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終於。
錢開逸再來電話,說姬銘驄約定某日下午接見她。
「哪兒?」賀頓問。
「他家。你拿筆,把具體地址記下來。」錢開逸說。
「合適嗎?」賀頓遲疑。
「不用筆,萬一門牌記錯了,找不到地方誤了時間,才不合適!」錢開逸告誡。
「我的意思是到姬銘驄家中,這不大好吧?」賀頓躊躇。
「這有什麼不好的?是人家邀請你,又不是你上趕著自己要去的。我看這才是規格,才是禮遇呢。你好好求教吧,祝你心想事成,當第一流的心理師!」錢開逸說完掛了電話。
柏萬福從裡屋走出來,說:「沒說什麼親熱話呀。」
飯店事件發生之後,柏萬福就時不時地監聽賀頓的電話。賀頓輸了理,雖深感恥辱,也只能聽之任之,現在千頭萬緒,顧不上維護面子。這一次柏萬福和以前一樣,不曾聽到什麼有趣的話,鎩羽而歸。
賀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說:「這些話比親熱話重要多了。」
柏萬福說:「就是到那個老頭家去?」
賀頓說:「如果你能替我解決問題,我就不到那個老頭家去。」
柏萬福說:「這老頭有人們傳說的那麼神嗎?」
賀頓說:「但願,是吧。」
約定的那一天到了。賀頓臨出門的時候,難得地對鏡梳妝一番,她希望在一位心理學權威眼裡,顯得專業而有朝氣。可惜鏡子裡的自己,面色青黃,頭髮乾燥,眼角已聚起細密的小皺紋,如同一本浸透了雨水的舊書,不忍卒讀。
管他呢!又不是選美,賀頓索性破罐破摔出了門。
姬銘驄的家在近郊的一處花園別墅里,光是進門就費了一番周折,門衛用對講機和教授家聯繫,得了那邊的認可,才將賀頓放入院內。在城市浩瀚的窮海中,有一些富貴的島嶼超拔其中,舒適安寧雅致香噴噴。
賀頓沿著鵝卵石的小逕往前走著,突然就懷疑起自己這樣的執著是否值得?為了一對不相干的來訪者夫婦,嘔心瀝血喬裝打扮,圖的是什麼呢?可惜賀頓的反思無法進行更長時間,姬教授的家到了。
這是一棟獨立的小樓,門前沒有圍牆,到處是鮮花和鬱鬱蔥蔥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也許會在其他的季節開出燦爛的花朵,現在是冬季,只有大智若愚地乾燥地沉默著。別墅有一個美麗的紅色尖頂,像是童話中的古堡的塔尖,有長方形的墨綠色玻璃,在陽光下反射著天空的蔚藍和遠處的白雲。賀頓站在漆成奶油黃色的門前,低頭運氣,正想把自己整理得更像個專業的心理醫生再去敲門之時,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出現在賀頓面前。
「姬教授,您好!我是賀頓,和您約好的。」賀頓慌忙打招呼。
「你好。我不是姬教授,我只是他的保姆。教授知道你要來,已經在客廳等你了。」老者緩緩地說。
下馬威。看來心理學家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樣,連保姆都用了男人,而且是老男人。老大爺充滿了滄桑感,能從容接受這麼老的人端茶倒水,賀頓只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那就是姬銘驄顯然更老了。
賀頓無法再胡思亂想下去,前面就是客廳。一位身穿中式對襟衣褲的男人從一張硬木榻上站了起來,說:「賀頓,你好。歡迎你。我是姬銘驄。」
賀頓被施了定身法。她見過這個男人,不止一次。
他就是風雪之夜在電台門口接送過賀頓的司機老李。他並沒有想像中那樣老,保養很好的面孔甚至有一種嬰兒般的光澤。現在都說女人的年紀猜不透,在駐顏有術的男人那裡,年齡也成了一個謎。
「那一次,您好像不姓姬……」賀頓完全被驚呆了,喃喃自語。
「是的。那一次我說自己姓什麼,我已經忘記了。好像是姓李吧?」他風趣地說:「李是個大姓。是我最容易拿來使用的姓。」
賀頓呆呆地站著,好像玩偶。「後來,您又到過我的診所……」
「是的。那兩次是假的。但這一次,是真的,我是姬銘驄。」姬教授和賀頓握手,他的手寬大溫暖。在那個雨雪霏霏的夜晚,這雙手也曾給予賀頓同樣的厚重感。
「姬教授,第一次,你為什麼找我?你說你是司機,你還提到了沙茵……」對於賀頓來說,眼前的問題似乎還沒有久遠的問題更重要。或者說,如果不把久遠的問題搞清楚,眼下的問題更沒有著落。
姬教授說:「好吧,我就先解開疑團。我住的這個地方,要算鬧市中的窮鄉僻壤了。每次你播出節目的時間,正是工作一天之後散步的時候。我很喜歡你的聲音,知道了你的名字之後,又從你和聽眾的對答中,得知你正在報考心理師,而我正是考試的出題者之一。」白髮僕人給兩人端上茶水,姬銘驄說:「老張,謝謝你了。我和這位女士要談些私密的話題,你歇息一下。」老張無聲地掩上了門。
賀頓說:「喝這樣一位老人端上來的水,讓人不忍下咽。」
