他心裡一個日重一日的負擔。
從很久以前,他就害怕這個大女兒,她聰明機敏,個性剛烈,處處不讓鬚眉,武學上的造詣,更是遠遠超過了他這個安於逸樂的父親。
她侍奉父母極孝,他卻不知怎地極怕這個女兒,只是從來想不出理由。
而現在,理由出現了,一旦她未死,想通所有關節,是怎也不可能放過他這個父親的。
那樣的怨恨,那樣的背叛,她會為所有的亡魂,要回這筆血帳。
所以她非死不可。
他時時刻刻都在打聽她的下落,旁人都以為他是關心女兒,不錯,他是關心女兒,除非確定她死,否則縱使他重奪帝位,亦永難安心。
他甚至不斷隱姓埋名,除了躲避叛軍追蹤,更在躲避她,如果她不死,定會天涯海角地追覓他的形跡,倘若當真給她發現……
可是,饒是如此,他還是躲不過。
每個夜裡,那個手持長劍的厲紅身影,劍尖滴著血淚,總是令他在滿身大汗中醒來,一年來,他的精神已在崩潰邊緣。
而現在,她回來了。
那天在那個渾小子的背上,儘管形貌已經大改,他還是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了。
是她,絕對是她,她當真從地獄裡回來了。
無怪兩個無名小子能屢壞自己大事,她天生便是自己的魔星,但教她一日不死,他今生今世寢食難安。
夢裡,重複的戲碼再度上演,銀白色的劍光,鮮紅的血,冰冷的劍尖,又刺進了他的胸膛。
「啊!!!」慘叫聲中,赤先生滿身大汗地驚醒,當瞥清眼前空無一物,他野獸般的嚎叫。
「去找她…給我把她找出來…碎屍萬段……碎屍萬段啊……」
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能放我好好入睡……
艾爾鐵諾歷五六五年七月三十日艾爾鐵諾王國杭州
「喂!怎麼養寵物是這麼困難的啊!」
「這個……我也不知道,可能這隻特別一點吧!」
在一間中等民房內,蘭斯洛、小草癱坐在地上,看著一片凌亂的屋子,兩人的臉上,除了因連續熬夜,所產生的黑眼圈外,儘是疲憊。
打從十多天前,從地下倉庫領回了楓兒,兩人的日子便再也不得安寧,看似健康的楓兒,在進屋後不到兩個時辰,忽然歇斯底里的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小草診斷的結果,令兩人不約而同的破口大罵,早有傳言,紅樓為了控制旗下女子的行動,會對她們施打毒品,想不到楓兒也是犧牲者。
蘭斯洛當機立斷,馬上有了決定。
第一,楓兒不能這樣被控制下去;第二,蘭斯洛沒有毒品可供施打,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所以,最後的結論,便是要幫楓兒戒毒。
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靠著小草精於醫理,到藥店配了幾服靜心、清血的藥物,給楓兒按時飲下;戒毒的時間按照估計,約莫需要十來天,為防止楓兒在半昏迷時,亂撕亂咬,只得用兒臂般粗的鐵鏈,將之鎖在牆角,否則以她獸人的臂力,力大無窮,一但發起狂來,誰擋得住。
這十多天的日子並不好過,為了要照顧楓兒,兩人可說是寸步不離,連紫鈺那邊也沒時間去,讓蘭斯洛整日對空長吁短嘆,最慘的,還是小草,儘管蘭斯洛誤當她是男性,但楓兒的便溺處理,卻得由小草一手包辦,原因無他,「因為你是兔子,兔子不會對女性有不規矩的動作。」
這便是蘭斯洛的理由。
就這樣,小草當起了保姆的工作,好在她本就是女兒身,做此工作,也是公道,只是,以她公主之尊,平日只有被人伺候的份,今日居然落得如此下場,慘喔!
不過,在這段時間,也讓小草看到了蘭斯洛的另外一面,由於荒謬的「父親作用」,每當楓兒熬不住痛苦,哭鬧不休的當口,蘭斯洛就會在一旁,用樹葉捲成直笛,「咽嗚咽嗚」
地吹起來,隨著笛聲悠揚在每一個角落,楓兒會停下動作,宛如子女向父親撒嬌一般,輕輕依偎在蘭斯洛的身畔,沉沉睡去。
沉浸在笛聲中的蘭斯洛,表情會特別的溫柔,那種安靜平和的微笑,常看得小草呆呆出神,「在這個男人的外表下,到底是什麼呢?」
對於能夠進一步,靠近這個問題的答案,小草感到高興,雖然也不免有幾分傷心,因為讓蘭斯洛表露出這一面的,並不是自己。
十餘天的日子,轉眼即逝,楓兒體內的毒素,已經清除的差不多,今夜便是最後關鍵,只要能熬過今晚,楓兒便從此擺脫毒品的控制了。
為了防止楓兒在激動下,誤咬舌頭,所以,她口內被安置了一團毛巾,雙手也被緊緊綁起。
為了怕有什麼變故,自晌午開始,蘭斯洛便一步也不敢離開,雖說獸人的體質,與人類大同小異,但還是有所不同的,而會動腦筋幫獸人戒毒的,大概除了蘭斯洛,也不會有別人去做,所以,在毒素漸漸減輕的當口,確實有可能發生什麼讓人意想不到的突變。
再者,負責診斷的小草,在每日金針拔毒的過程中,亦發覺楓兒體內,除了麻藥的毒性外,另有一種不知名的詭異毒素,它膠繚深纏於腑臟、血液之間,驅之不去,教小草束手無策,是以用藥時分外小心,以免藥性互沖,造成慘劇。
太陽西下,微星漸升,逐漸回復生氣的楓兒,安靜的睡倒,呼吸勻稱,該是無大礙了。
得以喘一口氣的小草,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想找根柱子靠著睡,一瞥眼,看見蘭斯洛倒在院子的槐樹下,呼呼大睡。
捉弄心起,小草折了根草管,悄聲走近蘭斯洛,很小心、很小心地,把草端放在蘭斯洛的鼻間,搔來搔去。
「哈…哈…」
蘭斯洛涎著臉,睡得香甜,儘管小草百般逗弄,但沉醉於夢鄉的蘭斯洛,確實是具有豬玀般的特質,天塌下來當被蓋,每當鼻頭感到騷癢,蘭斯洛就翻身側睡,繼續打呼,渾若無事。
「可惡,就不信弄不醒你。」
小草頑心大起,跟著蘭斯洛,轉東轉西的。
「啊!」
一聲驚呼,卻是蘭斯洛不耐騷擾,發動奇襲,一個側身,翻至小草腿上,當作枕頭,舒舒服服地大睡起來。
帶著幾許見腆,小草芙蓉也似的嬌顏,綻放出淒清的笑容。
輕輕將蘭斯洛的大頭扶正,溫柔地替他把蓬草般的亂發,一根一根的梳理。
「你啊,真是個笨東西,都看不出來,真是沒用的傢伙。」
話意雖然在責怪,語氣卻是輕柔呢喃。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小草有了窺看心上人睡臉的嗜好,睡著的蘭斯洛,臉上一片祥和,完全不見白日的莽撞樣。
「我這樣幫你整理,像不像你妻子啊!」小草溫言笑著,「娶到我啊,是你的福氣唷,小草人又聰明,又能幹,女孩子會做的事,她一件也不少,長的不壞,身材也很好,你不覺得自己撿了大便宜嗎?」
這樣的話,一般所謂的淑女,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但是小草不同,她一向認為,勇於向心上人表達愛意,並不是錯事,誰說求婚時候,捧花跪地的,一定要是男方。
切身的幸福,只有自己才能爭取。
但是,自己真的能有幸福嗎?
若是莉雅的身分揭曉,所要面對的,決不只是蘭斯洛的反應這麼簡單。
拋棄女王的地位,置所有人期盼於不顧,對雷因斯。蒂倫王國而言,莉雅無疑是千古罪人。
莉雅尚不敢做到這樣的地步,目前,她只能用小草的身分,暫時欺騙自己,讓自己藉此可以不去面對,莉雅本應面對的一切。
一但身分被揭穿,無論面對是怎樣的殘局,也不管聖力能否使用,莉雅都不得不回去,擔起她非擔起不可的責任,屆時,就算與蘭斯洛的感情再好,也只有分離一途。
那麼,說出自己是女兒身與否,又有何意義?
