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洛芒第一次直面樓既回。
他的表情異常的平靜,說起話來滴水不漏:「督主既已認定我是十三皇子,那我想,我再解釋也是無用功吧。」
倒是沉得住氣,半點不被試探出來。
樓既回輕笑一聲,道:「倒是有幾分硯卿的風采,看起來,這段時間他倒是沒少教你。」
如何穩住情緒不露破綻,如何與敵人周旋全身而退。
這些,都是洛識微最擅長的。
「父親都教了我一些什麼,想必督主不會不知道。」洛芒冷靜的反唇相譏。
是的,到處都是東廠的探子,有誰看不見呢,不著調的洛大人除了帶兒子一起去尋花問柳,就是聽戲喝酒,總之是一件正事都沒有。
大家都說,這孩子怕是要養歪了。
沒有人會懷疑他是十三皇子。
除了樓既回。
那人輕描淡寫的打斷了洛芒的話,他唇角未勾,漫不經心的道:「景帝是我親手掐死的。」
小崽子呼吸一窒。
「文帝也是我親手站斷四肢做成人彘,苦熬許久才咽氣的。」樓既回低啞的嗓音泛著慵懶的輕慢,一句句的將幾代皇帝與皇子們的結局娓娓道來。
老皇帝景帝,繼位的二代文帝,三代不甚出名的小貓小狗,一直到這一代被他幽禁的小皇帝。
十三皇子的父親、兄長、子侄皆喪命於他手,甚至於是這世間唯一對他百般照顧亦師亦父的洛識微……如今也被那奸宦所控,幽禁於此。
樓既回步步緊逼。
少年微微低頭,臉色泛白,嘴唇緊抿,垂在一側的雙手用力到指尖泛白,,卻還在隱忍的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不能中計,不能衝動,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情緒。
洛芒,你不能連累你身邊至親的人。
就在這時,一道嘶啞的嗓音從裡面傳出來:「樓既回,你想知道什麼直接進來問我便是,沒必要欺負一個孩子。」
洛識微主動開口,打斷的兩人的對峙,其中隱隱的回護之意,更是明確了樓既回的猜測。
但是他卻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反而是唇角的笑容泛著幾分冷意,再也沒看洛芒一眼,徑直的推門走進去。
身後,少年慢慢的抬起頭來,臉色煞白,眼底卻一片血紅,恨到了極致,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走進父親的房門。
這一刻,是說不出的痛。
「終於不裝漠不關心了?」
樓既回似笑非笑的看著病床上的青年,道:「硯卿倒是厲害,把十三皇子就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虧我與那幕後黑手來回過招數十次,次次抓不到對方身影,原來那人就是我的枕邊人。」
「督主都已經篤定,我再怎麼裝不也是於事無補。」
洛識微哼笑一聲,說:「我與督主素來都是相互利用,哪怕床幃之事也不過是給這層關係增加一些調劑的親密罷了,所以督主這麼說,我是真的不會有什麼愧疚感。」
「若我一朝得勢,定會對督主痛下殺手以絕後患,同理,現在落到督主手中,我也相信您不會手下留情,不是嗎?」
這話,坦蕩的無情。
竟無半點情感在其中。
霎時間,整個房間的氣氛都冷了下來。
伴隨著一道凌厲的風,洛識微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後撞,緊接著,他便被一隻大手扼住的喉嚨,強迫性的後仰。
「咳咳咳……」
窒息感將他淹沒,這副肺癆的身體不住的咳嗽,青年仰著頭,青色的唇微張,艱難的呼吸著空氣,卻也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揚起唇,他看著眸色漆黑陰冷的男人,頓時笑的滿滿惡意。
「九千歲大人……」
洛識微嘶啞的嗓音泛著戲謔的語氣,那是一切敗露後孤注一擲的瘋狂,他艱難的抬手,撫上對方的臉頰,說:「你說,你已經看透了一切,那還來見我做什麼呢?想看我跪地求饒?」
他模仿著、露出楚楚可憐的表情,哀求道:「督主,求求你,我死不要緊,求您給芒兒一條生路吧……這樣嗎?」那悲傷的語氣,在最後一句話時,化為嘲弄。
樓既回張揚艷麗的面容一片陰鷙,鳳眸中是化不開的堅冰,細長的手指用力的扼緊青年的喉嚨,看著他因窒息而煞白的臉色,然後貼在洛識微的耳邊,語氣輕柔:「硯卿,你在激怒我。」
「對,我在激怒你,我都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督主入魔後的樣子了。真可憐啊督主,本就是逢場作戲,可您看起來卻是認真了呢。」
洛識微艱澀的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個嘲諷的字符,他抓住男人的肩膀,低笑著說:「黃泉路上有督主相伴,硯卿也不枉此生了!」
即便是死,這一生,他也賺夠了!