姬銘驄笑笑說:「他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老。他是少白頭,又怕染髮劑致癌,所以就頂著一頭淵博的白髮,完全不顧及這樣會讓我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常來的朋友都知道這個底細,也就安然了。好了,不說他了,我看你好像要問什麼,請繼續下去。」
賀頓說:「我是您千百考生當中的一個,就算是您知道我在參加這類的學習,您還是很難解釋請我吃飯那件事。記得您當時就沒說清楚,今天您拿出的理由,還是不讓我信服。」
以這樣的語氣和大師對談,實在不夠禮貌。賀頓只覺得姬銘驄很親近,想到哪裡就說到哪兒,全無了平日的韜略。
好在姬銘驄大人海量,再加上心理學家本來就別具一格,並不在意賀頓的刨根問底,說:「你問得好。後來我得知了整個心理師考核的成績單,整體來說,及格率不高。這是一個新興職業,考試難度的把握也在不斷摸索之中,作為出題老師,我對此負有責任。我要求把分數分布報告給我,並調驗了部分卷子。很湊巧,把你們那個考點的卷子拿來了。我注意到了一個名叫賀頓的學員,分數很好,在好幾門考試中都名列前茅。動聽的女主播和剛剛出爐的心理師是同一個人,這兩個身份都讓我對你產生興趣,於是突發奇想,打算在你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察看一下優秀學生的狀況……於是就有了風雪天請你吃飯,記得你好像問過我為什麼會接你?我說了幾個你同學的名字,有一個和你的考號是連在一起的,就矇混過關了。要知道,心理學家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奇的人。怎麼樣,你的求知慾滿足了嗎?」這個男人充滿了成熟的秋天的氣息,面部輪廓很柔和,但眼光很有殺傷力,帶著洞穿一切的尖銳。
賀頓這才明白自己原來早就成了心理學家的觀察對象,好似秦嶺山脈中那些脖子上掛著項圈的大熊貓。她默不作聲,一時無法適應這個關係,突然,又想起了什麼。「那你後來化裝成抑鬱病人到我的診所去,又是因為什麼?」
「這就更好解釋了。因為是朋友輾轉託來,希望我給一個開業的心理師以指導。你知道這種請求多得很,我都一概回絕。他們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起你是一個高才生,但我不知道你在書本上學到的知識,在實踐中是否有用武之地?我要親自考核一下。」
賀頓理出一點頭緒,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姬銘驄微笑著說:「心理學家觀察整個人類的行為,藉以推測他們的心理,藉以預測他們的將來,這本身就充滿了無窮的樂趣。我猜你一定也是因為這種樂趣,才來找我的。」
賀頓說:「不是因為樂趣,是因為苦惱。我走投無路了。」
姬銘驄說:「如果你不是因為樂趣,真的走投無路了,你可以放棄這個個案。沒有人能阻攔你。」
賀頓說:「如果我要放棄,我就不會費盡心機地找到您,請您指教。」
姬銘驄說:「好,我欣賞你這種為了來訪者的利益而不懈追求的精神。那麼,我從現在開始,答應幫助你。不過,有一個小小的要求,需要說在前面。」
賀頓說:「您儘管說。」
姬銘驄說:「我輔導你,這是要收費用的。」
賀頓舔舔嘴唇說:「我知道。不知老師要收取多少錢?」
姬銘驄說:「不一定是錢,也可能是其他的東西。因為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關係。否則你以為是一個善舉,會影響我們的督導進程。」
賀頓很感激姬銘驄的專業精神,說:「我會支付的。只要我付得起。」
姬銘驄說:「你以為我是什麼?地主老財資本家?我是一個科學家,講究公平,當然會讓你支付得起。另外,所有的過程要保密。」
賀頓說:「我知道。老師,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以專業精神接受您的督導。」
姬銘驄說:「好吧。開始。請隨我來。」說著,他站起身來。
賀頓打量著姬銘驄剛剛站起身的木榻,說:「這個床挺有意思的。」
姬銘驄說:「以前是用來抽大煙的。」
賀頓嚇了一跳,說:「您怎麼有這東西?」
姬銘驄說:「心理學家可以有任何東西。」
賀頓說:「您祖上傳下來的?」
姬銘驄說:「看來你對這個榻還挺感興趣。我祖上沒有這麼壞,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
賀頓說:「多髒啊。」
姬銘驄說:「外表髒可以刷刷。沒有一塊木頭本來就是髒的,所有的樹都是潔淨的。」
賀頓心想這句話很有哲理,大師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樣。她不再做聲,跟隨姬銘驄往前走。到了一間不大的房子裡。屋子裡面陳設很簡單,牆壁潔白,窗簾在微風的拂動下輕輕抖動,發出極為細碎的聲響,猶如金魚吐出的氣泡在空氣中破裂。在屋子靠牆的地方,擺放著一張舒適的長沙發,猩紅色,極為醒目。
