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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切弱點,心理師都具有

2024-08-26 14:09:23 作者: 畢淑敏
  柏萬福在賓館客房門口等待了三個小時。門前「請勿打擾」的紅燈把雙眼刺得流血。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以為會有血水流下來,但是,沒有。連最普通的眼淚也沒有,乾燥得像一張炭火上的餅鐺。

  下午,賀頓剛出門,湯小希突然來了。柏萬福就讓湯小希幫他值班,自己尾隨賀頓走。他並不想跟蹤賀頓,只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到醫院去。知道她特別怕麻煩別人,想不顯山不露水地助她一臂之力。萬一賀頓在醫院裡查出什麼病症,突然暈倒或是需要攙扶,柏萬福馬上就會現身。

  賀頓沒有進家門口附近的醫院,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柏萬福以為賀頓思謀著自己的疾病比較疑難,要找另外的一家大醫院,也隨她而去。沒想到賀頓三拐兩進,居然到了一個高檔住宅區。從那一瞬,柏萬福就出現了不祥的預感,幸好時間不很長,賀頓就出來了。當重新看到賀頓的身影時,柏萬福幾乎落淚。他狠狠地掐著自己的皮肉,說,她是有正事啊,你多心!你找了一個多麼好的媳婦,你竟敢懷疑她!你小子不是個人,你是個王八蛋!

  惡毒的自我咒罵未絕,柏萬福就看到了隨後出來的錢開逸,看到了賀頓和他親密無間並肩而行。這時柏萬福已經緊張得不會思考了,除了機械地跟著他們,再不知道還能幹什麼。

  其實,他那時候還有一件事情可乾的,就是趕快回家。這是柏萬福在事後才想起來的選擇,當時頭腦已全然空白。

  他們進了一家高級酒店。要是在平常的日子,柏萬福根本就沒有勇氣走進這樣的豪華酒店。大愚若智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當一個人極度迷惘的時候,他的臉上出現的是旁若無人的傲慢。出來時匆忙,他穿的是工作服,就是那套證券藍的西裝。他瘦削的身材配上沒有焦點的目光,像一個滿腹心事的高管人員。他在大堂的沙發上僵直地坐著,沒有一個人過來打擾他。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很短的時間,也可能很長的時間,總之,他對時間是毫無概念了。他只看到他們在談笑風生,那種嬉鬧親近不是朝夕之間能夠建立起來的。

  後來,他看到他們站起身。他鬆了一口氣,他說服自己這就是普通朋友們的聚會,不必多想。賀頓正在高度焦慮之中,自己既然沒有辦法讓她高興起來,那麼應該感謝這個男子,他似乎讓賀頓有了一些神采。但隨後發生的事情,再次將他的美好設想擊得粉碎。他們到樓上開了一間房,進去之後,就無聲無息地湮滅了。

  柏萬福一直守候在客房門前。這時候,他的神志漸漸活躍起來,他知道自己有一個選擇,就是離去。可是離去之後又怎麼辦呢?他不知道如何面對賀頓,他甚至沒有勇氣告知她——自己已心知肚明。沒有辦法表達,只有讓她以這樣的方式明了事態。

  當然,柏萬福還有一個選擇,就是破門而入。不過飯店的門是極其結實的,你根本就別想打開它。破門而入只是一個形容詞,機會稍縱即逝。只有在他倆剛剛進去的時候,拼命砸門,讓好事消弭。如果柏萬福動手早的話,也許木還未成舟。

  但是,柏萬福做不出這種事。

  那樣,會讓她難堪的。就算你這一次阻止了他們,在這之前的多少次,你能阻止嗎?在這之後的多少次,你能杜絕嗎?