唉!過往看民間的傳奇小說,總覺得裡面的女主角太疑太傻,只會一味祈求命運的施捨,不會為自己爭取幸福,哪知事到臨頭,方曉其中甘苦,非不願也,是不能也。
世間造物弄人,竟是一應若斯。
蘭斯洛在夢裡,覺得身體顛來覆去,頗不舒服,猛地張眼一看,大聲慘叫,連滾帶爬,瞬間竄出十丈以外。
「你……你想做什麼?可別以為大家熟,我……本大爺不來你們那一套的。」
心驚膽顫地作了宣告,發覺小草低著頭,纖瘦的身子微微抽動,沒有反應,蘭斯洛大著膽子,緩步走近。
「你在幹什麼啊……咦!你在哭什麼?」
「沒……沒有。」怕蘭斯洛察覺,小草趕忙抹去眼角的淚水,強擠出一個笑臉,「哪裡有,是你自己眼花,看錯了吧!」
「會嗎?你的眼睛快比猴子屁股還要紅,還說沒有。」
「喔!那是剛剛被沙子吹進眼裡,所以流了幾滴眼淚,已經沒事了。」
雖然是老掉牙的理由,對付蘭斯洛這樣的粗枝大葉,卻很足夠,他嘴裡咕囔幾句,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兩人坐了下來,開始閒聊。
小草為了轉移蘭斯洛的注意力,設法開了個話題。
「怎麼你還會吹奏草笛啊?」
「喔!那個東西,是我以前閒著沒事幹的時候,跟老頭子學來的。」蘭斯洛笑道:「很方便,折片樹葉,就可以當草笛,走到哪裡,吹到哪裡。」
「挺有意思的,改天教我吹好不好。」
為了與心上人能有可以共同分享的回憶,小草向來很努力。
「教你啊!唔……雖然你是笨了點,但是有我這位名師在此,應該是沒問題。」
蘭斯洛自信滿滿的說著,邊說,腦里靈光一閃,「喂!你不是會作曲子嗎?幫我想條曲子,看看能不能打動紫鈺小姐。」
「真是三句不離本行。」
小草心中,暗罵對方不解風情,但卻無意拒絕,稍稍想了想,舉起手掌,打著拍子,輕輕哼道:「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雖只有寥寥數句,但在清亮的嗓音襯托下,卻是悅耳動聽。
那本是絹之國的四言詩歌,是該國士人必讀的經籍,在風之大陸上,流傳不廣,但以紫鈺的才識,必然識得,蘭斯洛偶然奏出,或可收得奇兵之效。
「嗯……聽不懂。」蘭斯洛一臉迷惘,「什麼斑鳩、九官鳥,文謅謅的,能不能換一條啊!」
小草笑了起來,「你的紫鈺小姐,學識淵博,不是一般的膚淺女子,市井小調,怎入她法眼,便是時下流行的吟唱,人家也只覺得俗氣,不用這條曲子,她哪會放在眼裡。」
「說的也是。」
「詩的意思,是一個少男,對一名少女心懷思慕,想要努力的追求她。很適合你,來試試看吧!」
不知為什麼,小草心底,隱隱有個期望,即使有生之年難以做到,但是,她希望有一天,蘭斯洛能對自己唱起這首曲子。
對命運之神來說,這樣的想法,算不算奢求呢。
「關關……」
蘭斯洛張口欲唱,卻被房內的巨響所打斷,回看屋裡,原本安睡的楓兒,不知道受到什麼刺激,猛力掙脫身上的鐵鏈。
閒情逸緻全消,兩人急奔入屋內,採取對策。
「小心啊!趕快抓住楓兒,別讓她亂動,熬過今晚,她就沒事了。」
小草取出了金針,想暫時麻痹楓兒的行動機能,但卻因目標不停扭動,為了怕針給折斷在體內,而遲遲不敢下手。
「你說的倒是很容易,她力氣比三個大男人還大,怎麼抓啊!」
負責穩住楓兒的蘭斯洛,因為面臨超乎想像的怪力,叫苦連天,在幾次嘗試失敗後,他給那極為強壯的軀體一撞,跌至牆角,頭暈眼花。
「楓兒不是很愛聽你吹草笛嗎?你試著吹吹看,緩和她的情緒。」
硬的不行,只好來軟的,聽到小草建言,想起最後法寶的蘭斯洛,正要取出葉笛,卻看見楓兒在一輪緊掙後,猛一用力,吐出了口裡幾成稀爛的毛巾。
「不要。」
護口的毛巾消失,楓兒癲狂之下,竟用力咬向舌頭,小草為之驚呼出聲。
危急之際,一隻厚實有力的手臂,及時伸至楓兒嘴畔,挽救了她的生命。
手臂的主人卻不好過,獸齒尖銳無比,猛噬之下,皮開肉綻,大量的鮮血,噴泉般地湧出,還虧得是這條手臂特別結實,否則當場便要壯士斷腕。
「大哥。」
眼見蘭斯洛受傷,小草心急如焚,哪管對方是什麼人,便要將針扎入楓兒的面部要害,令她鬆口。
「不要亂來。」
蘭斯洛皺著眉頭,他愛逞英雄,卻不愛充英雄,手腕上陣陣劇痛,幾乎疼得他想大叫,但是既然決心救人,便得有始有終。
用左手制止了小草,蘭斯洛無視右手的疼痛,像個兄長般的拍拍楓兒的頭,低聲道:「你要咬,就用力咬著,高興的話,就送條手臂給你,但是不許亂動,絕對不許。」
說著,用左手取出草笛,低聲吹奏起來。
低沉卻嘹亮的笛音,忽高忽低,隨著乾爽夜風,鋪灑了一地清涼。
蘭斯洛僅能用左臂,加上本身的技巧並不純熟,所以聽來頗為生澀。
但是,在笨拙的背後,有種太古的清新、純樸感情,不經意地流瀉出來,那像是參天密林的風嘯,像是山澗清溪的飛瀑,像是絕壁古洞的猿鳴,更像是繁空閃爍的星語。
那種感情,就像是一個人,在滿身疲憊之後,回到母親懷中的舒適、安心,沒有任何的作偽,也找不到半點虛假,可以讓你完全地放鬆,閉眼長眠。
從笛聲奏出的那一刻起,楓兒就沉靜下來,默默聆聽,原本慌亂、凶暴的眼神,也逐漸變得安詳,回復了翡翠般的碧綠。
受到震撼的,不只是楓兒,小草亦然。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她的眼中,滿是淚水。
不是悲傷,沒有哀痛,而是一種超乎於其上的感情。
在音樂的鑑賞里,音質、音色之上,還有音品,此刻的小草,便是為那偉大的音品,而深深感動。
在那未臻成熟的笛音里,小草聽到了歷史的詩歌,大地的傳言,那是種無法修飾,純純天然的聲音。
在這一刻,她有些明白了,為什麼楓兒會對蘭斯洛的笛聲,如此醉然,這或許是因為他倆同來自山林,那種屬於大地的頻率,讓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心靈相同,而也在這一刻,小草對培育蘭斯洛的老師,感謝他培養出了這樣的一個好學生。
笛聲高鳴一陣後,不弄半分花俏,靜靜的收尾。
「喂!你們還呆在那裡幹什麼,看戲啊!還不快幫我止血,本大爺快要昏過去了。」
確定局勢已經可以控制,蘭斯洛從楓兒的口裡抽回右手,卻看見兩個人呆若木雞,不禁皺眉罵道。
「啊!對…對不起。」
小草從音樂的震撼中醒來,看到蘭斯半身是血,差沒又要翻白眼。
「幹什麼,沒看過血啊!大驚小怪。」
蘭斯洛平日流血受傷,早已習慣,這點小傷,根本不放在眼裡,只是失血頗多,有些頭暈腦脹。
「一點小傷就把你嚇成這樣,真不知道你是不是男人。」
「我本來就不是男人。」小草低聲回嘴。
「你說什麼?」
「我什麼都沒說,擦藥,擦藥吧。」
取出應用物品,以俐落的手法,先止血,上藥,再裹上繃帶,所有的動作還不到一分鐘,長期跟在蘭斯洛身邊,小草的護理實習,進步的讓人咋舌。
一旁的楓兒,看著兩人忙來忙去,感到好奇,奈何身體被捆,動彈不得,滾到蘭斯洛身旁。
「哎呀!笨貓,不要在這個時候過來……」
「大哥,你不要亂動,傷口又裂開了。」
「還舔,你還舔,今晚所有的事,都是給你搞出來的。」
「我叫你不要動,你沒聽見是不是,再這樣下去,我就不管你了。」
「哎呀……」
「喵喵喵……」
在一團嘻笑怒罵聲中,另一個黎明重新到來,感受著暖和的晨光,似乎可以讓人相信,所有的煩惱憂愁,即將被驅除一空。
煩惱憂愁被驅除一空,去騙鬼吧。
看著天邊金色的晨曦,紫鈺幽幽嘆了口氣。
算起來該有十四天了,打從十四天前,那活寶二人組,險象環生地脫身之後,就未曾再進落瓊小築一步了。
負責暗中保安的紫鈺,自然沒有怠忽職守,她派遣兩名得力僕從,日夜暗中看護,一有動靜,立刻回報,她會在最短時間內,趕到現場。
這樣的安排,應該是沒有問題了,只是,或許自己太閒了吧!居然會想念起那兩個人。
連續多日的共聚,使屋子裡面生氣蓬勃,打打鬧鬧慣了,每日都有不同的笑料,有些時候,只要想起來,就會有種微笑的衝動。
哪知幾日不見,竟然懷念起他們來,真是奇怪。
紫鈺不諱言,蘭斯洛、小草是對很好的朋友,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永遠也不會有冷清,只是……
唉!
為什麼,時至今日,還會對「朋友」兩字,有種莫名的悸動呢?
這麼多年,自己不都是這麼一個人地走過來了嗎?
失去父母的悲哀,沒有知心友伴的寂寞,不得不獨處的淒涼,早就把她訓練成這冷清自若,傲視一切的孤僻個性。
既然,過去是這麼走過來;未來,當然也要這樣走下去。
這是自己早已認清,無法更改的命運。
怎知會遇上這兩個克星,在不知不覺間,與自己分享了家人般的溫暖,把原本冰冷的心壁,漸漸融化。
這幾天,獨坐小樓的紫鈺,總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
嘗過暖陽,方知寒冰酷冷;享有溫馨,更覺寂寞難耐啊!
真是可笑,一直以來,她總把蘭斯洛當成使喚的小丑,跟左跟右的無聊傢伙,總是看不起他,鄙視他。
卻又怎想的到,幾日不見,襲上心頭的孤寂,竟是如此之深,偶爾回過頭,想確認某人的身影,卻只是令她更加寂寞。
仔細回想,紫鈺露出了微笑,看蘭斯洛與人動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儘管武功拙劣,常常連打帶跑,十分狼狽,但是,那個時候的蘭斯洛,意氣飛揚,自有股難得的男子英氣,使人心折,那是種極難見於世俗,真正的英雄氣概。
更糟的是,那日蘭斯洛所執著的為人道理,越是日久,咀嚼的滋味,越是深刻,而那張只會傻笑的蠢臉,卻是隨著時間飛逝,而越益清晰,茶餘飯後,打坐練功,那幅笑容,總是不自主地浮現眼前。
是誰多事惹相思,惹來相思,又怨相思。
紫鈺不認為,自己會動心於人間情愛,只是,又是什麼呢?
這幾日,總是聽見婢女們竊竊私語,擔心小姐的心事……
唉!
怎會弄至如斯田地啊!