賀頓問:「我就坐在這張沙發上嗎?」
姬銘驄說:「這不是普通的沙發,是弗洛伊德榻。」
賀頓說:「我的診所里也有,只是和你的這張不大一樣。」
姬銘驄說:「其實弗洛伊德榻可以有各種形狀。當年,弗洛伊德在自家的診所里給來訪者做精神分析,用的就是普通的沙發。如果說要有什麼要求的話,就是舒服放鬆。老人家去世之後,心理學家們把這種椅子命名為弗洛伊德榻。在一些電影裡,這種讓人能夠仰臥的床被描寫得很神奇,其實,就形狀來說,沒有什麼太特別的。我去過維也納的弗洛伊德故居,在那裡,有現代派的藝術家們用鋼板製作的弗洛伊德榻……」
聽到這裡,賀頓不由得驚呼起來:「鋼板?多麼寒冷和僵硬!」
姬銘驄說:「也許這正是弗洛伊德榻的本質。在很多人那裡,睡在這張沙發上,就是一種刑罰。不過,一個獻身學術的人,就沒有權利像旁人那樣生活了。」
賀頓聽得膽戰心驚,說:「我現在就要躺在弗洛伊德榻上嗎?」
姬銘驄說:「不用。到需要的時候,我會和你商量。如果你不同意,我是絕不會對你進行分析的。」
賀頓總算舒了一口氣。那一天,還很遙遠,起碼,目前不必。姬銘驄在賀頓對面坐下,說:「談談你要求督導的案例吧。」
那天晚上,賀頓值班,她給自己預定的下班時間是二十三點。
二十二點五十九分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夜晚的鈴聲就像霧氣中的紅燈一樣,格外振聾發聵。賀頓拿起聽筒時,心還怦怦跳。
「你好。」賀頓機械地說。
「深更半夜給你們打電話的人,有什麼好的……」對方是個女的,聲音細弱掙扎,好像是從地獄裡拋上來的一根遊絲。
「有什麼事需要幫助嗎?」賀頓已經長了經驗,判斷這很可能是真正的來訪者。
「你是什麼人?」對方不信任的口氣。
「我是這裡的工作人員。」賀頓好言相答。
「是一般的前台服務還是心理師啊?」對方悲痛但不糊塗,警覺性很高。
「這麼晚了,已經沒有什麼前台服務了,我就是心理師。」賀頓答。
「你幹嗎還不下班?」多疑的人問。
「業務很多,正在加班。」賀頓說。心想這也不算謊話,接聽電話也是業務。
「哦,那我想問問你,要是我到你們那裡見見心理師,行嗎?」
當然行!太行啦!賀頓喜出望外,但又不能表露,拼命克制著喜悅,說:「行!」她不能說更多的字,怕泄露了快意。
「明天行嗎?」
「行。」賀頓又是簡短回答。
「我能知道是誰給我做嗎?」女人繼續追問。
「我們這裡有多位心理師,你希望什麼樣的人給你做諮詢呢?」賀頓轉守為攻。
「女的。」對方很快回答,看來是既定方針。
「行。」
「我能知道她姓什麼嗎?」女人繼續問。
「為什麼需要知道她的姓?」賀頓不解。
「難道掛專家門診的時候,不能知道是哪位專家嗎?明天見到她,我也好打招呼,不然顯得我多沒禮貌啊。」
賀頓回答:「姓賀。」
女人說:「那我明天早上九點到你們那裡去見賀老師。」賀頓接著告知了診所的具體地址,然後說:「請您準時來,我等你。」
那女人片刻的沉默,然後說:「請問您貴姓?」
賀頓一時有點狼狽,說:「免貴姓賀。」
女人的聲音一下子嚴厲起來,和剛才的柔若無骨判若兩人,說:「這麼說明天的心理師就是你了。」
賀頓據實回答:「是我。」
女人說:「那你剛才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
賀頓也火了,你來做諮詢,有人給你做不就得了,為什麼如此盤問挑剔?就說:「你剛才並沒有問我,所以我就沒說。你問到我了,我就告訴你。我不知道這有什麼不合情理。」
女人又問:「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賀頓說:「我是國內的學校畢業的。」賀頓玩了一個花招,她並沒有直接告知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她實在沒有像樣的正規學歷可以出手。但你不能說她的回答不正確,她的確是中國的學校畢業的,哪怕是小學。
電話線那一端的女人上當了。她的本意是想知道賀姓的心理師是不是在外國上過學,既然回答了中國,也就不再追問。
女人又問:「你是什麼學位?」
這下可戳到賀頓軟肋上了,不過賀頓早有防備,給軟肋穿了一套藤甲。她反問:「這個問題對您很重要嗎?」
「是。」女人很堅決地說。
「為什麼這麼重要?」賀頓誘敵深入。
女人說:「國外都是有心理學博士學位的人才能做心理師。」
賀頓明白這話隱含著強大的殺傷力。她索性挑明潛台詞:「您的意思是說如果不是博士畢業,就沒法做心理師了?」
女人氣餒了,當藐視一個人又被那個人看穿時,只好否認。她說:「我……不過隨便問問。」
賀頓說:「你問得很對,您對這件事的了解也挺全面的。光有學位,不能保證水平就一定高,您說對嗎?」
「對對。水平還是第一,文憑不是最重要的。」女人應和。
「我沒有博士學位,但我是負責任的心理師。」直到這時,賀頓才把自己的真實情況說出來。聽得出,對方有些失望,因為前面已經作了鋪墊,也只有接受現實。