他說完,便是一陣壓不住的咳嗽,緊接著是喉嚨腥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灑在潔白的被子上,血光點點。
樓既回已經鬆開了鉗制。
洛識微無力的倒在了床上。
他單薄的裡衣下是削瘦的身體,宛若一具只剩白骨的軀殼,墨色的長髮安靜的散在身後,俊秀的面容下是憔悴的雪白,整個人似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枯萎。
但即使這樣,他的眼眸依舊明亮如火焰,蒼白的唇間綻放著愉悅燦爛的笑容,那是惡作劇成功後的得意,包含著滿滿的惡意。
這才是硯卿的真實模樣。
樓既回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知道,他的硯卿快死了,但即便是死,這個小毒物也不忘在最後一刻捅他一刀。
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帶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惱怒在心底蔓延。
真狠啊……不愧是,我的硯卿。
不出所料。
洛識微被幽禁的第二個月,朝野上的異議聲就已經慢慢地弱了下來,在樓既回的雷霆手腕下,最終偃旗息鼓,一切再次恢復如常。
督主一手遮天,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恩科後上任的這一批朝廷的新鮮血液,所上的第一節課,就是恩師的幽禁,東廠的權勢到底有多恐怖,慢慢地,一切都無聲無息的沉寂了下來。
但是只有跟在督主身邊的沈郜知道,樓既回最近是愈發的喜怒無常行事乖張,在洛識微被幽禁後,他仿佛失去了最後一道套在脖子上的繩索,做起事來愈發極端的恐怖。
朝野上下天怒人怨。
沈郜揪起了心。
哪怕線條粗大如他,也開始意識到,這樣下去的話,督主肯定要出事的。
卻,誰也沒想到,洛識微要更早一步。
那日凌晨,東廠的駿馬停在了宮門前,督主翻身下馬,一身蟒袍披風颯颯,手持長劍入宮上殿,準備朝會。
所謂的禁止佩帶武器,在他面前形同虛設,甚至是大殿之上,一言不合還會染上點鮮血,一時間人人自危。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響了太和殿的大門。
是沈郜。
這樣莊嚴肅穆的朝會,按理說天大的事也要靠後站,卻沒想到沈郜不顧規矩急匆匆的衝進來,臉上泛著的是前所未有的惶恐,他跪下來,望向明堂之上那道龍章鳳姿、絕代風華的人影,一時間連聲音都頓起來:「督……督主……!」
樓既回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他坐在龍椅之側,雙腿交疊一派閒適,手中把玩著明黃的奏摺,唇角噙著笑,那笑卻未達眼底,命令道:「說。」
「洛大人……洛大人病危了!」
滿朝譁然。
樓既回的眼底一片冷凝。
「意料之中。」
他輕笑一聲,喃喃道:「不過,也總該送他一程才是。」
樓既回從容自若的走出了大殿,過程中,甚至還有閒心處理掉鬧事的官員,他平靜地策馬回到東廠,一路來到那方小院。
堂堂天下之師的洛識微,從入朝為官那一天就住在東廠裡面,多荒唐……但是他們都維持著這一點默契不曾打破。
他的硯卿啊,一直都被穩穩地禁錮在他的身邊,不曾離開。
想到這裡,他的唇角甚至浮現出一抹淡笑。
樓既回抬步走了進去。
出乎預料的是,沒有太醫與僕人來回忙碌的身影,只有洛芒推開門,一步步的走出來。
那小崽子穿著一身白衣,雙眼通紅,冷冷的注視著他,說:「你來晚了,父親已經薨了,他走前說……」
「雖然未能見你最後一面,但是他會在黃泉路上等你,一起走。」
樓既回怔住了。
那翻雲覆雨、一手遮天的權臣,似乎已經習慣了將一切掌控在手中,但是唯獨這一次,他慢慢的皺起眉頭,似乎有些很難理解洛芒口中的話,都說了什麼。
硯卿……走了?
他遲鈍的想著。
「督主——!」
沈郜跟上來,就見樓既回毫無徵兆的一口鮮血噴出來,他的手用力的抓住了大門,用力到青筋迸出,似乎難以承受那股莫名的劇痛。
痛……分不清是哪裡的疼痛,逐漸蔓延在全身。
沈郜上前去扶,卻見樓既回抬起頭來,面容陰鷙妖異,雙眸一片空洞。
他的心裡頓時咯噔一聲。
督主……怕是已經被刺激到,完全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