為了今後起見,正確的作法,是完全保持公務的態度,視他們為任務中的對象,不再有其他牽扯,這對雙方而言,都應是再好不過的,然而……
思量良久,紫鈺喚來婢女,下了乘車出門的命令。
「小草,為什麼我會覺得,你長的像只熊貓呢?」
「彼此,彼此,大哥,你現在的尊容,也像頭貓熊。」
蘭斯洛、小草睡眼惺忪,兩雙黑眼圈,彼此對望。
饒是蘭斯洛精力旺盛,連續幾天勞累熬夜,卻也禁受不住,在熬過最後一晚之後,爬回了幾天不見的床,狠狠地趴下去,呼聲大作。
小草則是連舉步的力氣都沒有了,隨便找了把椅子,還沒來得及爬上去,整個人癱在地上,昏死過去了。
快樂的夢鄉之旅,沒能持續太久,小草便被拉回現世界,正確的說法,是被踢回,因為蘭斯洛在久叫失敗,用力踐踏無效後,索性一腳把小草踢到院子,用水潑醒。
把人弄醒還不算,蘭斯洛差點把小草剝光,押去清洗儀容,嚇得小草在尖叫中,跑得飛快,一分半鐘內完成所有內務工作,再創記錄新高。
叫人起床的理由很簡單,因為耽誤多天,沒有去參拜紫鈺小姐,蘭斯洛焦心不已,生恐有情敵出現,是以沒睡滿四個鐘頭,便要拖著小草登門拜訪。
「讓我睡…讓我睡…」
「不要睡了,大好人生,你不覺得應該做點更有意義的事嗎?」
「追女孩子是你的事,為什麼要把我拉起來。」小草勉強撐著眼皮,搖搖欲墜的說著。
「這個嘛……因為我們是兩兄弟,你年紀輕,對追女孩子沒經驗,所以你兄長我要示範給你看,讓你日後進退有據。」
不好意思說是自己會緊張,蘭斯洛硬是想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個理由太假,我不接受。」
小草勉強擠出個笑容,命令道:「楓兒,去舔他。」
「喂!不要亂來啊……你這招…實在太毒了。」
看見蘭斯被追的滿場跑,雖是疲憊,小草仍開心的哈哈大笑。
這幾天以來,楓兒的親匿親舔,是蘭斯洛的夢魘,不知怎地,他對這種過度的肢體接觸,又不敢出手推開,只有逃跑一途了。
「喂!為什麼她只會追我,不會追你啊!」
「喔!誰教當初人家大姑娘睜眼的時候,大爺您剛好站在她眼前,她當你是主人,當然與你比較親啊!」
小草的話並沒錯,楓兒的脾氣,就寵物而言,可說是極端孤僻,很難與人親近,除了蘭斯洛之外,對每個靠近的生物,都懷著深深的戒備,就連小草自己,也花了頗長的一段時間,才能讓她安心靠近,在此之前,小草身上摔傷兩處,咬傷一處。
「楓兒,不要鬧了,回我這邊來。」
雖然與蘭斯洛親匿,但因為負起教養工作的是小草,日子一久,楓兒反而對小草的命令最習慣,聽到命令,立刻飛撲回小草懷裡。
「乖乖趴好,不要亂動。」
小草順著體毛的紋路,楓兒舒服地喵喵叫。
把毒癮戒除的楓兒,臉色雖然還有些憔悴,但毛髮膚色,卻泛著健康的光澤,只要再調養個一段時間。
她趴在小草膝上,清理毛髮,整體來說,楓兒的外表極為秀美,倘若換上禮服,施以妝飾,一點都不比人類的美女遜色。
小草心底,有個疑問,這些天以來,楓兒的行動,完全像個獸類,雖然說,獸人族的智商,彼此之間相差懸殊,不可一概而論,但是由楓兒對人類語言的靈敏度來看,應該並非天生就是如此的。
比較高層的獸人,會站立,會說人言,也能做深度的思考,除了外觀上的差別,與人類並無二異。
楓兒對人類語言的理解度很高,應該是屬於這一類的種族,那麼,為什麼她的舉動,會與普通的牲畜無異呢?
洗腦的手續,相當危險,一個差錯,就是爆腦而亡,而且就算成功,也會對腦部組織造成傷害,照這樣看來,楓兒是因為被洗腦,才導致智能退化,如同獸類。
腦部損傷,治癒極難,小草自問沒有這種能力,心想,將來定要尋訪名醫,盡力醫治,讓楓兒回復洗腦以前的智力,重獲過去的回憶,這才不枉彼此相識一場。
「看起來還真像是你的大女兒。」
小草的外貌俊秀,也是賞心悅目,兩個湊在一起,是幕足以稱為名畫的風景,只是,看到這幕光景的蘭斯洛,忽然有這樣的古怪想法。
「這麼說很不公平喔!」
手上的動作未停,小草反駁道:「當初是你的意思,把她帶回來養的,怎麼工作全是我在作呢?」
「我負責決策,你負責實行嘛!」
蘭斯洛看了看天空,日正當中,「時間剛好,現在去,恰好可與紫鈺小姐共進午餐。」
「其實呢?你大可不必急著去。」小草笑的有點詭異,「欲速則不達,物極必反,你連續幾天不去,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穫喔!」
「什麼意思?」
蘭斯洛聽的滿頭霧水。
「沒有什麼意思。」小草笑道:「只是,如果你肯再多挨幾日,說不定人家會主動登門拜訪喔!」
「開什麼玩笑。」蘭斯洛不信道:「紫鈺小姐難得出門,怎麼可能會主動來這裡,這種事,就像是期望天上無故掉下美女一樣可笑。」
話方說完,輕輕的叩門聲響起,一個嬌柔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
「兩位公子在嗎?多日不見,妾身特來拜望。」
「真有你的。」
蘭斯洛大喜過望,丟下一句,匆匆去應門。
唉!
這人總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傷透了身旁人的心。
楓兒仰著頭,一點也不明白,划過姊姊臉上的水珠是什麼。
「原來是這樣,難怪多日不見兩位公子的蹤影。」
聽了蘭斯洛雜七雜八的生活簡報後,紫鈺笑著點點頭。
這些內容她早已知道,只是,聽蘭斯洛親口說出,別有一番樂趣就是了。
蘭斯洛不改一往的興奮,從柜子里翻出茶葉,沏茶款客,當然,實行的工作,永遠是由小草來擔任。
小草一面燒水,一面感慨,蘭斯洛的江湖閱歷畢竟不足,對於紫鈺的來訪,除了欣喜之外,並無其他,殊不知在三人交往的期間,並沒有對紫鈺提過,目前的落腳住所,兩人進屋之前,也有仔細探看是否被人跟蹤。
這樣嚴密保安,紫鈺尚能不請自來,代表此女殊不簡單。
要知赤先生等一夥人,對兩人的相貌刻骨銘心,若是輕易泄露行蹤,大隊人馬早已上門圍殺,哪能安居至今日。
不過,對紫鈺來歷,小草已掌握七八成,是以並不吃驚,目前,就是等誰先翻底牌了。
紫鈺抿了口茶,滋味甚劣,不過這不是講究茶好不好的時候,隨即笑道:「兩位久不涉世,不知外面的世界,給鬧的天翻地覆了。」
「是皇帝老子駕崩了嗎?」小草全沒好氣,一句話直接頂了回去。
「皇帝老子倒沒事。」紫鈺不以為忤,「可是皇帝兒子的問題卻不小。」
「據聞十二皇子殿下遭到襲擊,至今生死未卜,怎麼還沒有下落嗎?」
「皇子失蹤,所有的警政機關全面動員,尋找皇子的下落。」
紫鈺饒有深意地,看了小草一眼,「可是,說也奇怪,那與此案牽涉最深的兩名悍匪,就如同在空氣中消失了般,怎麼找也找不到。」
兩名悍匪中,唯一的男性,此刻很不自然的笑著,「這個嘛!說不定他們已經逃出城外了,哈哈。」
紫鈺輕搖玉頸,「不可能,挾持太子,是何等大事,案發後不到半刻,方圓五百里便給封死,若是東躲西竄,行蹤早露,故而必是事前周密計畫,藏匿於城中的某處。」
紫鈺狡獪笑著,「或許,便藏在城中的某處民宅也未可知。」
「呃!這個……」
「紫鈺小姐。」不似其兄長的無能,悍匪中的女性,及時反擊,「怎麼紫鈺小姐對這案子這麼關心,連匪徒的落腳處都一清二楚,旁人不知,還以為小姐是匪徒的同黨呢!」
紫鈺掩口輕笑,「小公子說笑了,妾身素來愛看熱鬧,只是對兩名匪徒落網後,會被處以何種酷刑,感到興趣而已。」
雙方你來我往,進行著堪稱辛辣的毒舌料理,不過,在其中,小草也獲得了些寶貴的情報。
錢繼堯動員了不少手上兵力,對城內的諸處可疑點,進行搜查,似乎有意在中秋之前,將事情做個了斷,但由於雷峰盛會的來臨,杭州城內湧進大批江湖豪客,使得搜查工作進行的並不順利。
另外,事有湊巧,在十多天前,錢繼堯突襲了十五所紅樓合辦的拍賣會,並封鎖該區域,進行搜查,結果,因恐平日販毒、買賣人口被查獲的一干匪徒,群起突圍,趁機開溜。
在局面混亂的情況下,錢繼堯下令將所有不聽指令者,一概格殺。
想不到命令一下,竟激起了大規模的民變,雙方展開武裝械鬥,激戰一晚,雙方死傷在六百人以上,該區妓館、酒樓,混戰中被燒殺一空,幾成鬼域。
小草心想,錢繼堯果真是個扶不上檯面的角色,明明搜查只是作戲,他卻挑錯舞台,事發時還下了這等謬令,杭州城如今龍蛇混雜,官方稍有不慎,便釀大禍,更何況是錢繼堯這等大手筆,看來他甜頭沒吃到,這苦頭卻是吃定了。
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何當日與鼬鎌兄弟激戰多時,竟沒有半個人聞聲而來,而具有洗腦設備的地下倉庫,造價亦屬天價,兩人誤闖時,連半個守衛也無,看來該區的人員,是全部棄屋而逃,讓兩人撿了大便宜,而離開倉庫時,暴動已接近結束,官兵、賊夥,均已死傷慘重,無力封鎖,就此給兩人輕鬆溜掉。
想到此處,小草不由得暗暗感謝錢繼堯,若非他的搗亂,兩人不可能誤闖密庫,楓兒很可能就此喪身毒窟了。
「哇哈哈!大家不要講這種沒意義的事了,難得天氣不錯,悶了幾天,出去逛逛吧!」
有的時候,蘭斯洛扮演的角色,是極為重要的,雖然從來沒有插上話的機會,但是,如果沒有他從中打斷,兩個沒事幹的饒舌女性,很可能就此講到天黑。
「說的也是,既然大家都無恙,就繼續前些日子的未了之行吧!」紫鈺首先贊成。
「你們去吧!我想留下。」小草想了想,決定留下。
一方面是因為非常想去夢周公,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照顧楓兒。
大陸諸國的都市,對於獸人非常歧視,特別規定,獸人上街,必須穿斗篷遮面,並且要系項圈,換言之,是把所有獸人,以奴隸的地位論處,不承認有自由的獸人存在,也因此,獸人大多活動於荒野,極難與人類共處。
小草視楓兒如姊妹,不想把她獨棄在家,要把她當奴隸對待,更是不願,左思右想,決定留下陪她。
看出了小草的顧慮,蘭斯洛道:「放心吧!楓兒的毒癮解掉了,她人又聰明,放她在家,不會怎樣的。」
小草仍是擔心,但拗不過蘭斯洛再三請求,甚至威脅相向,最後只好點頭答應。
拍拍楓兒的頭,小草像個姊姊般,柔聲吩咐道:「要乖乖的喔!」
應該是不會出什麼事的吧!