「我還得問問,你們如何收費?」看來,這是她最後一個問題了。
賀頓報出了定價。
「喲,這麼貴啊?能買幾十斤肉。」她失聲叫了起來。
賀頓說:「是夠貴的了。」
那女人說:「你也這麼覺得?」
賀頓說:「是啊。我也這麼覺得。」
那女人說:「這還不好辦,你是開店的,要是也覺得貴,降下來不就得了?」
賀頓說:「我覺得貴,可我降不下來。如果降下來,您現在半夜三更地打電話就找不到人了,因為我這兒關張了。所有的成本核算下來,就得要這麼多錢。如果您覺得不值,您可以不來。如果您覺得吃肉可以解決您的問題,您就買半扇豬好了。」
賀頓破釜沉舟。如果你要來,你就來。如果你不打算來,你就別來。牆上的掛鍾,馬上就到零點。
「好,我明天早上九點到。」那女人下定了決心。
「好。今天早上九點,我等你。」賀頓說。
第二天。
「貴姓?」女人說。她身材不高,但鞋跟很高,走路的時候有一點向前哈著腰,臉上的每個皺紋都被脂粉膩死了,遠看是平滑的,近了就慘不忍睹。枯黃的頭髮隨著身形左右晃動,仿佛羸弱的螳螂頂著一團衰草。
「我姓賀。」賀頓答道。
「你就是我的心理師了。怎麼稱呼你呢?叫大夫嗎?不好,我不喜歡,好像我是病人似的。叫你老師嗎?如今都興這稱呼,全國都成了一所大學校。你比我年歲還小,不合適吧?再說,我也不想聽人對我指教。你說吧,叫你什麼好?」這女人一反昨天晚上有氣無力的態勢,盛氣凌人。
有些人就是兩個極端之間快速滑動,其實色厲內荏。她不想在一開始就匡正什麼,很簡單地說:「您就叫我賀頓好了。」
「怎麼里里外外就你一個人?」女子心生疑惑。幸虧賀頓不是跟她簽訂商貿合同,不然她一定會說賀頓是個騙子。
幸虧對於這個問題早有防備,賀頓說:「我們這裡實行的是預約制,為了替來訪者保密,彼此都是不見面的。所以,您看不到別人。」
女人對這一點很感興趣,說:「真的嗎?」
賀頓不明白,說:「您指的是什麼?預約制還是不見面?」
女人說:「保密。」
賀頓說:「是真的。這是我們這行的行規。只要不是關乎你的生命或是他人的生命安危,我們都不會說。」
女人說:「你說得挺嚇人的,什麼叫生命安危?」
賀頓說:「比如就是您本人要自殺或是要殺人,我就都不能承諾保密了。犯法的事,我們也不保密。」
女人說:「除此以外,你們都保密?」
賀頓說:「是。如果我不為您保密,您可以告我。」
女人說:「現在還真有這樣堅貞不屈的行業啊,跟江姐劉胡蘭似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說?」
賀頓雖說知道要對客戶和藹可親,也有點按捺不住,說:「現在國泰民安,沒有人把刀架在心理師脖子上。」
那女人很敏感,說:「不是指國家,如果我的丈夫把刀子架到你脖子上……」
賀頓非常乾脆地打斷了她的話,說:「不說。」
賀頓之所以大義凜然,並非寧死不屈或是執行業內紀律的典範,而是根本就不相信會有這等事出現。
女人聽了賀頓的話大為感動,好像賀頓真的九死一生捍衛了她的秘密,就說:「好吧,賀女士,咱們開始吧。剛才那段不算錢吧?」
賀頓說:「您還得填寫一張表。」
女人立即警覺起來,說:「不是保密嗎?填了表,留下了字據,還如何保密?」
賀頓說:「但是,您總要留下一個名字,談話的時候,我也總要稱呼您。如果您以後還要再次來訪,我也要有個記錄。不然,那麼多人,我如何記得住?」
女人想想也是,就說:「你們看身份證嗎?」
賀頓說:「不看。」
女人詭譎地笑起來,說:「那就是說,如果我填寫的是假名字,你也沒法知道?」
賀頓老老實實回答:「理論上說,是這樣。」
女人說:「表格第一項就是虛假的,還有什麼意義?」
賀頓說:「名字可以是虛假的,但我相信你的問題是真實的。否則,你花了錢到我這裡來,圖的是什麼呢?如果只是消磨工夫,你可以去看看電影。保證比這裡精彩。」
女人說:「好吧。我告訴你,我叫大芳,就是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的那個小芳的姐姐,我跟她一樣又不一樣。這個名字肯定是假的,但我的苦惱是真的。」
賀頓說:「好吧,請到裡面的心理室,咱們開始。」
大芳說:「這一段不要錢吧?」
賀頓一時沒明白過來,說:「哪一段?」
「咱們閒聊這一段。」女人銳利地打量著賀頓,覺得她在裝傻。
賀頓說:「收費是從進入心理室開始計時。」
心理室的木門中央挖有一個心形空洞,鑲著一塊淡粉顏色的玻璃,看起來很溫馨。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裝飾,而是另有深意。心理室的門究竟設計成什麼樣子,曾讓賀頓頗費心思。訪談一旦開始,房門就會緊閉。這對保密當然是極相宜的,但資料上說,在極端偶然的情況下,有一些精神病人會在昏亂中傷害心理師。心理室的門,在緊急狀態下,可從外面迅速破開。
這塊心形的粉彩玻璃,負有將心理師解救出來的重任。賀頓苦笑了一下,當然走在後面的大芳是看不到的。賀頓想,不會這麼倒霉吧?