  柏萬福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等。當他們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現在柏萬福面前時,柏萬福說:「回家吧。」

  賀頓乖乖地跟著柏萬福走回家去。一路上,柏萬福什麼也不說。

  賀頓說:「你出來多長時間?」


  柏萬福說:「跟你腳前腳後。」

  賀頓就知道,所有的他都知道了。

  賀頓說:「你應該問我點什麼。」

  柏萬福說:「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想說,就別說了。」

  賀頓說:「我跟他借過錢。」

  柏萬福說:「原來是這樣。」

  賀頓說:「不是這樣。和錢沒有關係。」

  柏萬福說:「那就更糟了。」

  賀頓說:「不是你想的那種。」

  柏萬福說:「我什麼也沒想。」

  賀頓說:「他能幫我。」

  柏萬福說:「哦。」

  對話中,柏萬福的神態相當平靜。正是這種平靜,讓賀頓深感不安。如果柏萬福罵她,撕扯她頭髮,甚至給她一個大嘴巴,推她一個趔趄踹她兩腳……賀頓都會比較心安。唯有這種貌似波瀾不驚的對話,才讓人覺得侯門似海深不見底。

  有些時候,你只能這樣等待著。不是爆發,就是毀滅。

  他們說完了這些話之後,就再也沒有對話了。

  回到家裡,依然冷戰。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戰鬥,柏萬福那邊是死一樣的寂靜。看到熟悉的家居擺設,雖說簡陋,也有一份難捨的親情。賀頓忍不住了,說:「我告訴過你,我不是一個好女人。」

  柏萬福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以為那是謙虛。」

  賀頓說:「不是謙虛,千真萬確。」

  柏萬福說:「你不該讓我知道。你該做得更詭秘些,你太大意了。」

  賀頓說:「我是不想讓你知道,可是你知道了。我不打算騙你。」

  柏萬福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賀頓說:「所有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柏萬福哀嚎:「你為什麼不騙騙我?哪怕是花言巧語矇混過關也行。你為什麼實話實說!」

  賀頓說:「我已經對不起你了,哪裡還能再騙你!」

  柏萬福說:「你還是騙騙我比較好。像現在這樣,太狠了。我受不了。」

  賀頓說:「你受不了,就可以不受。我們可以離婚。」

  柏萬福說:「你這個女人真不要臉,做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沒有說離婚,你自己就說離婚,這不是更不像話了嗎!」

  賀頓沒想到會是這樣,反倒看見了一點希望,說:「你的意思是不離婚?」

  柏萬福說:「我也沒說。」

  賀頓說:「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麼可說了,主動權在你手裡,你看著辦吧。你要是忍得了,你就咽下這口氣。你要是忍不了,就離婚吧。」賀頓說完,就自己睡覺去了,她實在是非常睏倦。柏萬福一個人在那裡發呆,最後抱著被子去了診所。

  心理師也是人,人所具有的一切弱點,他們都具備。天性的敏感更像一具毫不留情的放大鏡,將這一切更鮮明地凸現出來。賀頓對自己說,暴風驟雨虎嘯龍吟,當一個心理師,要有些襟懷氣魄做根基。她錯了,她沒有道理,但她不能認輸。她要挺住,挺住了,人還站在那裡。趴下了,就攤成了一堆。紛亂之中,她要用最後的鎮定之線織一件胸甲,護衛住自己的心臟。


  度日如年。這天是賀頓和柏萬福值班。柏萬福默默地守著電話,僵直著脖頸,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的雙臂不知所措地垂在胸前,仿佛一個機器人。賀頓面朝著窗戶,儘量減少兩人的視線接觸。

  電話突然響了,兩人都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柏萬福在第一時間抓起電話,說:「你好,這裡是佛德……」

  賀頓站起身,走進心理室。片刻後,柏萬福走過來說:「找你的。」

  賀頓問道:「誰?」

  柏萬福猛地發火,說:「我怎麼會知道他是誰?只有你知道!」

  賀頓莫名其妙地接起了電話,原來是錢開逸。賀頓心虛地看了一眼柏萬福,柏萬福從聲音里已經猜出是那個男人,怒火中燒,現在看到賀頓示意他離開,更來了犟勁兒。你想讓我走,我偏偏不走,坐在一邊聽。