小草心想。
小草仰身打了個哈欠,兩眼惺忪地四處看看,那個紫鈺,什麼地方不好去,居然跑來間破廟,做啥?許願嗎?
仔細說來,廟也不能說是破啦!
只是,廟的規模不大,屋瓦檐壁,都已經褪色,完全遮掩不了歲月的痕跡,廟前馱碑的石龜,斑駁龜裂,該是許久前的古物了。
由香爐里稀落的香火看來,廟裡供奉的神祗,似乎也不太靈光,才讓自己的住所,殘破成這等模樣。
自古人心,貪慕榮利,拜神求佛,到頭來,所求的還是不出「名」、「利」二字,對這兩字沒助益的,便是神明,也遭棄如敝屣,唉!人啊!
小草不用香燭,兩掌合十,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自古參神禮佛,心誠則靈,香燭麼?哈!倒也不用那麼在意了。
懶的跟在蘭斯洛身旁做參謀,沒事還會挨頓揍,小草找個理由,溜到廟裡清淨角落,想要補個美容覺。
唔……
其實這間廟也不算太壞啦!它後院面積頗大,除了清淺池塘,還種植了七株梧桐樹,每株都有三人合抱,枝幹繁密,綠蔭遮天,陽光從綠葉的縫隙間,灑落庭院,午後涼風徐徐吹來,是個難得的午睡環境。
小草找了根大樹,倚樹閉目,聆聽松風過耳,池塘鯉魚兒躍水,心舒神暢,逐漸睡去。
有人說,老天爺不喜歡懶惰的人,這話真是一點不錯,小草眼睛沒閉兩分鐘,一陣孩童嬉戲聲,把她自夢的邊緣扯回來。
「老天爺,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小草心底哀嚎不已,睜開眼睛,搜尋聲音的來源。
「你輸了,你輸了。」
「阿明太沒用了,換我來,看我青頭將軍的厲害。」
「好棒,好棒。」
在庭院的另一角,三五幼童圍成一圈,遊玩嬉鬧,小草好奇心起,緩步趨近,看看他們在玩些什麼。
圈子中心,是兩隻蚱蜢,一青一紅,看起來都是雄糾糾,氣昂昂,十分威武。
「這倒是奇事一件,只聽說有人鬥蟋蟀,還沒聽說有人斗蚱蜢的。」
小草覺得有趣,忍不住出聲詢問,「小朋友,你們在斗蚱蜢嗎?」
突然見到陌生人出現,孩童們並不驚慌,個個都是笑嘻嘻的毫不怕生。
一名梳著兩條沖天辮的女孩,笑著說:「我們是在比跳高。」
「跳高?」小草奇道。
小朋友們挖了兩個等深的洞,把蚱蜢放在洞裡,比試誰的蚱蜢跳的高,若是同樣深的洞,一隻跳的出來,一隻卻跳不出來,自然是跳不出來的輸了。
只見青、紅兩隻蚱蜢,為了自己的活動自由,在洞底摸索一陣,確定無路可出之後,開始奮力往上跳,但是因為洞挖的頗深,要跳出來並不容易。
看著蚱蜢們努力的樣子,小草心中沒由來地一動,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忘形之下,張口替蚱蜢們加油。
「加油,加油……」
「姊姊,不是這樣。」
辮子女孩側著頭,俏皮笑道:「要這樣喊才對。」
「跳啊,跳啊,跳出來吧!」
「跳啊,跳啊,跳出來吧!」
一旁的孩童,以獨特的方式,扯開喉嚨,賣力叫喊,為自己支持的蚱蜢加油,小草感染了這股氣氛,很自然地加入其中,隨他們吶喊。
「跳啊,跳啊,跳出來吧!」
一輪激鬥過後,青色蚱蜢不負所托,率先跳出土穴,登時歡呼與嘆息共作,嘻笑同責罵並發,小草並沒有支持哪一方,但看到孩子們玩得高興,無形中也興奮起來。
「又在玩跳蚱蜢的遊戲啦!」
「婆婆,是婆婆來了。」
「糖果婆婆。」
說話的,是一位衣著華美的老婆婆,錦緞的高級衣飾,價值不菲,該是富貴人家,身後還跟著兩名家丁,看來身分不低。
顫著雙手,老婆婆從衣袋裡,掏出滿把的糖果,一一分贈與小朋友們,仔細叮囑著,「吃了以後,要漱口,不然閻羅王會抓你們去拔舌頭的。」
「婆婆又來了,是說謊話才會拔舌頭。」
孩子們搖頭大笑,似乎覺得婆婆比自己還笨。
「呵呵……是嗎?大概是婆婆弄錯了吧!不過,吃完糖,還是要漱口喔!」
老婆婆不以為忤,開心地笑著。
「小朋友,吃了糖要說什麼?」
小草提醒孩童們,並讓他們一一道謝,不知為什麼,她很喜歡這位夫人,她的身上有種高貴的氣質,肯定是出身好人家,卻是難得這等平易近人,眼尾的皺紋,是俗稱的笑紋,想來,這位夫人年輕的時候,也是常為身旁的人帶來歡笑吧!
把糖給分光,老婆婆擦亮眼鏡,仔細打量小草一番,溫言道:「小姑娘尊姓大名啊?」
「我叫小草。」小草本能地回答,隨即愕然,「婆婆……您看的出我是女子�」
婆婆呵呵笑起來,道:「你花朵般的肌膚,又生的這等俊俏,除非是瞽子加呆子,誰會把你當男孩看啊!」
「就是有人瞽子加呆子,還不只一個。」
小草暗暗詛咒某人,另外也對自己女性魅力尚在,鬆了一口氣。
「小草姑娘來這兒,是來遊山玩水的了。」
「婆婆,您叫我小草就可以了。」小草笑道:「小草是陪朋友來的。」
「既然是來玩的,那這間小廟,你不可不看。」
說著,婆婆興沖沖地,挽著小草的手,朝廟裡走去。
小草喜歡與老人家相處,在相處的過程中,可以獲得許多難得的知識,是以欣然接受,跟著走去。
「老夫人,請小心。」
兩名隨從不放心,要伸手過來攙扶,卻被老婆婆揮手拒絕。
「真是的,老是以為我不中用了。」
老婆婆喃喃道,小草一笑,將原本被挽著的手,順勢攙扶老婆婆,步進廟內,再對兩名隨從感激的眼光,頷首致意。
「小姑娘的心地不錯啊。」
「婆婆說笑了,不知您今年多大歲數了。」
「呵呵呵……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嗯!三百五十歲的生日,是在十七年前,那麼現在是……」
小草聞言一驚,風之大陸上,人類的平均壽命是兩、三百歲,這老夫人近四百歲,那真是高齡了,看她談吐清晰,步履猶健,大概是平常保養的不錯吧!
思量間,已走進廟裡,廟的後堂,沒有供奉神明,土牆上畫著美麗的壁畫,還有紗縵保護,看起來一塵不染,該是有人常常打掃吧!
小草望了老婆婆一眼,她拉起了廉縵,一雙手彷佛在探視多年老友,充滿感情,珍而重之地輕撫壁畫。
壁畫裡,土地乾涸,火紅的太陽肆虐,正是大旱時節,一條小河流經中央,兩批人馬,各據一方,手持兵器,怒眉騰騰。
一個白衣少女,努力地排解紛爭,在兩方人馬間勸說,最後,是眾人一齊祈雨,而天空也降下大雨。
當小草看到壁畫的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殛,不敢置信地呆住,然後,啞著聲音,熱淚盈眶。
畫裡的白衣女子,眉目如畫,祥和柔雅,那面孔、那神韻,依稀是那麼地熟悉:「媽媽……」
不會錯的,在那個女子的左袖,繡著朵句花形的紋章,那是母親年少時愛用的印記,她曾在母親未繼位前的幾篇詩稿里看過,那幾篇詩稿,還被偶然發現的小草,當作寶貝,藏在宮裡。
「畫很美對不對?」
老婆婆笑了幾聲,開始敘述一個遙遠的傳奇。
在三百年前,那時的杭州城,尚是荒郊田野,一次大旱,把所有的田地都乾涸了,唯一可維生的水源,就是來自左面深山的一條小溪。
人們依照姓氏、種族,分成兩派,紛紛聲稱自己才是水源的主人,在幾次會談破裂後,雙方展開大規模械鬥,死傷眾多,事後,更開始互設柵欄,偷偷到對方處放毒,使得原本嚴酷的天災,再加人禍,民不聊生。
一位名叫阿綾的少女,就在此時來到了杭州,她以義診獲得了普遍的好感,後來,更進一步地為兩個勢力作調和,歷經無數困難,在她的努力之下,終於讓大家握手言和,共同渡過天災,而老天也適時地下了雨,杭州就此恢復和樂。
「想當年,阿綾與我情同姊妹,我還在她的診所里幫忙過哩!」老婆婆遙想當年,不勝欷吁。
「您…與傳說的那名女子相識。」
小草小心地問著,她知道,自己終於接觸到,母親不為人知的過去了。
「豈只認識,當初阿綾逃家偷溜…」
「什麼?」
小草傻了眼,不是說「微服出巡」嗎?