布質的沙發柔軟舒適,但又不是過度的軟,而是有一種內在的剛度支撐著落座者的體重。關於這對沙發的選擇,也曾讓賀頓費盡了苦心。太豪華的不成,一來是賀頓的預算里沒有這種巨無霸的開支,二是過於奢靡的布置會讓來訪者有一種壓迫感,應該避免。在沙發屬皮還是屬布的問題上,賀頓強烈地猶豫過。如果按照她的意思,喜歡皮沙發。「棉暖不如皮,糖甜不如蜜。」棉和皮相比,當然是皮貨高檔。如果價錢懸殊,價錢決定一切。市場上皮沙發和布沙發的價錢差不多,讓賀頓大費斟酌。有一度賀頓十分傾向皮沙發,因為考慮到畢竟這是公共場合,各色人等人來人往的,估計很容易搞髒,皮沙發用蠟油擦一擦,整舊如新。布的就沒有那麼好打理,新的時候吹彈得破,舊了就如人老珠黃。
賀頓還是買了布藝沙發,米黃色,仿佛輕柔稻穀鋪滿一地。促使賀頓作出這個決定的最關鍵因素,是沙發背部給人的接納和力量。這種感覺說不太清楚,只要坐上,就能強烈地捕捉到這種支撐感。
太軟了不行。毫無筋骨,這會使來訪者下意識里懷疑這個診所是不是可以信賴的?太硬了也不行,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當賀頓還沒來得及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大芳就迫不及待地吐露心聲。她湊近賀頓說:「我想把她殺了。」眼露凶光。
賀頓不由自主看了看鑲有粉紅色玻璃心的門。克制住自己的走神,賀頓想問:「誰?殺誰?」
但是,她不能問。這不是應該問話的時候,反之她也不能固執地保持沉默。這是一個驚世駭俗的說法,大芳期待回應。賀頓說:「我知道你很憤怒。」
「當然,我當然憤怒了。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我男人的小賤人。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我男人的正室。」大芳說完,斜眼看著賀頓。
賀頓不知如何表態了。她對賤人和正室的了解,只限於《大紅燈籠高高掛》。這時她記起老師所教的一招:如果你大腦空白想不起如何回應,就把來訪者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於是,賀頓像回聲一樣地說:「你是你男人的正室。」當賀頓這樣說的時候,簡直覺得這是一句蠢到家的話。一夫多妻制早就被法律廢除了,這樣說,好像清末民初的遺老遺少。
老師所授真是靈啊,大芳大聲地說:「對,我是正室。」
賀頓又不知道說什麼了,總不能再說一句「你是正室」吧?賀頓說:「我看你處在痛苦之中。」話是這樣說,也沒多少把握,面前的大芳更多的似乎是自傲。
賀頓的話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大芳說:「你說得太對了,我就是很痛苦。你的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小賤人,這不是欺負你嗎?這不是侮辱你嗎?這不是拿你不當人,這不是朝你頭上拉屎嗎?你說是不是?」
大芳雙眼噴出烈焰,死盯著賀頓,那架勢像要把她生吞活剝。
賀頓嚇得夠戧。大芳手指著賀頓,一口一個「你」如何如何,讓賀頓消受不起。她知道在這個假設的句式之後,是大芳無法正視的自我。
賀頓說:「不是我。」
大芳不明白,說:「你什麼意思?」
賀頓說:「我知道你對這些侮辱非常生氣,但是,請你不要說『你』,試著說『我』。」
大芳說:「我不跟著你說。我就說你。」
賀頓知道大芳接受不了,自己的進展太快了,趕緊校正,說:「讓你如此惱火的來龍去脈究竟怎麼回事?」
像用炸藥把防洪堤壩給炸開了,不得了,大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起她丈夫的斑斑劣跡。
「我和我丈夫是在鄉下認識的。你猜我多大年紀了?」大芳甚至飛了一個嫵媚眼神,看起來對自己的年齡很有信心。
賀頓不知道如何說。她實在是不年輕了,儘管有精心修飾的眉眼和瘦弱的身材來幫襯,輔以高檔服裝托舉,使她沒有顯出一般中年女人的臃腫邋遢,但神色的黯淡和發質的枯萎,都毫不留情地昭示她早已青春不在。
賀頓不能說假話,賀頓也不能如實說出感受。賀頓於是說:「你比你的年齡要顯得年輕。」
大芳撇撇嘴說:「你知道我多大年紀了?」
賀頓說:「你既然說了是那個時代的人,能大致估計出來。」
大芳說:「我做過拉皮,吸過脂,文過眉後來又給洗了,還作過隆胸隆臀削骨隆鼻……」
賀頓看著大芳,心想沒有做過手術之前的她,是更好看還是更難看呢?
大芳此刻猜透了賀頓的心思,就說:「我那時候,雖說是個孤兒,卻是十里八村數一數二的美人,要不然城裡娃能看上我嗎?你沒聽那歌詞裡唱的……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大芳說著,十分神往地向著遠方。
當然了,她目所能及的地方,看到的是一架掛鍾。掛鐘有一個滴滴答答不斷搖擺著的鐘擺,在提醒時間。不僅僅要她注意到時間是收費的,也要讓她意識到生命無時無刻不在流逝。
在鐘擺的旁邊,是一幅心理學歷史中的著名圖譜。那是一個雙面頭像,你這樣看是曼妙少女,那樣看就是一個陰沉老婦。
「現在我得給我男人起一個名字了。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訴你,咱們就叫他小松好了。」
賀頓心想這個小松大概也鬢髮蒼蒼了,是頭上頂著白雪的老頭鬆了。
「小松看上我了,就勾引我。你別覺得我用了一個下作的詞,真的是勾引。他給我從城裡帶來大白兔奶糖。我說,我不吃。他說,你不吃,我就扔了。我說你扔吧,那本來就是你的東西。我說的是實話,我一點也沒有高攀他的意思,他們是從城裡來的,將來總會回城裡去。城裡的人覺得他們那裡好得很,但是對從來沒有到過城裡的人來說,根本就不知道好在哪裡,也並不像現在的人這樣削尖了腦袋要進城。我說不要他的糖,他說我就真扔了。說這話的時候,我們站在水塘邊上,他一揚手,就把一塊雪白糖紙的奶糖扔到池塘里了。那塊糖打出了一個很大的水花,水浪一圈一圈地散了很遠很遠……」
大芳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露出很享受的樣子。
「後來他就向你求愛了嗎?」賀頓決定加快進度。
「哪有這麼快呵!後來他就把糖一顆一顆地扔進池塘里。剛開始扔的時候,我心想,哼,耍什麼闊綽啊,扔上幾顆你就得手軟。沒想到,他一顆顆地扔下去,衣兜的扔完了,就扔褲兜的,褲兜的扔完了,又扔屁股兜……他的手沒軟,我的心先軟了。我說,別扔了,再扔,整個池塘都是甜的了,魚都得齁死。
「小松說,這都是你的罪過。我不服,說你這個人怎麼能瞎賴人呢?糖不是我的,扔糖的手也不是我的……小松說,可這些糖是給你買的,你不要,這些糖也是你的。既然是你的,我也不能再要了,只能扔了。下次我從城裡回來,我還要給你帶肉,你不吃,我也扔進池塘里。再下次,我會給你帶毛衣,你不要,我也扔進池塘里……
「我一聽,嚇壞了。這不是罪過嗎!鄉下人把浪費看得比什麼罪過都大。我那時真的太傻了,他說是我的罪過,我就真相信了,覺得我要是不答應他,我就是個壞姑娘了。再說,我們那裡很窮,牛奶糖、肉、毛衣這些東西,都是做夢也搞不到的,有人要給你這些東西,我以為這就是愛了。後來,我就跟了他。
「小松挺能幹的,腦子也很機靈。結婚以後我才知道,他往池塘里丟的那些糖,都是假的。是他跟人討了一些糖紙,包上了小石子。一顆一顆扔到水裡的時候,水花特別大。我說,你就不怕我一下子答應了,剝開一顆就吃,還不得把我的門牙硌下來?