  錢開逸說:「你怎麼樣?」

  賀頓說:「什麼怎麼樣?」

  錢開逸說:「就是那天。」

  賀頓說:「如果你要是說那天,我就放下電話了。」

  錢開逸說:「不,還有更重要的事。」

  賀頓說:「說。」

  錢開逸說:「是好消息。我已經和姬銘驄先生聯繫上了。」

  儘管柏萬福在一旁虎視眈眈地坐著,氛圍實在不宜於賀頓喜形於色,但她還是一掃愁雲慘澹的語調,高興地說:「這真是一個好消息。你跟他怎麼說的?」

  錢開逸說:「我並沒有直接和他通話,聽說他十分難講話,要是被一口回絕,這條路就堵死了。我動用了很多關係,找到我的老師,把你遇到的困境向他說明了。他又找了別人,輾轉傳達。最後姬銘驄說,他願意幫助你。」

  賀頓說:「太好啦!怎麼實施呢?」

  錢開逸說:「還沒有談到具體的時間,我怕你著急,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後面的我再繼續落實。」

  賀頓抱著話筒,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迭聲地說:「謝謝謝謝……」

  錢開逸說:「我是利用節目錄製的空當給你打電話,就不多說了,聽你的聲音,還不錯,還能為自己的來訪者操勞,基本正常啊。導播叫我了,不多說了……」

  線斷了。賀頓回頭一看,柏萬福不在。正疑惑中,柏萬福從裡面一間屋子走出來,賀頓恍然大悟,原來屋裡有一部串過去的分機,可以監聽。

  「是他?」柏萬福問。

  如果是平時,柏萬福監聽自己的電話,又是審訊口氣,賀頓早就發作了,但今天,她沒有資格。

  「是。」賀頓簡短地答道。

  「也不說什麼甜言蜜語,也不慰問你一下?」柏萬福挑釁。

  「沒有什麼甜言蜜語。我找他,就是為了大芳和老松的那組案例。你知道,我為此寢食不安。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如果你能,我就不會去找他。可是,你不能。實話告訴你,我認識他遠在認識你之前,他也曾經向我求過婚,讓我嫁給他……」賀頓回答。

  「那你為什麼不嫁給他?」柏萬福百思不得其解。

  「我決定要開辦自己的診所。你家有房子,你也不會幹涉我的決定。而這個人,就不一樣了,他會左右我,讓我成為他的附庸。」賀頓索性和盤端出。

  「這麼說,你覺得我比他強?他漂亮體面,有頭有臉,看起來也有學問……我算什麼?」柏萬福大惑。

  「也許對別的女人來說,你和他沒法比。但對我的事業來說,選擇你對我更有優勢。和你在一起,旗鼓相當,我沒有自卑,可以說話算數。在這個世界上,像我這樣的女人要成就一番事業,比登天還難。我當然會想盡辦法,但要保持尊嚴。和你在一起,我的尊嚴最完整。你也學了心理學,你知道先入為主這件事。我和他以前就有非常親密的關係,在和你成家之後,我本該把這段關係終止,可我還是按照慣性讓它延續下去了。現在,你知道了,也好。你做一個決斷吧。」賀頓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話挑明。

  「我打算……」柏萬福停頓下來。他沒法不停頓,預約的來訪者到了。

  這是一次失敗的諮詢,賀頓沒法子集中精神,只能虛與委蛇。好在她很謹慎,知道自己的狀態不良,就沒有發起任何挑戰性的治療,這樣,就算是沒有太大的效能,對來訪者的危害也會減到最小。

  來訪者在客氣的致謝之後,逃之夭夭。賀頓知道,這個來訪者是再也不會來了,因為在他眼中的心理師——眉頭緊鎖一臉晦氣,一腦門子官司,哪能給別人排憂解難!

  柏萬福和賀頓之間的冷戰持續,當著婆婆的面,基本上還能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答著,回到自己的小屋,就走入荒野一般的冷寂。

  賀頓知道陷入了巨大的危機,個人生活和心理師的工作都一籌莫展。黑霧沉沉,伸手不見五指。以前不順心了,還可以找到錢開逸解解悶,現在這條路自然堵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姬銘驄了。

  賀頓開始想念這個從未謀面的老人。據說他德高望重,據說他火眼金睛,據說他見微知著,據說他鐵面無私。看來,一般人有了問題,可以向心理師求助,心理師有了問題,就必須有高人搭救。等待是痛苦的事情,這份憂愁沒有人能夠分擔,賀頓在苦惱中朝思暮想姬銘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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