怎會是逃家偷溜,那個視女王責任為天職,寧可捨棄親情,終其一生未有違背的母親,居然會…偷溜,這怎麼可能?
小草心底,浮現無數疑團,照這麼看來,母親當年,是否也像自己一樣,為了某種理由,不告而別,偷溜出宮。
「阿綾在杭州的第一個朋友,就是我,我們一起開診,一起收留孤兒,照顧他們,阿綾的心太好,是爛好人一個,經常連野貓野狗也撿回來養。」
婆婆笑著說,「可是阿綾也有很風趣的一面,孩子們跳蚱蜢的遊戲,就是她發明的,嘿!想當初,那群蚱蜢本來是要下鍋的,卻給她變成了這等把戲。」
「她膽子很大,記得當年上游設水閘,下游快乾死了,她自己做了炸藥,三更半夜,一個弱女子,偷偷去把水閘炸得翻了天,回來以後,還行若無事地做早餐,不是我一直逼問,她還不肯說咧。」
「這…這是怎麼回事?」
前半段是對的,可是後半段,怎麼會這樣,婆婆所說的,真的是母親嗎?
自己的母親,居然有這樣的一面,小草腦里一片混亂。
「她是個很聰明、也很堅強的女孩子,而且不是一般膚淺的小聰明,是真正聰明。我們努力化消人們間的誤會,可是困難重重,我曾經想要放棄,但阿綾一直想要堅持到最後,她想讓鎮上的人知道,仇恨、對峙,並不能解決問題,最後會一起走上毀滅的道路。」
婆婆緩慢地說著,她不斷回憶當年與摯友相處的時光,「最後,她成功了,人們被她感化,握手言和,大家合力祈雨,老天爺也終於下了雨。」
婆婆指著茶几上的物件,那是幾隻用草編織的燈,草質粗劣,極易傷手,但燈卻編的巧致精美,足見編燈人下了不少苦心。
「阿綾讓大家編草燈,奉獻祭天求雨,她自己建了個高台,穿著白衣衫,美得像個仙女一樣,在台上禱祝三天三夜。老天,便下了雨。」
小草知道,這是所謂的築積之法,把眾人的意念,藉著某種儀式增幅,傳達給上天,藉以祈求風調雨順,母親以此法祈雨,可謂別出心裁。
「以後,杭州城沒再鬧過旱災,可是這套東西,就此傳了下來,人們用草編成某種東西送人,藉以傳達心意,成了習俗。」
婆婆說完,看著壁畫,呆呆出神,這些年來,她每天總要來這一趟,懷念那段難忘的歲月。
「那…後來呢?那個女人最後怎麼了呢?」
明知道結果,小草還是忍不住問了。
「走了,可惜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當一切事情有了結果,阿綾對我說,她要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就離開了,人們為了紀念她,就在廟裡畫了壁畫。」
婆婆的眼中有淚,或許,是對好友離別的感傷吧!
「我還記得她離開時候,對我說的話。」
因為心神激盪,婆婆的聲音有些低沉。
那一天,她起了個大早,在晨光中,阿綾向她道別。
「我要走了,謝謝你對我的照顧,和你相處的這段時間,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阿綾緩緩笑著,笑容里,有某種犀利的決心,「我,有幾件非完成不可的工作。為了不讓錯的事情,繼續錯下去;為了讓我以後的繼任人,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幸福,我必須回去。」
「……」
「這些事,可能我無法完成,不,在我這一代,是不可能做到的,可是,我仍然會終其一生,為這個理想鋪路。」
阿綾的音容,在未散的晨霧中,漸漸隱沒。
「或許有一天,我的女兒,會追尋我的腳步,來到這裡,屆時,請你務必讓她知道,她該知道的東西。」
「這就是她的交代。」
婆婆轉過頭來,溫和地問道,「你是阿綾的女兒吧!」
小草聽這一連串的故事,心情起伏,激盪的說不出話,顫聲道:「我……我……」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
「我不問你的身分,也不管你現在是什麼人?」
婆婆笑著,眼神中蘊藏著洞悉世情的笑意,「我只知道,你是我好朋友阿綾的女兒。」
「是的,婆婆。」
「果然就是你了,我已經等了七百年了,撐著不死,就是為了想見你一面。」婆婆的聲音里,是卸下負擔的疲倦,「如今,我總算是如願了。」
「可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婆婆口中的媽媽,完全是我所不知道的啊!」
因為心情激動,小草有些失控,「陪孩子們玩蚱蜢,偷偷跑去炸水閘,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媽媽。」
在小草的眼裡,母親與自己之間,有一層無形,卻無法逾越的鴻溝,雖然自己不是不被關心,但是宮廷的生活,總讓人覺得冰冷。
在國民與親情之間,母親顯然選擇了前者,整日忙於公務,為民眾捨身,難得見幾次面,母親也只是冷冷的叮囑,要她好好注意身為繼位人的義務,充實自己,而要為國民捨身,成為為國為民的大愛,以備日後成為個出色的女王。
這是雷因斯。蒂倫歷代王室,女王必遵的信條,母親,也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可是,隨著年齡增長,小草的內心,對於這種教條,越來越抱持著懷疑的態度。
博愛,是人類的精神里,極為偉大的一環,只是,這種東西,能夠以教條的方式,流傳下來嗎?
一個連自身親情都能捨棄的人,真的還有「心」,去博愛其他的人嗎?
不知有多少次,小草故意犯錯,想看看是否能將母親寒霜面具打破,但每次都大失所望,她只是淡淡的,冷冷的,點頭表示了解,好像這些事連聽的價值都沒有,小草甚至懷疑,對於母親而言,自己唯一的意義,僅是繼位的人選,她們之間,不需要親情的存在。
「笨蛋,只要你肯稍微對我笑一下,一下也好,我就滿足了啊!」
這是小草的期盼,每一次的生日,每一次的得獎,從宮內省官員手中取過獎章的時候,小草真正期望的,是母親的擁抱。
不需要什麼形式上的獎勵,只要像普通百姓家一樣,媽媽對放學回來的孩子,溫暖地將她抱在懷裡,如此而已。
然而,這個心愿,從未達成,以致於每當學院放學,看著旁人,親子相依的溫情,小草臉若冰霜,從此行為越來越叛逆,總愛與宮廷唱反調。
事實上,倘若不是因為這樣,小草的人生,可能會走向另一條道路,她會與同年紀的朋友一般,在貴族私院中,學習知識,努力當個淑女,日後成為個端莊的女王。
今天,從婆婆說的話里,小草聽到了不一樣的母親,那個名叫阿綾的女子,不僅是慈愛、祥和,她為了守護的東西,充滿勇氣,不惜挺身對抗,這正是小草所期望的母親。
為什麼兩種樣子,前後會差那麼多呢?
為什麼母親回到宮廷後,會變成這種樣子?
母親臨走時所覺悟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幾個疑團,令小草沉思難解。
「婆婆。」抬起頭來,小草問道:「我媽媽……媽媽想傳達給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婆婆語帶機鋒,笑著說,「我所知道的阿綾,可不是那種不負責任,會把沒做完的事,丟給朋友的人。」
「她要我告訴你的東西,她一定早就跟你說過了,只是你自己沒發現而已。」婆婆扶著桌子,巍巍站起身來,「又或者,她是要你自己去尋找這個東西。」
「要我自己去尋找?」
「小侄女啊!人的一生,有某些問題,是只有自己,才能給自己答案的。」
婆婆笑了起來,「你的母親,是一個凡是靠自己解決的堅強女人,身為她的女兒,你不該這麼問啊!」
「我明白了,我會找出那個答案的。」
小草眼裡,有了前所未見的神采,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瞬間,她覺得婆婆就像是母親的化身,而且是她嚮往已久的那個母親。
在僕役小心攙扶下,婆婆緩步出門,臨走前,她對小草說:「其實,你和你母親當年很像,真的很像。」
「媽媽年輕的時候,也和我一樣嗎?」
「一模一樣,那個神韻,講話時的語氣,全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小草笑了,她很自然地回答,「那是當然的了,因為她是我媽媽啊!」
送走婆婆,小草驚覺滿室斜陽,竟已是黃昏時分,在夕陽照映下,壁畫中母親的形象,光彩流動,栩栩如生。
「媽媽在這趟旅行中,找到了她的人生理念,我一定也要去看看,媽媽想傳達給我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小草暗自下了這樣的決心。
走出廟門,小草分外感到神朗氣清,十多年來的陰霾,在這短短的一個下午,彷佛消去大半。
「咦!那邊不知道在幹什麼?怎麼這麼吵?」
左邊人群聚集,喧鬧吵雜,似乎是發生了什麼事。
「哎呀!糟糕,放那個白痴獨處大半下午,一定出事了。」
憶起與蘭斯洛分別一個下午,再看到眼前的人群,小草已經有了很不好的想法。
匆匆跑去,走近一看,蘭斯洛一膝跪地,手上拿了束莫名的野花,正在高唱情歌,而在他面前,紫鈺頗為尷尬的站著,不知所措,小草來的及時,剛好聽見「君子好逑」這句結尾,聲音高亢,令人有掩耳逃竄的衝動。
現場的群眾,依舊鼓譟,他們雖然不對蘭斯洛的走調怪歌,抱持好感,每個人都想看看,這個美女,要如何拒絕,那個想吃天鵝肉的渾小子。
幸災樂禍,自古人性皆然。
小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那個大白痴,真以為自己是大鼻子情聖啊!叫他用音樂來打動別人,是用笛聲,不是用歌聲啊!唉!好破的歌……」
饒是小草聰明多智,此刻也沒了主意,只得靜觀其變。
而事情的發展,是沒有人能夠料到的。
眾目睽睽下,紫鈺笑了,彷佛可以融化萬年雪般的溫暖笑意,她接過花朵,在一片嘆息聲中,與蘭斯洛挽手而去,狀極親匿,教現場觀眾捶胸頓足。
「總算了去一個麻煩。」
小草長吁道,她可沒有那麼天真,會認為蘭斯洛的爛歌,打動佳人芳心,紫鈺之所以肯這麼幫忙,多半是看在大家的交情上,不忍蘭斯洛太丟臉,才肯稍稍作戲一番。
「那個大渾球,為什麼我要這麼替他擔心?」
小草喃喃自語,腳步卻不自覺地追尋兩人而去。
杭州文風極盛,騷人墨客本多,在圍觀的群眾里,才思敏捷者,不乏其人,看到這幕「不可能的任務」,奇蹟似的成功後,不少人以此為題,加上自己的想像,寫成了傳奇故事。
愚夫愚婦信以為真,將廟中神祗,誤認為專管戀愛之神。
此廟居然成為年輕男女表白、求愛之所,而一舉奏功者,竟也大有人在,此後數十年,香火鼎盛,絡繹不絕,這就不是當初在場的任何一人,所能料及的了。
「想不到還是被拒絕了。」
在回家路上,蘭斯洛有點沮喪。
「什麼叫做想不到,你那種方法,不被拒絕才是怪事。」
一旁的小草,把握機會,努力落井下石。
回想剛才的場景,小草覺得好笑。
才走出廟門沒兩步,紫鈺便抽回了手,本來飄浮在雲端的蘭斯洛,一下子便摔落地獄。
紫鈺微一拱手,盈盈下拜,朱唇輕啟,低吟道:「憐君密密情,感此傷妾心,徒嘆奈何,徒嘆奈何,自古紅顏彈指老,華發早生,色未凋,愛已殘,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語畢,連半句話都不再多說,轉頭離去。
小草心下佩服,這才是敢作敢為的女中英傑。
這個女子,只怕是不會輕易繫心於人的,她的冷清,不是獨對蘭斯洛一人,而是對整個世俗。
「色未凋,愛已殘」兩句,道盡千古女子的悲哀,為的,也就是那一張絕世容顏吧!