「小松說,我猜定你不會。你那會兒挺傲的,哪能一下子就範呢?再說啦,就算你應承了要吃糖,我有一個兜里裝的是真糖,我趕緊拿出來換下就是,保准讓你甜得張不開嘴。
「他就憑著這個鬼精靈勁,後來又被推薦上大學,就是工農兵學員。畢業以後被當成青年幹部,選拔進了領導班子。人家都說他一回了城就得把我甩了,沒想到正巧那會兒我病了,他也面臨著進步的一道坎,組織上正在考察他。他就對我特別好。傳出去說他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後來,我的病也好了,他也順利地上了一個台階。我們之間的故事被傳為佳話。後來,他進步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和他的差距越來越大。我就不斷地充實自己,學各種知識,當然了,正式的文憑我是拿不上了,可我能上各種長訓班短訓班,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只要肚子裡有學問,腹有詩書氣自華,你說對不對?」
賀頓說:「對。」除了說「對」,也不能再說其他。
大芳接著說:「聽過這句話吧——男人有錢就變壞。其實,男人就是牛奶,什麼也不用往裡擱,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他們基本上就都餿了。」
這句話當然是不全面的,但是,經典。賀頓說:「你根據什麼做這種判斷?」
大芳巴不得賀頓這樣問,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往外傾倒。大芳說:「小松老了,我就叫他老松。有一天,老松領回家一個小姑娘,說是在茶藝館喝茶的時候認識的,小姑娘在這個城市裡無親無故,他看她孤苦伶仃很可憐,就想幫她。我把這茶姑娘安頓在客房住下了,就和老松說,一個人不是一條狗,你不能說領回家就領回家,那是一條命。老松說,是啊,我就是看著她可憐,才打算救她。我說,你如何救她?老松說,先讓她在咱家幫你干點零活。我看你身體不好,早就想給你找個保姆了,就怕沒合適的。今天和幾個朋友在茶藝館喝茶,看到這個姑娘又麻利又有眼力見兒,性格也很溫柔,善解人意,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領回來了。你先試著用用看,要是好用呢,咱就把她留下,日後也是你的幫手。如果不合適呢,就讓她再回茶藝館,也不費什麼事。
「這話說得很在理,我只有感謝他的份兒,答應先用用看。姑娘的名字我也不提了,就叫她小茶,誰讓她是從茶藝館來的呢。從第二天開始,我就開始訓練小茶,教她如何幹活。她少言寡語的,你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但是從不主動張羅,並沒有老松說的那些優秀品質。不過,這麼多年,我自從進了城,就一邊工作一邊操持家務,我是個好強的女人,每天擦啊掃的,工作量也挺大的,現在有了個幫手,能指揮個人,也覺得不錯,就對老松說,留下吧。幾天以後,我半夜起來上廁所,一摸身邊沒了人。我心想這能到哪去呢?一股不祥的預感控制了我,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小茶的房門口。果不其然,裡面的動靜大得很,想不到白日裡那麼靦腆的一個瘦小丫頭,叫得是呼天搶地。我在門口簌簌發抖,不知道是進去還是扭頭就走。我是個烈性女子,要是按我以前的脾氣,哪能容得下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可這一次,我不敢輕易推門。我知道這個門只要一推開,就沒法關上了。我和老松,距離是越來越大。撕破臉吵鬧開了,只有離婚一條路。除非我是打定主意不跟他過了,否則,我不能輕易推開這扇門。我這樣想著,在客房門口,像聽交響樂一樣聽著他們神魂顛倒的聲音。我特別想一走了之,可是,我不能就這樣白白地走了。我要留下一點紀念物,我要讓他們至少是讓老松知道,我來過了,我看到了,我知道了。當我全身冷得像一片雪花的時候,我離開了我家客房。我是赤著一隻腳走的,把一隻藍色拖鞋留在了小茶的門口。」
賀頓聽得屏氣息聲,這個故事太可怕了。怕的不是通姦,也不是背叛,而是這女人的縝密心計。如果按照賀頓的本意,她會忍不住問:「後來呢?」但是,此刻她是心理師,她不能問。
賀頓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鐘,不得了,兩個治療時了。作為心理師,她有掌控時間的責任。而且,這是一個極為漫長的故事,絕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解決。趁大芳的情緒還基本穩定,不是在號啕痛哭或一言不發的困境中,治療需告一段落。
賀頓說:「當時,你一定是很震怒,並且要思謀對策。從今以後,你和老松的關係就起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芳說:「正是這樣的。我被人宣戰了,我要還擊。起碼是家庭保衛戰。」
賀頓說:「戰鬥曠日持久。」
大芳說:「沒錯。當我留下那隻拖鞋的時候,我就知道序幕拉開了。」
賀頓說:「那麼,好不好我們今天就暫時進行到這裡,把幕布暫時合上,下一次我們繼續談。」
大芳吃驚地問:「這麼快就到時間了嗎?」
賀頓說:「是的。」
大芳說:「我還想繼續說下去。這些心裡話,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向人傾訴。」
賀頓說:「已經兩個治療時了。」
大芳不悅,說:「你是怕我付不起錢嗎?放心好了,我帶來了足夠的錢。」
賀頓說:「不是那個意思。心理治療也是一個科學的過程,一個人在一定的時間內,只能承受一定的心理負荷。就像你鍛鍊,不能無限制地跑下去,要有一個最合適的量。這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你的利益。」
