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芳走進臥室,又一次重複了捉姦在床。閱讀大芳說:「你們好就是了,幹嗎說我?」床上的兩個人在最初的愕然之後,趕緊鑽到被子裡,平平臥著,很安穩的樣子。大芳不禁委屈,他們很暖和,自己很冷。
大芳說:「老松,你過來。」
易灣說:「阿姨,您放過他,是我主動的。」
大芳說:「不要臉的小娼婦,還知道我是你的阿姨!恩將仇報。」
易灣說:「我其實是幫你,阿姨。」
大芳即使是在悲痛和絕望之中,也還是對這句話大惑不解,憤然道:「說!」
易灣說:「因為阿姨你老了。你滿足不了叔叔的要求,你又不願意配合。這對叔叔實在是太不公平了,叔叔是個正派人……」
聽到這裡,大芳不禁冷笑,心想你的叔叔正派?這世上就沒有不正派的人了!
易灣繼續說:「我正是因為愛您,才替您分憂解難。不然叔叔在外面拈花惹草,得了不乾不淨的病,不是傷害了阿姨嗎!」
大芳哆嗦著說:「你這樣做,就不傷害我了嗎?」
易灣說:「傷害不傷害的,全在於你的感受。我一沒有偷拿你們家的錢,二沒有藉此要挾叔叔,以得到什麼好處。阿姨你自己不堪忍受的,對我和叔叔來說,卻是難得的樂子,您省工省力了,幹嗎非要做出哭天搶地的樣子來?阿姨你不是個一般的人,在這種事情上,也要不同凡響才好!」
所有的過程中,老松一言不發。大芳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無恥言論,身上又在不斷地發抖,不能為了這對苟且男女,讓自己不堪一擊的身體再受折磨,大芳只好憤然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她以為自己一定會夜不能寐噩夢纏身,不想竟然一夜好睡到天色大亮。當她醒來之後,恍惚間覺得昨天只是一個夢境。但桌子上老松留給她一封信,證明昨天的所見所聞都是千真萬確的。
老松的信寫得很有分寸感,老松是寫文件的老手,操縱文字如魚得水。此信如果落到外人手裡,絕對看不出夫妻間曾有過驚濤駭浪,以為只是芝麻綠豆的齷齪,看到的是溫文爾雅的風度。老松先是道了歉,說得很懇切,但一點不留把柄。然後是申請原諒,回顧了兩人櫛風沐雨的感情歷程,祈請大芳縱是深仇大恨也化為拈花一笑。
這一切都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松讓大芳網開一面,不要把女孩趕走,為了她的學業,要把她留下好好對待。老松說,我知道你有一顆仁慈的心,你會給這個女孩一個溫暖的家……我會永生永世對你好……結尾處老松信誓旦旦。
面對著信,大芳肝膽俱裂又無計可施。老松設下了一個局,他要把這種無恥的關係保留下去,要讓大芳俯首聽命。
大芳五內俱焚,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因為她平日起居很沒有規律,也不讓保姆打擾,所以還是一直在捕捉聲響的易灣最先發現了異常,破門而入,看到大芳猶如一堆骯髒殘雪委頓在地,趕緊抱起她,然後打電話叫救護車送到醫院搶救。
待大芳醒來,才知道在昏迷中已經為她做了急腹症手術,半截梗阻壞死的腸子已被切除。大芳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就是冤家對頭易灣。易灣顯然在晝夜服侍,面容憔悴。護士對大芳說:「你的外甥女比得上親生閨女了。」
大芳虛弱地問:「哪個外甥女?」
護士指著易灣說:「就是她啊。莫非你還有個外甥女?」
大芳閉上了眼睛,眼淚流了出來。面對著她的情敵,她不要說下戰書了,就連自己的命還是人家救的,所有的爭強好勝之怒,都在脆弱的生命面前敗下陣來。
「大姨,你醒了,我就上課去了。耽誤了很多課程,再不努力,我畢不了業了。大姨父下班後會來看你,他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脫不開身,不然也會一直守候在你身邊。」易灣攏攏紛亂的頭髮,匆匆離去。
聽到了她們的對話,護士說:「外甥女上大學啊?」
「大學?你可小看了她。她是博士啊。」大芳有氣無力地說。她聽到了自己的話在醫院白色的牆壁上撞擊迴響,居然有幾分炫耀。
「呦,看不出來,還是個女博士啊。你們家有福啊。你嫁了這樣有頭臉知情意的丈夫,外甥女又是博士,難得難得!墳頭燒香祖宗庇佑啊!」護士嘖嘖感嘆著,連治療車都跟著顫悠起來。
大芳像殭屍一樣地躺著,一動也不能動。當身體不能動的時候,思維就格外敏銳。她突然想到這樣也很好,她要好好地活著,讓他們只能在暗中偷雞摸狗。在表面上,他們要服侍她,要對她親切有禮呵護備至。她還需要什麼呢?名分金錢道義都在她這一邊,她完全可以雍容大度慈悲為懷,這才是大人雅量光照日月!記憶的苦水在時間的山頂慢慢冷卻,直到凝成了萬古不化的寒冰。
當老松來看望大芳的時候,大芳已將自己調理了一番,處變不驚。她從老松神采奕奕的表情來看,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裡,老松也沒有中斷自己的風流雅興。但是,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只要她高高占據著老松夫人的寶座,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計!