一但年華老去,昨日的江山美人,就只有「掩面低泣窺新人」的份。
像紫鈺這樣的女子,深明這個道理,又怎麼肯將自己的心,輕易託付。
要擄獲這樣的一顆心,難啊!
「算了,再想別的辦法吧!」
對於紫鈺的想法,小草悠然神往,自己與之比較,不由得有點興味索然,「我有點擔心楓兒,把她獨自丟在家,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你怕什麼,楓兒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你還擔心她會走失啊!」
說著說著,已經走至胡同口,小心看看有無跟蹤,蘭斯洛將門打開。
「楓兒,我們回來了……」
話還沒說完,蘭斯洛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說不出話。
庭院裡,恍若廢物棄置廠(簡單來說,就是垃圾堆),被拆成碎塊的桌椅,壓扁的銅鍋,破爛的窗戶……諸般家具器物,被徹底破壞,四散滿地。
在這堆廢棄物的中心,楓兒跳來跳去,將扯下來的布料,一把塞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著。
形狀優美的小口,嘴邊沾有泥土、雜草、還有……
「哎呀!我的鐵線蘭。」
小草慘叫一聲,去搶救心愛的盆景,同時也忙著和楓兒爭奪,所剩無多的衣衫。
「不行,這個不可以吃啦!……你再不聽話,我就要生氣羅……啊!笨蛋,別把我的手放進嘴裡……」
蘭斯洛望著眼前的一片凌亂,頭暈腦脹,很難得地,他有了想一頭撞死的衝動。
花了不少功夫,把瀕臨廢墟的屋子修好,成了垃圾的家具買齊,好在小草原本就有隨時跑路的準備,東西隨丟隨買,方便的很。
此後連續數日,小草待在家裡,半步不出,任憑蘭斯洛怎麼引誘,也沒興趣出門,一來,是為了好好靜心想事情,二來,也是為了照顧楓兒。
楓兒的野性未除,想要讓她安靜呆著,得費不少功夫,小草就花了相當的心力,才教會她穿衣,不要四處亂跑,拿無辜的器物磨牙。
其實,養動物就是要肯花時間,一般來說,寵物都是很溫和的。
這天,小草心血來潮,到外面抓了兩隻蚱蜢,回來找楓兒玩跳蚱蜢的遊戲。
「楓兒,這一隻紅翅膀的,是你的;這一隻腳上有斑點的,是我的。」
小草費力解說,楓兒則是滿臉奇怪,不明白這兩隻蚱蜢有什麼好玩。
「等一下我把蚱蜢放進洞裡,你就跟著我喊,知道嗎?」
「……」
「知道了嗎?」
「喵!」
小草的遊戲,在尚未開始之前,便宣告流產,因為缺乏挖洞的經驗,小草掘的洞,深度不夠,兩隻蚱蜢甫一進洞,便即躍出,兩頭逃竄,小草還沒來的及反應,楓兒伸手便是一抓,把自己的蚱蜢丟入口中,當作美食大嚼起來。
「哇!我的蚱蜢…哎呀!不對,楓兒,快把東西吐出來,那個東西不能吃的,吃了會拉肚子,教了你那麼多遍,怎麼你就是教不會呢?」
擔心楓兒吃錯東西,小草又是攔阻,又是拍背,弄的手忙腳亂。
「這個東西有什麼不能吃的,以前在山裡,獵不到山豬野兔,本大爺還不是大把大把的吃下肚。」
閒得發慌,又不肯負起教養職責的蘭斯洛,在一旁哈哈大笑。
「你笑什麼,當初說要撿東西,事後一點都不負責任,你哪來的臉在笑。」
「誰說我不負責了。」蘭斯洛笑道:「楓兒,你過來,我送你一件禮物。」
不敢靠太近,蘭斯洛把禮物擲給楓兒,以免又給撲倒,對于楓兒表示親切的方式,蘭斯洛始終不習慣,而很無奈的,這也是小草屢教無效的項目之一。
蘭斯洛的禮物,是條紅色的皮革項圈,除了顏色搶眼之外,形式卻簡單,僅有一個金屬環扣,與市面上五花八門的種類相較,是條相當素淨的項圈,幸虧小草搶救的快,否則就給楓兒吞下肚當點心。
大陸的公約法,把獸人族的地位,定在奴隸與牲畜之間,若要在都市行走,必須配戴項圈。
市面上所賣的項圈,大多標榜「附麻醉效用」、「內附鎖脈針」、「穿骨固定」之類的效果,藉由傷害獸人的身體,到達箝制的作用。
小草將楓兒當作姊妹看待,要讓她受這等痛楚,自是怎麼也不願意,可是,若不配戴,則無法上街,只得整日在家,對於好動的楓兒來說,無異是變相拘禁,為此,蘭斯洛特別施展匠人手藝,做了條項圈出來。
別上了環扣,楓兒不住轉動頸子,伸手去抓,似乎對這個新的束縛物,感到極度不耐。
蘭斯洛頗為感慨的嘆了口氣,幫楓兒把項圈套正,嘆道:「你就忍一下吧!你的主子們,眼下還沒發跡,改變不了這些勞什子規章,既然改變不了,你就只好學著適應了。」
靠著「第一眼作用」,楓兒對蘭斯洛真是百依百順,聽到蘭斯洛這樣說,楓兒似懂非懂,不再亂動,把項圈套好。
「唉!」
「嘆什麼氣?又在想你的紫鈺小姐。」
「唉!」
「想就去找人家啊!又沒人攔住你。」
「唉!」
小草暗自苦惱,自被紫鈺明確拒絕後,蘭斯洛這些日來,長吁短嘆,悶在屋裡,卻又想不出任何方法,來個絕地大反攻。
「人家的要求很高,不是現在的你能做到的,還是多努力個幾年,等到功成名就,再捲土重來吧!」
這番話,是小草充份考慮過的衷心之論,紫鈺所要求的,並不是單純的榮華名望,想要配得上這樣的女子,必須要有相當出色的條件。
小草不認為蘭斯洛條件差,目前的蘭斯洛,是塊原石,只要經過琢磨,將來必能大放異彩。
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慷慨豪邁,毫不做作,武功雖然不高,但發展潛力卻幾近無限,有種江湖上少見的鐵骨英氣,這樣的人,日後成就不可限量,更重要的,他舉手投足間,與生俱來的領袖氣勢,霸氣凜然。
小草敢斷定,只要能有個兩年時間,加強蘭斯洛的武功,以他的條件,屆時必有一番基業,眼下局勢混亂,群雄並起,艾爾鐵諾的國勢,也逐漸走下坡,對於各處的動亂,無法有效鎮壓,只要把握機會,說不定蘭斯洛也能成為一方霸主。
可是,這些東西需要時間來醞釀,以目前的蘭斯洛,想要打動紫鈺的芳心,簡直難比登天,就算能讓紫鈺傾心於他,紫鈺背後的龍族,也不會接受這樣一段情緣,兩人勢必面臨重重險阻。
「聽我的話,等到自己條件夠了,再來吧!」
「不行,就這麼放棄,哪算的上是男子漢,我一定要堅持到底。」蘭斯洛不改初衷,還是堅持目標。
「是,是,你是男子漢,真了不起。」小草挖苦道:「不但是男子漢,馬上就要當先烈了。」
自從明白了紫鈺的想法,小草便懶得再去出主意,反正雙方的差距太大,強求無益。
「對了,我記得你好像懂得一點魔法的知識。」蘭斯洛眼放異彩,想到了個新的點子,「快幫忙想想,有沒有可以用來幫人談戀愛的魔法。」
「有的話,我自己不會用嗎?」小草暗罵道。
其實,這類的魔法式存在的,經由某種符法、儀式,可以讓本來陌路的異性,瞬間產生一見鍾情的效果,進而傾心相戀。
只是,那種術法,無非是控制對方的心智,對於這種作法,小草輕視至極,那根本是污衊了「愛情」這個名詞,只要想到蘭斯洛像條哈巴狗,吐著舌頭,等著撿骨頭,小草便覺得反胃。
風之大陸的魔導師公會,對於有關「操控人心」的秘法,一律禁止,不完全是為了道德因素,事實上,這種違逆天道的法術,果報極強,使用者往往遭到反噬的命運,不得好死,所以這是屬于禁用的系統。
「會想要依靠法術來談戀愛,是墮落的象徵。」
「沒有那麼嚴重啦!」蘭斯洛忙解釋道:「我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扭轉乾坤,讓她對我有好感之類的。」
對於這種不明魔法真諦的蠢問題,小草根本懶得作答,無奈蘭斯洛緊問不舍,腦筋一動,小草眼珠轉了轉,很高深莫測的笑起來。
「要說有的話,倒是有一個。」小草正色道,「我聽過個傳聞,是種傳說中的秘法,至於靈不靈,那我可不保證。」
「什麼秘法?說來聽聽。」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線光明,蘭斯急忙追問。
「用草編成九千九百九十九隻草燈,排成圖形,點燃以後,默默祝禱一刻鐘。」
「這麼簡單?」
蘭斯洛鬆了一口氣,編九千九百九十九隻草燈,不過費點功夫罷了,只要能贏取佳人芳心,什麼都劃的來。
「不簡單。」
小草補充,反正是撒謊,乾脆撒大一點吧!看看這個呆子會不會因此知難而退。
「用的草,必須是沾著無根水,初生的嫩草,所編成的草燈,不可枯萎,要保持青綠,祝禱的一刻鐘內,不能有半隻燈熄滅,所有工作必須在三天內獨力完成。」
為了怕蘭斯洛故計重施,把一切的準備工作丟到自己頭上,小草特別把「獨力」兩字,念的特別大聲。
「這麼困難!你還不如叫我蓋做金字塔算了。」蘭斯洛聽的眼珠快凸出來了。
「是啊!所以才說沒人做到。」小草微笑道:「知道怕的話,就聽聽算了,沒有人會笑你的。」
「不。」
蘭斯洛猛拍桌子一聲,站起身來,躍躍欲試,找到了新的奮鬥目標。
「越是困難的事,我能辦成,這樣才能顯出本大爺毅力不搖,越挫越勇的決心。」蘭斯洛鬥志高張,昂首宣示道。
「你……你沒弄錯吧!」
小草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蠢的人見多了,還沒見過蠢成這樣的,真想知道他老爸老媽是什麼人,生出這種賠本兼倒貼的兒子。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蘭斯洛笑的好燦爛,「本大爺為君死,為君狂,為君猛做凱子武大郎。」
充滿決心的笑容,誇張的宣告,加上楓兒識趣地喵喵叫,看來一場災難是避不了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為什麼自己會對這樣一個呆瓜,如此放不開呢?