輪到交錢的時候,情況有一些尷尬。大芳把錢放在桌上,說:「請您點一點。」
賀頓不想觸動那堆零散的票子,不是她故作清高,而是覺得剛剛還在精神的領域游弋,突然就變得如此物質和世俗,叫人有分裂之感。
「不用了。我相信你。」賀頓只好這樣說。
「不成。您還是點一點。這是我的習慣了。要不然,我心裡不踏實。」大芳堅持。
賀頓只好很不情願地把錢點了一下。
「您好。請稍等。一會兒,我引領你到心理室。」柏萬福迎上前去。
下次,大芳又來了。
「你是誰?上回來沒見過你啊?」大芳不喜歡有旁人。她覺得上次那種空空蕩蕩孤家寡人的狀況很好。
「我在診所負責接待工作。」柏萬福自我介紹。
「新來的吧?今天還有別人嗎?」大芳一副熟門熟路的架勢。
柏萬福不知是何用意,腦子也轉不過其他的彎,就照直說:「沒有了。」
「看來你們這裡還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啊。好了,既然也沒旁人了,你就走吧。我這兒不需要人伺候了。」大芳頤指氣使。
柏萬福也沒好氣,說:「這房子的隔音板是我親自選的,放心吧,說什麼也聽不到。我要是走了,電話預約接不上,你負責啊?」
大芳這才不做聲了。進了心理室,兩人依上次的位置落座。大芳說:「咱們這就開始?」
賀頓說:「你上次回家之後感覺如何?」
大芳說:「快別提了。當時在這裡說了一些話,感覺輕鬆點了。回家以後倒頭便睡,那一覺像死過去一樣。後來幾宿就不行了,在水床上烙餅。水床你知道吧?」大芳露出很希望給賀頓談談這種奢侈品的樣子。
賀頓點頭,表示自己對此諳熟於胸。其實她根本不知道睡在水床上的滋味,只覺得不必在此耽誤工夫。
大芳略感失落,只好繼續:「不說還好,這一說,幾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都攪和起來了,翻天覆地。」
賀頓說:「這就對了。」
大芳不樂意了,說:「對什麼對!原本長好了的傷疤,又被你給挑開了,鮮血直流。」
賀頓說:「流出東西來了不假,可那不是鮮血,是膿。」
大芳說:「我們純真的愛情,不許你污衊。」
賀頓說:「我沒有污衊,只是說出了一個事實。一個你不願意直面的事實罷了。」
大芳說:「人家都說心理醫生是開心果,是讓人放鬆輕快的,你這個人可倒好,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是誠心慪我嗎?」說著就抬起屁股,好像要離身而去的樣子。
今天從一開始,就挑起劍拔弩張的氣氛,是賀頓思謀了好久才決定採取的。她希望加快步驟,讓大芳直面困境。如今看到大芳的反應如此強烈,她不知自己是否走得太快了一些,於是決定放慢步驟,還是跟在大芳後面,她不能超越大芳的步伐。
賀頓說:「我是想幫你。可能太急躁了,對不起。」
大芳說:「對不起倒不必說了,你不能詆毀我的愛情。」
賀頓說:「我的表述讓你誤會了,我檢討。」
大芳這才平靜下來,說:「那我接著說。我上回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在小保姆的房間門口留下了一隻拖鞋。」賀頓提醒她。隱隱覺得這像一段評書「且聽下回分解」的茬口。
「對,一隻拖鞋。我把那隻拖鞋端端正正地擺在了門前。我不但要讓老松知道我知道了,我還要讓他知道我沒慌,我等著他呢。」大芳說到這裡,抬起眼帘,注意著賀頓。賀頓不爭氣地打了一個寒戰。
「你害怕了?」大芳明察秋毫。
「是,害怕了。」賀頓不想承認,可她不能不承認。寒戰是個叛徒,可恥地出賣了她。
「你怕什麼?」大芳來了興趣。
「我害怕你們將要面對的困境……」賀頓說。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我害怕你的冷靜和鎮定」。
大芳對回答還算滿意,接著說下去:「第二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看到那隻拖鞋回來了,擺在我的床前。和我原來的那隻拖鞋配成了一雙,也是端端正正,也是整整齊齊。我等著老松說點什麼,可他一大早就上班去了。我居然睡得沉沉的,一點沒醒來。
「到了晚上,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是夜裡加班,不回來了。我說,你放心家裡啊?他說,有你在,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說,還有另外的一個人在,你就不怕我對她做點什麼?老松說,我不怕。因為你不敢。
「這句話氣壞了我。天下還有王法沒有了?正房還怕了偏房?通姦的理直氣壯,受害人反倒要低三下四?反了你!
「我找到小茶,說,你昨天晚上幹什麼了?我以為這丫頭會連聲求饒,沒想到小茶吐著瓜子皮說,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麼?多虛偽啊。我說,你以為你是誰?沒想到她說,你以為你是誰?我說,我是這個家明媒正娶的老婆。小茶說,明媒正娶有什麼用?老松早就不愛你了。他是看你可憐,才讓我忍氣吞聲地伺候你,我早就煩了。我說,原來你們早就……小茶道,說了這么半天,就這一句話你還算明白。對啦,我們早就是鴛鴦了。老松還想保護你,讓你蒙在鼓裡,我可不樂意了。你耳朵夠背的了,我像喊口號似的大叫了多少天了,你才聽到,讓我多費了唾沫。現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打算怎麼著吧?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女人,她還那麼年輕,怎麼就這樣不要臉?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說,好吧,你等著……沒想到小茶仰著臉說,我當然等著,我等的就是這一天!你有什麼?又老,又丑,又沒本事,不就是從鄉下妞變成的老太婆嗎!我氣得全身像遭了電擊,抖個不停。我氣的不僅是苟且,要說老松真是貪戀黃花大姑娘,我還能想得通,可我想不通的是他在這個女人面前把我貶得一無是處。我這才知道我在他心中其實是臭狗屎!