就這樣,大芳在易灣和老松的精心照料下,非常緩慢地恢復著。在這種恢復中也感受到異樣的安適。那就是——他們都深深地有負於你,你是他們的債主。你擁有慈悲和寬恕的權力,從你的手心裡滲出的點滴雅量,他們都感激涕零。
老松和易灣在大芳看不見的地方苟合著,大芳心知肚明,不再揭穿。因為揭露需要龐大的精力和體力,大芳已弱不禁風。而且,揭露之後又怎麼樣呢?易灣被掃地出門,老松也會對自己怒目相向,到那個時候,誰來服侍病入膏肓的大芳呢?就算大芳發憤圖強自力更生,從此站立起來再不用人幫忙,節省出來的遼闊的時間田野又用什麼種子來裝點呢?沒有了易灣的日子該是多麼無聊!
大家相安無事,甚至大芳開始覺得這樣也不錯。當然,她不能在表面上顯示出這種滿意,而要讓對方充滿了內疚。大芳出院以後,易灣還住在她家,連保姆都習慣了這種格局,一家有了兩位女主人。老松在表面上是把大芳看得重於一切,至於背後怎樣褒貶她,大芳眼不見心不煩。大芳以為這種局面可以持續很久很久,如同一本剛剛打開的長篇小說。沒想到,易灣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悄然而去。沒有吵鬧也沒有爭執,老松為易灣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並且給易灣介紹了一個很有身份和背景的男朋友,易灣滿意到再不願意多耽擱一天。
家庭重又恢復了平靜,大芳悵然若失。不過,她很快就振作起來了,電梯間新來了一個美麗的小姑娘,清純得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名叫小童。小童比老松和大芳的女兒還要小,晶瑩得如同溪水上的一個小泡。小童是跟著家鄉的姐妹一道到城裡來謀生路的,在保姆培訓班上因為聰明伶俐,被招去學了公寓電梯管理。大芳把家裡一些用不到的物品送給小童。小童很感謝。大芳又把女兒先前穿過的衣服送給小童,沒想到小童穿上之後,居然比當年的女兒還要美麗。當大芳看到穿著女兒衣服的小童時,忍不住眼角盈淚。女兒如今在國外留學,交了一個金髮男友,樂不思蜀。大芳一直很擔心,將來生出的孩子,會不會一半頭髮是金色,還有一半是黑色?或者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金的?她把無處發泄的母愛都傾注到了小童身上,並且發動老松也一道無微不至地關懷小童。
老松說:「你不要管別人的事,管好我們自己就是了。」
大芳說:「她不是別人。她就是我們自己的一部分。」
老松說:「怪事。一個鄉下妹子,和你我有何干係?我記得你不是一個普度眾生的人。」
大芳說:「你沒看到她穿上女兒以前的舊衣服,有多合適?」
老松說:「看到了又怎麼樣?我勸你以後不要把女兒的衣服送給別人。實在沒地方放,你可以燒掉。」
大芳說:「虧你還是勞動人民出身呢,就沒有一點環保觀念。看不到女兒,我看到一個類似的人也行。你怎麼不體貼人!」
老松舉手告饒,說:「好好,你就我行我素吧。」
小童是個很有眼力見兒的姑娘,也許從貧困中走出的女孩,都有這種天賦的直覺吧。她常常悄無聲息地陪著大芳坐著,並不多說一句話。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就在這種依偎中一天天濃烈起來。
直到有一天,大芳發現小童不是依偎在自己懷裡,而是依偎在老松肩胛之下,又一次山崩地裂江河倒流……這一次,感到劇痛的不再是腹部,大芳的肚子裡已經不剩多少零件了。這一次,錐心之痛來自胸部,到了醫院,被放入套筒似的核磁共振箱裡,查了又查,最後看到肺尖上的陰影,懷疑是肺結核,又說可能是肺癌,要把她的肺切掉……
大芳萬念俱灰,自生存以來的孤單如同海嘯一般壁立而來,屈辱的浪花被曝曬為利劍,苦海聳為高山。她在利刃中穿行,血肉橫飛,只剩下一具滿目瘡痍的木乃伊。
大芳的故事講完了。眼巴巴地看著賀頓。