小草無聲地仰天嘆息,或許,因為自己也是個大呆瓜吧!
艾爾鐵諾歷五六五年八月十日
寂寂深夜,將近子時,紫鈺獨自一人,緩步走在街上。
在一個時辰之前,數日不見的小草,造訪了落瓊小築。
帶著很窘迫的表情,小草說明了這七天來的過程。
把笑話當成秘法,而認真實行的蘭斯洛,把人類的體能,發揮到極限。
他在每天天亮之前,自城外山上,大量采來沾著露珠的幼草,然後便躲在前日被拒絕的古廟裡,專心進行著編草的工作,不飲不食,不眠不休,把自己埋在草燈堆中。
小草去看過他幾次,才僅僅幾天,蘭斯洛因為耗竭體力,整個眼眶凹陷,面色臘黃,跟鬼沒兩樣了,與他說話,蘭斯洛也是充耳不聞,只是盡力與時間賽跑,把枯黃的草燈捨棄重編,務必要在三天內,編出九千九百九十九隻青綠的草燈。
「原來如此,看來人的執念,有時候真是可怕。」
「紫鈺小姐。」
「嗯!」
「小草有事相求。」
思量再三,小草決定請紫鈺幫忙。
「我知道這事很慚愧,自己做的事,居然要請你來善後。」
小草儘量把話平順地說出口,「但是,我想請你去看看他,也許……也許可以讓我大哥停下來。」
說到這裡,小草已經無法整合自己的語句了,這一刻,她不是什麼聰明多智的才女,僅是一名為愛擔心受怕的女子。
看見蘭斯洛失魂落魄的樣子,小草真是打從心裡擔憂,苦無對策之下,只好懇求紫鈺的幫忙。
紫鈺面有不豫之色,事實上,來自某一方面的警告,提醒她勿與蘭斯洛等人,關係過於密切,否則尾大不掉,再加上自己心中,逐漸混亂的心門,使她不願意干涉此事。
「我拜託你了。」
眼見紫鈺拒絕在即,小草什麼也顧不得了,一咬牙,叩地下拜。
「別這樣!」
紫鈺伸手相托,阻住小草的動作。
「你可能知道,我對你兄長並沒有多少好感,若是他以為這樣的小動作,就能打動人,那也未免將我看太低了。」
紫鈺小心控制情緒,冷然道:「我對這樣的男人沒興趣,文不成,武不就,自傲自大,粗魯凶暴,這樣的人,有什麼理由,要我去在意他呢?」
「你所說的,是真心話嗎?」
「咦?」
「你所說的,真的是你的真心想法嗎?」
「如果說,大哥當真如同你說的那樣,我也就不會這麼為了他而奔波了;如果說,紫鈺小姐,是那種只看事情表面的人,大哥也就不會對你痴戀若此,我今日也就不來找你了。」
「沒錯,目前的大哥,文不成,武不就,既沒有高強的武功,也沒有豐厚的身家,找不到半點吸引人的條件,但是,紫鈺小姐,應該不是那種只看眼前的人吧!」
小草正色道:「和一般的世家豪門子弟比較,大哥在未來的可能性,幾乎是無限的,於他身上下投資,我想是件值得期待的買賣。」
「大哥他粗魯自大,一點也不細心,總是讓身邊的人傷透腦筋。」
「可是,從別種角度看來,大哥是用屬於自己的表達方式,來關心他所愛的人,他的個性粗枝大葉,不會假意的做溫柔,也不懂的怎麼扮斯文,和所謂的彬彬君子比起來,的確是差的一蹋糊塗,可是,在粗魯的表面之下,大哥的真誠心意,無人能及,比起表面上的斯文,這應該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小草頓了頓,說道:「紫鈺小姐,我想,能夠擄獲你芳心的人,應該不是那種平日風度翩翩,遇到大事便腿軟的庸碌小子吧!」
「現在正處於亂世,不是賣弄辯才、附庸風雅的時候,身為一個男子漢,就要有能力,守護他所珍惜的東西,在這一點上面,大哥對於自己所愛的東西,勇於表達,勇於付出,也在危難當頭的時候,勇於挺身守護,這才是一個男子漢足以建功業於當世的條件。」
「我想,我這一生,都會以有這樣的兄長為榮。」
在漫長的發言後,小草作了結論,「不管日後,紫鈺小姐與我大哥之間如何,我希望你能發現他真正的價值所在。」
「真正的價值所在……」
紫鈺默然不語,其實,這些東西,她並非毫無察覺,只是從沒用心去細想,今次聽小草一說,許多想不通的疑團,撥雲見日,清晰地浮現心頭。
坦白說,蘭斯洛對紫鈺而言,是有影響的,在朝夕相處的那段時間裡,紫鈺確實為蘭斯洛的獨特氣質,所漸漸吸引,只是,她始終想不通,為何自己會對這條沒骨氣的哈巴狗,如此記掛,因為找不到答案,所以紫鈺對蘭斯洛的求愛,始終抱持抗拒的心態。
「大哥對於自己所愛的東西,勇於表達,勇於付出,也在危難當頭的時候,勇於挺身守護。」
小草的話,讓紫鈺找到答案,蘭斯洛的表現,是建築在勇於表達,勇於付出的條件上,因為肯付出,所以他不在意被心上人當小丑使喚,那不是沒骨氣,事實上,那反而需要更多的勇氣。
「能擄獲你芳心的人,應該不是那種平日風度翩翩,遇到大事便腿軟的庸碌小子吧!」
「一個男子漢,就要有能力,守護他所珍惜的東西。」
回想起蘭斯洛的數次戰役,紫鈺不禁微笑,那種處身危難,卻談笑自若的氣概,真是教人心折,而當事情臨頭時,蘭斯洛銳身赴難,用自己的身體來掩護小草,這等英俠豪氣,也常常讓紫鈺看得痴了。
為了給他一次機會,也為了給自己一次機會,紫鈺往小廟出發了。
「真正的男子漢是嗎?」
紫鈺低首沉吟,推開了古廟的大門。
不用費多少力氣,紫鈺看到了蘭斯洛,他坐在大殿裡,一副疲憊欲死的表情,幾天沒清理的鬍鬚,生得猶如箭豬般雜亂,面色枯黃,黑色眼圈張得老大,看來隨時會倒斃一樣,不過,儘管累成這樣,蘭斯洛眼裡,卻是相當平靜,還閃爍著喜悅的光彩。
看來小草是多慮了,紫鈺這樣想著。
「你來了。」
看到紫鈺步進殿來,蘭斯洛拖著沉重的身子,想站起身,但腳底一陣虛浮,險些跌倒。
「小心。」
紫鈺舉手相扶,卻不料蘭斯洛直直撞過來,把紫鈺也給撞倒。
蘭斯洛身上,一股難忍的汗臭味,撲鼻而來,顯然是多天沒有洗澡了,不知道什麼理由,看到這樣的蘭斯洛,紫鈺有股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
「真……真是對不起,撞到小姐了。」
蘭斯洛掙扎著起身,卻是沒什麼力氣,又跌了下來。
「不打緊,我扶你一把吧!」
紫鈺把蘭斯洛攙扶起身,溫言問道:「我聽小公子說,你在這裡,就過來看看,你怎麼會弄成這副樣子?」
「那個不重要。」蘭斯洛的聲音聽來有氣無力,卻掩不住由心底發出的喜悅,「有樣東西,我要給你看看,非看不可。」
也不知是哪來的力量,蘭斯洛拉著紫鈺,穿過殿門,跑向後院。
雖然也覺得不妥,但紫鈺並沒有把手抽回,讓蘭斯洛握著。
跑進後院,出現在眼前的東西是……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在紫鈺的視線里,七棵梧桐樹的枝葉,以串索的方式,交錯成了巨大的黛綠廉幕,九千九百九十九隻草燈,被排成一對猴子交頸而眠的圖案,吊掛在樹藤網上。
仔細說來,圖案的排列,十分粗糙,一眼就可看出是外行人的作品,而且,那兩隻猴子的滑稽模樣,十分引人發噱。
可是,當清冷月光,透過枝葉,將草燈圖鍍上一層銀白光澤,配上背後閃爍的點點星光,所呈現出來的,是與天地同生、宇宙共鳴的壯闊景致,在剎那間,恍若銀河運轉不休。
兩隻猴子,一公一母,構造的線條,極為拙劣,看來沒有半點的雅致氣氛,只是,看著他們相依相倚,好像一似老公公、老婆婆,在垂垂老矣的暮年,懷念相戀時的甜蜜……
對!
