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亭羨有他的難處。
也有他的困處。
她不會懂,他自出生起,就走過刀山火海,去過地獄羅門,一次次用命從血海中淌過來。
她不會懂,他走得步步艱險,不敢偏差半步。
她更不會懂,他身上的寒症雖然能要他的命,卻也是他的保命符。
種種……
她一個深宅女子,又怎麼會懂?
離京前,八皇叔的告誡一遍遍提醒著他:「阿羨,你從出生就與別人不一樣,你活在這世上,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你自己,哪怕是我,終有一天,或許也會被權勢壓得喘不過氣,將劍指向你。」
一個養他育他的至親之人都無法相信。
他又怎麼會相信她?
玉君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無奈不甘,又慢慢趨於平靜。
商亭羨,我不能讓你死!
我當年犯下的錯,現在只能傾盡全力彌補給你。
又下雪了。
玉君將匕首還給了他,起身回去,繞過茶案經過他身旁時,他拉住了她的手腕。
臂上徒然被一道下墜的力量牽引……
玉君整個人跌進了商亭羨懷中,腰間被一隻大手托住。
咫尺間,她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冷冷的。
二人四目相對,姿態旖旎。
玉君還未回過神,便見商亭羨眼眸一厲。
霎時間,一支利箭從荷塘對岸射過來,鋒利的箭頭刺穿竹幔。
正對玉君後頸。
商亭羨手臂一抬,在只差分毫的距離,徒手抓住了那支箭。
玉君聽到耳邊嗖的一聲,一陣冷風灌入,轉過頭一看,便看到那支利箭近在遲尺,箭頭銀光乍現,刺得她眼睛疼,若偏一寸,就可封喉。
她難以置信的看向商亭羨:「你!你拿我替你擋箭?」
話音剛落,又是三箭射進來。
嗖嗖幾聲,商亭羨已騰身而起,一把將她拉起來護在懷中,袖子一揮,將那三支箭捲入袖口,甩到地上。
接著幾道黑影從荷塘對岸飛來,直逼他。
劍劍視死如歸,要拿他的命。
他將玉君牢牢錮在懷中,帶著她往茶亭後面的屏風方向退,低低喊了聲:「青野!」
黑衣人持劍逼近之際,青野的身影擋到了二人面前,用手中的劍鞘挑開了刺過來的數把長劍。
「主子。」
「不留活口。」商亭羨冷聲命令,病色可見的臉上沒有絲毫波動,但那深不見底的眸中早已泛起了滔天的殺意,猩紅一片。
隱在暗處的護衛也已現身,連同青野將那些黑衣人擊退到茶亭外。
雙方利劍交織,幾個黑衣人的身手十分敏捷,但架不住青野劍法犀利,他招招取其要害,不留餘地,幾番下來,那些黑衣人已招架不住,慢慢落於下風。
玉君還被護在商亭羨懷中。
他身子很冷,她貼在他胸膛處也冷得打顫,再抬頭,便見他臉色蒼白,額上涔涔冒汗,氣息不勻,身體也開始虛浮。
可真是時候。
這廝竟然寒症發作了。
「你先走。」商亭羨說話微喘,知道自己快要倒下去了,仍咬牙強撐著。
「走什麼走?先給你扎幾針再說。」
玉君從他懷中起來,拉他坐下,也不管他願不願意,伸手就去扒他的衣襟。
小手卻被摁住:「小傢伙,你幹什麼?」
她甩開他的手:「救你!」
他衣襟本就微敞,輕輕一扯就能扯開,寒症發作,渾身虛軟,沒有力氣推開這雙在自己身上放肆的手。
只見玉君扒下他上衣,手往髮髻上一伸,竟取下幾根長短不一的銀針,分別扎入膻中、鳩尾和天池穴。
三針並用,留針較短。
商亭羨自有寒症起,看過無數神醫相手,身上不知道被扎過多少針,自然也熟悉一些用針的手法。
但玉君施針的手法,卻與他人不同。
她下針筆直,彈顫不頓,捻針提針,輕快又穩。
哪怕行醫幾十年的老大夫也未必有此功底。
她才……
十四歲?
幾針下來,商亭羨感覺好了很多,不僅氣息上來了,身體也漸漸有了力。
玉君見他好轉,便想起剛才那一箭,不由地氣血上涌,重重的往他脖子上連紮好幾針,每一針都有報復他的嫌疑。
商亭羨覺得脖子發緊,像是被什麼東西刺穿喉嚨,又酸又痛。
他懷疑玉君是故意的。
過了一會,外面的打鬥聲戛然而止。
青野進來時,撞見玉君正在給商亭羨穿衣服,那畫面……他識趣的別過頭,咳了兩聲稟報導:「主子,沒有活口。」
商亭羨緩了緩氣,「嗯」了一聲。
玉君轉頭看到青野提著一把染滿鮮血的劍,嚇得縮了縮。
商亭羨眼角微顫,示意他把劍收好。
原以為玉君是裝的,卻見她眉心緊蹙,小臉嚇得蒼白。
「真怕血?」
「嗯,我膽子小。」
他竟一時真分不清她是真是假了,說她膽子小,她敢偷匕首,敢看那血腥詭譎的怪談小說,甚至還在髮髻里藏針,說她膽子大,眼下她又真嚇得眼睛都不敢往那劍上看。
「那些……是什麼人?為什麼殺你?」
「許是礙了誰的眼。」他輕笑著,說得隨意,像是習慣了。
「你礙別人的眼,拿我來擋箭?」玉君質問他。
如果,商亭羨沒能抓住那支箭,她已經被一箭封喉了。
商亭羨斂笑,修長的手臂輕輕一抬,便輕鬆捏住了玉君的下頜,只是力度不同於上次在馬車裡那般粗重。
反而輕輕的,如捧珍物。
他滿臉病氣,卻帶著一種嬌弱猖獗的狠,冷冷地道:「你看,任何人在生死面前,都會先選擇保全自己,你一再質問我為什麼不信你,你又為什麼要信我?所以,以後不要再問那種蠢問題了。」
他的手還是那麼冷。
像失了溫度。
青野將玉君送回隔壁,商亭羨撐著茶案艱難起身,腳下還有些虛浮,待穩住身子走出茶亭,看到暗衛正在荷塘里撈那些黑衣人的屍體。
滿池的水都被染紅了。
他眼裡沒有一絲觸動,早已習慣了這種場面。
皎潔的月光下,雪花如棉。
他望著這寒冷刺骨的夜,覺得幾分可笑。
父母慘死那天,好像也是這樣的大雪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