漫長的傾聽過程,賀頓一千次走神,又一千零一次把自己拽回來。這不是一個好聽的故事,更不是一個高尚的故事,甚至連一個婉轉曲折的故事也算不上。這基本上是一個乏味的故事,一個齷齪的故事,或者簡直說就是低級趣味的故事。但是,這確是一個真實的人生。這一點不容置疑,從大芳的哭泣和仇恨中,感覺到這個靈魂像一隻青蟲從樹上跌落,被人用腳碾碎,流出來的卻不是鮮血,而是綠色的膿漿,塗滿了生命的曲徑。
有人把心理醫生的工作比作垃圾清潔工人,覺得他們是在不停地吸納著別人的愁苦和煩悶,然後在荊棘中和當事人一道尋找出路。賀頓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不同意垃圾的說法。如果把一個人的愁苦比喻成垃圾的話,這世上又有哪一個人是完全健康的?大家就都是垃圾筒,世界豈不成了臭不可聞的垃圾場?
面對著大芳的故事,一籌莫展。面對著大芳求助的目光,無能為力。如果把大芳比作一種動物,賀頓覺得她是一隻病龜,縮在黑暗的海灘上,斑駁的記憶把它疲憊的雙眼激出比海水還鹹的淚。那些淚變成生鏽的釘子,把過去懸掛在那裡,曬成古銅色的鯗魚。
賀頓不能向自己的無能為力投降,也不能空洞地盯著來訪者毫無作為。她問大芳:「那你打算怎麼樣呢?」
大芳說:「我就找你來了。」
賀頓說:「你找到我怎麼樣呢?」
大芳說:「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了。」
賀頓說:「然後呢?」
「然後就是你的事了。」大芳一臉無辜地等待著。
賀頓一字一頓地說:「這不是我的事。這是你的事。」
大芳傲慢地說:「可是我付了你錢,你應該為我排憂解難。」
賀頓說:「錢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你和你丈夫很有錢,可你還是不快樂。」
大芳惱羞成怒說:「我不快樂用不著你來提醒。你說,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氣氛陡地冷峻起來,但事關原則,賀頓不能讓步,她說:「我願意幫助你,但你必須承認這是你的事。」
大芳也寸步不讓,說:「你收了我的錢,也就成了你的事。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天經地義!」
賀頓說:「如果我把你的錢還給你,我們是不是就兩清了呢?」
通過多次來訪,大芳已經在這裡付出了一筆不小的費用,她諒賀頓不會讓到手的熟鴨子再長出羽毛飛走,為了讓心理醫生更好地為自己出主意想辦法,她決定再煞一煞這個小個子心理師的威風。大芳說:「好啊。你想想吧,下一個諮詢日我還照常來。你不能為我出主意,就把錢退給我。順便說一句,今天我只用了一半的時間,所以,費用,我也只交一半。」說完,大芳款款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諮詢室。
賀頓看著大芳離去,什麼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柏萬福走進來,說:「剛才那個女的,我看不對勁。」
賀頓說:「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柏萬福說:「她雄赳赳氣昂昂的像個志願軍,衝出去了。」
賀頓說:「你看看統計表,她一共來了多少次?」
柏萬福說了數字,賀頓指示:「你備好錢,等她下星期來的時候,退給她。」
柏萬福說:「憑什麼呀?你為她耗費了那麼多心血還有時間。光眼淚也有幾茶缸了。我好幾次注意到她走了以後,你的眼圈都紅紅的。她怎麼能這樣沒良心!」
賀頓說:「就算我再投入,沒能給人家解決了問題,人家要索賠,也有道理。」
柏萬福說:「有什麼道理?這也不是賣電視機的,多少日子之內包修包換。這是精神產品,只要你盡心盡力了,她的問題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她自己負責了。」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賀頓說:「你說得對,她的責任在她。我差點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柏萬福說:「癌症有治癒的,更多的是治死了,誰敢賴醫生?心理毛病也有治不好的。」