就是那種溫馨。
無法言喻的激盪,化作暖流,送進了紫鈺的心房,基於某種未知的情感,紫鈺的眼眶發熱,有生以來,不為悲傷,而是為了一種超乎感謝的情緒。
「做這個東西,費你不少功夫吧!」
無意瞥見蘭斯洛的手指,滿是割傷的痕跡,是在不眠不修的編織時,給草割破的吧!
深深吸氣,控制不了內心由衷的感動,紫鈺的聲音,竟有些咽嗚。
「本來我想做一對鴛鴦,還是天鵝之類的,可是想來想去,那樣的東西不像我,所以我還是做了這個。」
搔著亂發,蘭斯洛有點難為情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接下來,只要把燈點著就行了,可是,要怎麼點火,是個大麻煩。」
「不必點了。」紫鈺低喃道。
轉過頭來,不讓奔流的眼淚,給蘭斯洛看見。
「咦?……」
「火已經點燃了。」
「在……在哪裡?」
深怕這是心上人出的禪機,蘭斯洛搔頭動耳,努力想著話里是否另有玄機。
紫鈺微笑著,讓晶瑩的淚珠,首度流下臉頰,她伸出指頭,指向心窩。
「在這裡。」
蘭斯洛吃驚地望著紫鈺,紫鈺回望蘭斯洛,兩人相互凝視著,在這一刻里,某種一直存在的間隔,瞬間破裂。
在蘭斯洛的眼裡,紫鈺的笑容,如同水面的波紋,輕輕晃動。
儘管口中說不出任何言語,但超越形式的溝通,在兩顆心之間,牢牢相系。
「你真是傻的可愛。」
走在回家的路上,蘭斯洛如同醉漢一般,顛顛倒倒地跳著走路,腦里不住重複適才的情景。
「你真是傻得可愛。」
說了這句話的紫鈺,在蘭斯洛的臉頰上,這個意想不到的獎勵,令蘭斯洛興奮的快要飛起來了。
「從明天起,本大爺要再接再勵,讓紫鈺小姐刮目相看才行。」
下了這樣的決心,蘭斯洛推開屋門,悄聲進屋。
「喵喵喵…」
「哇!不要靠過來……口水不要亂噴…」
守候多時的楓兒,在蘭斯洛開門的剎那,縱身撲了上去,與主人好好親匿親匿,自然,難以消受美人恩的蘭斯洛,大聲討饒,不過他現在心情大好,倒也不賣力掙扎就是了。
「恭喜大哥,得償所望,小草為你設宴慶祝。」
一早預備好慶功宴的小草,語笑盈盈,站在房門邊。
「你怎麼知道有功可慶?」
一面與楓兒玩耍,蘭斯洛對小草的行動迅速,感到驚奇。
「若非與紫鈺小姐之間,有重大進展,大哥你又怎肯回來,又怎會如此興高采烈地回來。」小草笑道。
只是,多少有點「我怎麼叫你,你都不聽;別人一叫,你就聽了。」的苦笑意味。
宴會開飲,細心的小草,特別熬了清粥,準備了薄餅、淡湯之類的清淡料理,以防數天未進食的蘭斯洛,因為暴飲暴食,而生出胃病。
酒過三巡,蘭斯洛感嘆道:「愛情大有進展,接下來就該發展事業了,這兩樣都掌握,此生就沒有遺憾了。」
忙著與楓兒戲耍,心中亦別有所思的小草,隨口說道:「將來大哥練好武功,好好闖一番事業,揚名天下,就光宗耀祖,對的起身邊的人了。」
「光宗耀祖啊!」
蘭斯洛舉杯對月,緩緩說道,「我是被老頭子養大的,在下山以前,十幾年來,我除了老頭子之外,沒見過半個生人。」
「大哥的父母呢?」
「誰知道。老頭子說,我是沒人要的小鬼,給丟在山溝里,被他撿來。」
提起自己的身世,蘭斯洛頗為黯然,「老頭子沒人性,他那種教養方法,要不是本大爺福大命大,早就沒命了,不過……也多虧了他,要是沒那死老頭子,本大爺可能也活不到今天。」
「你丟我撿,果真是好事一件。」
蘭斯洛打了個嗝,大笑道:「老頭子當年撿了我,說不定很後悔也說不定。」
「可是,打我下山以來,先是撿了你這個義兄弟,又撿了楓兒,本大爺卻是不後悔。」
蘭斯洛大著舌頭,微有醉意,「這些日子以來,你們幫了我很大的忙,也給了我很多以前想像不到的東西,對我來說,你們就是我的家人了。」
「往後本大爺闖蕩江湖,雖然說,拖著你們兩個,是多個累贅,不過,你們放心,只要我有的,你們都會有一份。」
「謝謝大哥了,楓兒和我都會好好努力,不會給大哥添麻煩的。」小草笑應道。
已經半醉的蘭斯洛,沒有發現到,小草的笑中有淚,是為了能正式被他視作家人而感動吧!
或許,也是為了不僅僅想當個家人而落淚。
「好!」
蘭斯洛一把摟過楓兒,哈哈大笑道:「以本大爺的名譽發誓,我一定會在雷峰盛會上,一展身手,把那勞什子寶物取出,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把所有料理一掃而空,也把慶祝酒喝個壇底朝天,蘭斯洛面紅耳赤,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不醒人事了。
「大哥,大哥,唉!怎能睡在這,我扶你進房,楓兒,幫我把……」
話沒說完,小草搖頭輕笑。
除了蘭斯洛之外,楓兒也被灌了一壇酒,睡死過去,成了頭醉貓了。
凡是還是得靠自己,撐著蘭斯洛,小草努力把這個滿嘴醉話的醉鬼,送到床上去,在去安置另一個。
正要離去,猛被蘭斯洛一把拉倒。
「大哥。」
「唔!這樣看起來,你的樣子,真是俊俏的像個女的。」
捧著幼滑的小臉,蘭斯洛醉眼朦朧,喃喃道:「可是,為什麼你的笑,會和紫鈺小姐一樣,都帶著眼淚呢……」
「大哥。」
已經鼾聲大作的蘭斯洛,沒有進一步的回應,沉沉睡去。
小草輕輕抽出身子,望著漸落明月,思潮如涌。
自從遇見蘭斯洛之後,掉眼淚的機會,是大大的增加了啊!
這些,並非她所願意,可是……
可是……
就安於當個家人吧!
靜靜地守在一旁,跟著他,看著他,不要越過這層界限,當有朝一日,分離的時刻到來,所造成的傷害,所必須面對的傷悲,也就不會那麼大了。
在對面胡同的屋頂上,有兩個斥候,小心地注視蘭斯洛等人的一舉一動。
「真奇怪,赤先生下令,那兩個小子先放在一邊,無論如何,要先料理掉那隻貓女,絕對不能留有活口。」
「你管他奇不奇怪,反正赤先生有交代,你就作吧!既然已經確定他們的藏身處,就趕快回去通知,派大隊人馬來圍殺。」
兩個人剛想要撤身,一道冰冷的聲音,在空氣中浮蕩著。
「偷窺別人的生活起居,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驚覺後方有人,兩人連忙翻起,做好全副戒備。
「誰!」
「什麼人!」
兩聲暴喝,還沒能說完,宏大的氣勁,在第一時間轟中他們,可憐的斥候們,連慘叫的能力也沒有,給炸的四分五裂,爆成一堆血雨碎肉,殺人者好高的功力,好辣的出手。
「世上到處都有不自量力之輩。」
一個相貌英偉,器宇不凡的男子,漂浮在半空中,白色的高級斗篷,隨風飄動。
乍見他的人,很自然的會打個寒顫,面部的線條,如同斧劈般陡峭,孤絕俊逸的臉,左半邊為金屬面具所覆蓋,深藍色的眼眸,恍若冰晶,內中透露的危險訊息,教人時時刻刻感到心悸。
「自古情關難過。」他悠然道,聲音如同水晶互碰般悅耳,「紫鈺,既然你掘地自困,就莫怪做師兄的,要專斷行事了。」
離雷峰塔盛會,僅餘五天,隨著隱藏於幕後黑手的一一浮現,也為蘭斯洛等人的命運,投下了新的變數。
風姿物語座談會
小草∶經過了一番努力,銀河篇終於走到第五集了。
蘭斯∶原定九集的故事,也完成一半了。
小草∶是的,所有布線的工作,已經完成的差不多了,自下一集開始,便是收線的時候了。
蘭斯∶本次出刊的記錄,似乎又刷新了。
小草∶因為作者自從看到許多鼓勵之後,便下定決心,一天參千字,以這樣的速度在趕稿中。
蘭斯∶看來做什麽事,都還是要有計畫的進行,效率比較高啊!
小草∶追女孩也是這樣嗎?
蘭斯∶兔子有必要問嗎……哎呀……
(給小草打了一下)小草∶講到追女孩子,這一集,大概是作者最沒把握的一集了。
蘭斯∶一個從沒談過戀愛的人,整日在猜想,要如何寫戀愛場景,真是件苦差事。
小草∶寫到一半,還被朋友嘲笑「沒談過戀愛的人,還在那邊說什麽大話」,害作者傷心地呆對螢幕。
蘭斯∶可是,作家作家,不就是「作一點,加一點」嗎?
小草∶還是有些事,是「虛擬實境」無法完成的。
蘭斯∶哦!你已經明白身體力行的重要了嗎?
小草∶那種事我早就明白了……你在作什麽……鋪床單做什麽……
蘭斯∶哈哈?除了戀愛的場景,也有人批評?
小草(從背後取出機關槍,瘋狂掃射)∶力行你個頭,你腦里為什麽只有這種事?
蘭斯(忙著躲子彈逃命)∶你……你換武器了……,在武俠小說里用機關槍,你不覺得可恥嗎?
小草(已經進入半瘋狂狀態)∶哇哈哈哈……
為免遭池魚之殃,本次座談會就此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