「弄明白這一點之後,我也沒心思和小茶鬧了,主要矛盾不是她。就算沒有小茶,也會有小窩頭小菠菜什麼的,老松才是罪魁禍首。
「等啊等啊,我從來沒有那樣盼著見到老松。比孟姜女望夫石更望眼欲穿。兩天以後,老松回來了。我說,咱們三個談談。老松說,何必三個,兩人就行。我說,本來就是三個人的事。老松說,是兩個人的事。我說,兩個人談不能解決。老松說,這就是我和她兩個人的事,和你沒關係。我這才恍然大悟,老松說的兩個人不包括我。我說,你和她怎麼談?老松說,問她要多少錢。如果不是太貪,我就點給她,讓她走人。我說,就這麼簡單?他說,簡單。哪像你們女人想得那麼複雜。我說,那我呢?老松說,你那天那樣就很好,證明了你的水平。半夜三更在現場你都能冷靜,今天如何不能呢?一切交我去擺平。說完,他就找小茶去了。
「我以為要談很長時間,沒想到老松很快就從小茶的房間出來了。我說,說了?他說,說了。我說,說什麼了?他說,就說了那些。我說,她說什麼了?他說,她什麼也沒說。我說,不能吧?她能說著呢!老松說,那是對你。對我,她說不出什麼。我說,她要的錢多嗎?他說,差不多。我說,你給她了?他說,我今天就是帶著這些錢回來的。我說,那她怎麼著?
「正說著,小茶拿著東西走過來,說,叔叔阿姨,我走了。我死死地盯著她。這就是那個當著我的面窮凶極惡的小丫頭嗎?我說,哦,你走了。她說,走了。以後再也不會來了。我說,以後你放尊重點,別勾引人家的男人。她點點頭說,是,阿姨,我記下了。我說,以後要學著做個正派人,以後……我還要說,被老松一把扯住了,說,又不是你女兒,你還要教導她做人啊?走吧。小茶,以後在街上遇到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們的橋。我們不認識你。
「小茶走了。我看著我的藍拖鞋,覺得它一定是妖怪變的,讓我受這一茬折磨。我問老松,那錢你是哪兒來的?存摺不都在我手裡嗎?想不到你還存了這麼一大筆私房錢!
「老松說,錢是我找一個哥們兒要的。我以前幫過他,他一直想報答我,我就找他去了。所以,這事是我用自己的勞動擺平的,你沒受損失。
「這件事之後,我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創傷。我弄不明白這個和我同床共枕多少年,有了一個俊美女兒的男人,到底是個什麼人?我想不明白,就開始肚子疼。後來到醫院一檢查,說是慢性盲腸炎急性發作。我就把盲腸給割了。醫生打開肚子一看,說粘連得相當嚴重,要是公差或是旅遊,在外面犯了病,就有可能爛穿,大出血就一命嗚呼了。
「我這一病,老松嚇壞了,問我是不是被他氣病的?我說當然是了。我說,你們是不是背地裡咒過我,要不然我好端端地為什麼就趕上了這樣的重病,開腸破肚。他賭咒發誓說自己是逢場作戲絕沒有真情投入,說夫妻還是結髮的好,半路上的感情都只是動物本能,算不得真的。那一段時間,老松對我特別好,我被寵愛著,像個老公主。我想,這個盲腸爛得值,挽救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也就原諒他了。
「後來,我還做過其他的手術,肚子裡頭的零件摘除過膽、摘除過一個腎臟,還有脾臟,胃只剩下一半了,闌尾當然是早就割了,最近我正打算把肺也切掉一個尖……」
天啊!賀頓下意識地伸出巴掌,狠狠地捏住了自己的嘴唇。如果有針線,她情願把舌頭縫住,以防自己一不小心叫出聲來。這個女人還算女人嗎?她僅僅是一個皮囊,是一個空水壺,是一個被蟲子蛀空了的豆殼!
時間到。
賀頓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感覺如何?」
大芳明白這就是結束的前奏語,意猶未盡地說:「我這話匣子才剛打開。」
賀頓說:「今天不是你需要休息,是我需要休息。」
大芳得意地說:「能把心理醫生嚇住,哈!真沒想到。看來,我的經歷的確非同尋常。好吧,今天我就照顧照顧你,咱們就到這裡吧。」
反客為主。雙方告辭的時候,大芳說:「我的心情比進來的時候要好。」
大芳走了之後,柏萬福說:「我不喜歡這個女人。」
賀頓說:「我也不喜歡。」
柏萬福說:「那我看你蠻熱情的,一點也看不出來你不喜歡她。裝得還挺像。」
賀頓說:「我不是裝的。」
柏萬福說:「你看你,咱倆是誰?兩口子。再說我現在也成了診所的工作人員,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剛才還說不喜歡她呢,怎麼就又成了真心?」
賀頓說:「不喜歡是真的,不是裝的也是真的。因為她是來訪者,我是在工作。就不能把自己的好惡摻和在裡頭。」
柏萬福說:「不容易。我可做不到。」
賀頓說:「你在工廠的時候,對自己的螺絲釘,能說喜歡哪一個不喜歡哪一個嗎?」
柏萬福說:「那不能。都是活計。」
賀頓說:「這也一樣。對來訪者要一視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