賀頓說:「話雖是這樣說,但我總覺得自己的力度還不夠。手藝不成,該退還得退。你把錢給我預備出來,下星期她來了,我再相機而動。」
柏萬福說:「錢沒了。」
賀頓大驚,說:「到哪裡去了?最近沒買什麼大件東西,莫不是你遭了賊還是挨了搶?」
柏萬福說:「我把錢都給存了。」
賀頓說:「那就取出來。」
柏萬福說:「取不出來。我存了定期。」
賀頓說:「沒有取不出來的道理。」
柏萬福急了,說:「能取也不能取。」
賀頓說:「你是法人還是我是法人啊?」
柏萬福說:「你是法人也不行。這不是所里的錢,是我的錢。」
賀頓說:「這可越來越奇怪了。你還篡奪了咱家中的財務大權了!」
柏萬福說:「你不要急。這個診所所有的投資都是咱家的,你不拿工資,我也不拿工資,圖的就是趕快掙點錢,把你借的饑荒還上。你要是把診費退回去,開了這個頭,以後誰要是不滿意就退貨,那咱們就沒法幹了。我是從長遠著想。」
賀頓不得不同意柏萬福說得有道理,特別是提到了欠帳,已經好久沒有到錢開逸那裡去了。但她還是堅持要柏萬福把退給大芳的錢準備好。
柏萬福憤憤然,這等於讓一隻貓把吞下去的魚頭吐出來,貓被掐住了脖子,像一隻魚鷹。吐出的魚頭上帶著血跡。
然而,還是吐出來了。
下一次諮詢之前,賀頓有些緊張。她不知道大芳會不會來,私底下甚至期望大芳不要出現。那筆錢她已經準備好了,她希望大芳收回了這筆諮詢費,從此永遠消失,把這個人和她的故事從頭腦中剜除。
大芳準時到了。落座之後,她看到了茶几上堆放的錢。
「這是你所付的看心理醫生的全部費用。」賀頓淡淡地說,「如果到今天你離開的時候,還不滿意,就可以全部領回去。」賀頓說完,正襟危坐,等待著大芳的回應。
大芳有些吃驚,好像沒料到這一手,說:「你可以留下一部分。畢竟,你也付出了勞動。」
賀頓說:「謝謝你。不過,如果說我這個心理醫生對你完全沒有幫助,那我不能收你的錢,收了會讓我不安。」
大芳受了感動,說:「也不是一點效用也沒有,起碼你一直在聽我說話。普天之下,能找這麼一個地方也不容易。」
賀頓說:「我希望能給你更多的幫助。僅僅是聽人說話,一台錄音機就可以辦得到。」
大芳說:「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告訴我今後怎麼辦。」
賀頓說:「沒人能告訴你。」
大芳說:「我要是把這個故事講給任何女人聽,她們都會給我出主意。」說完她嘆了一口氣說,「只是我信不過她們,她們也不能承諾給我保密。」說到這裡,她猛然省悟到,「你要是把錢退給我,你還能保密嗎?」
賀頓說:「能。」
大芳說:「這我就放心了。」
賀頓說:「任何一個女人都可能給你出主意,但是,心理醫生不會。」
大芳說:「那心理醫生還有什麼用呢?」
賀頓說:「心理醫生的用處就是幫你理清脈絡。大主意你自己拿。」
大芳說:「你幫我理清脈絡了嗎?我怎麼不覺得?」
賀頓說:「你太沉不住氣了。我正要談我的看法,你就要退錢了。」
大芳說:「那你現在可以說了。我還在諮詢,你還應該負責。」
賀頓索性破釜沉舟,把壓抑已久的憤怒噴射了出來:「你要聽我的脈絡,可以,我這就告訴你。打個預防針,你可要坐得住,和你的邏輯南轅北轍。」
大芳的涵養比賀頓料想的要好,她微笑著說:「說吧。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聽一些不一樣的話。」
賀頓想,這可能是為大芳做的最後一次諮詢了。決定退費,她終於可以暢所欲言了。
賀頓說:「我首先覺得你是一個沒有骨氣的女人。你從來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命運,而是被一個非常具有操縱性的男人牽著鼻子走。這個男人就是小松,後來變成了老松。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從街頭的茶小姐,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員,還有女博士和電梯工,可以說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都可成為性的對象。在你們的家庭里,還有真情嗎?還有真誠的交流嗎?還有愛的殘片嗎?沒有了。我在傾聽你的故事的時候,不止一次怒火中燒。我覺得你喪失了尊嚴,你是個可憐蟲,你在乞求一點愛的殘羹剩飯,其實得到的不過是新的欺騙和更無恥的背叛。你一次又一次地原諒那個背叛你的人,你用自己的寬容縱容了罪惡,所以,你的身體強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後,它都悲憤難平,只有靠把矛頭轉向自己來消解壓抑。這就是你不停地生病,不停地做手術的內部邏輯……」
賀頓只顧自己唾沫星子亂濺地抒發感情,沒想到那邊的大芳臉色變得煞白,說:「你……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搞病的……自己?」
賀頓看到大芳嘴唇哆嗦語無倫次,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奮勇向前。況且那些話在她心中壓抑太久,已經從草籽長成了萋萋荒草,再不燃起烈火,恐怕把天地都遮蓋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以諮詢師的面目出現,不妨一瀉千里。
賀頓說:「對,你悟性不錯。每當你因為老松的婚外情而大病一場的時候,老松就負疚,就回到你的身邊百般呵護,你就從中感到溫暖。你得到的短暫愛護和關心,是你付出了一個又一個寶貴的器官為代價的。現在,你已經成一個空殼子了,你已經沒有多少本錢可以成為籌碼來做這種犧牲了。繼續手術,你的所有臟器都進了垃圾堆,你就不復存在了。所以,你們之間這種拙劣的遊戲快玩不下去了,因為你的本錢要輸光了。你找到我,傾訴你的苦水,我謝謝你的信任,但如果你不從根本上改變,恕我直言,你就是死路一條。但你死的時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而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可憐蟲,一個被人謀殺的膽小鬼!」
滔滔江河狂瀉而下,賀頓這個暢快啊!這個舒服啊!從聽大芳的故事開始就發霉的情緒終於見了清風朗月。一席話說得腰杆也硬起來了,眉頭也抹開來,空氣中都帶上了桂花香。
大芳好像被原子彈炸中,嘴唇張成「O」形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顏面肌肉抽搐著跳蕩著,渾身像落葉一樣顫抖。
賀頓有些害怕,說:「大芳,是你讓我直說的,不會嚇著你吧?」
大芳半天才說:「不會。其實,你說的這些,我早就模模糊糊地想過了。我之所以不敢往深里想,是太痛了,太苦了。我找到你們這裡,就是想找到一條拯救自我的路。你的話,雖然狠,但是切中要害。我就是一個可憐蟲,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我自欺欺人,我自取其辱。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要換一種活法,我要改變。不然的話,我就得叫這些狗男女氣死,最後只剩下孤單單一張人皮,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我活得這樣沒有尊嚴,我還有什麼意義啊……」
大芳臉上反倒平靜了,也許最陰暗的情緒被最恐怖的言語袒露出來,殘酷也成了一种放松。賀頓聽出大芳的灰心喪氣,忙說:「認識到了,就可以改變。」
大芳絕望地說:「我怎麼能改變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塊糖。他想吃就吃,想丟就丟。」
賀頓說:「你說得對。你不可改變他。」
大芳更絕望了,說:「如果事情沒有改變,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我到你這裡來過了,最時髦最前沿的心理醫生也沒有辦法了,這就是我的命運。」
賀頓說:「我只說你不可改變他,並沒有說你不可改變自己。」
大芳迷惘地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這有什麼不同嗎?」
賀頓說:「這不同就在於——你可以改變自己的。」
大芳說:「我如何改變呢?」
賀頓說:「這隻有你自己知道。」
大芳沮喪地說:「繞了一圈,我們又回到了起點。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變,我又何必花這麼多冤枉錢呢!」
賀頓糾正她說:「你並沒有花冤枉錢。這些錢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這樣吧,我的意見都說完了,不是作為一個心理醫生,而是作為一個聽了你這麼長時間故事的女人。如果你願意把我當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話是說完了。」賀頓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樣子。在所有的工作程序里,她都不曾這樣放肆過,今天,是一個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樣站起身來。或者,說她像木偶實在是一個誇獎,她的表情和目光都讓人想起歐洲中世紀的殭屍。
「我走了。」大芳空空洞洞地說。
「別忘了帶上你的錢。」賀頓提醒她。
「不。不要。你今天說的話,比這些值錢多了!」大芳說完,蹣跚著走出心理所。
賀頓把自己像一袋浸了水的濕麵粉扔在了沙發上。累死了。心靈的惡戰也是短兵相接刺刀見紅,有看不見的傷口在汩汩流血,有森森白骨齜牙咧嘴。
為什麼有這樣濃郁的桂花香?通常只有廁所里積聚了太多穢氣的時候,賀頓才在空氣中噴灑高濃度的空氣清新劑。
柏萬福像個幽靈似的溜了過來。
「走了?」柏萬福悄聲細語地問,好像怕驚動了什麼人。
「走了。」賀頓知道他指的是大芳。柏萬福很關心那些錢的去處。
「沒拿走?」柏萬福已經看見了那一沓鈔票,明知故問。主要是讓自己更踏實。
「沒拿走。」賀頓回答。
「我知道不能偷聽你們的談話,但你們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想不聽也不行。主要是你的聲音大,太不留情面了,傷人啊!」柏萬福還為剛才的唇槍舌劍驚悸不止。
「你沒有聽到過整個過程,實在是忍無可忍。」賀頓一邊默放著剛才的記憶,一邊替自己開脫。
「就不能悄聲說嗎?我看她實在扛不住了,為你捏把汗。也不敢說話,就不停地往這間屋子噴空氣清新劑,你聞到了嗎?」柏萬福關心地說。
賀頓說:「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根本理會不到,香氣撲鼻還以為是誰在廁所拉稀跑肚然後欲蓋彌彰,都快把我熏暈了。」
柏萬福說:「我看這女人的問題挺嚴重的,你單槍匹馬的,勢單力孤,還是找幾個人商量商量為好。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賀頓說:「她以後不會來了。」
柏萬福說:「就算是她不來了,這些經驗教訓也都很寶貴。人家醫院裡碰到疑難病例還開個會診單子呢。」
賀頓想想,說:「好。好主意!」
於是就有了同儕會診,於是就有了自殺未遂。於是就有了老松的來訪,於是就有了賀頓的崩潰……
「你找個最舒服的姿勢。全身不要繃著勁。兩手浮起來,對,就這樣仰著。背部懸空。」姬銘驄開始對賀頓進行全身撫摸。「兩肩放鬆……」說著把雙手盤在了賀頓的肩頭。賀頓輕輕地抽搐了一下,姬銘驄清楚地感覺到了,但他不去理會,繼續向下進行,從賀頓的肩部開始,輕輕向下觸摸,一邊觀察著賀頓的反應,一點點地放鬆著手中的力度,最後變得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顫。反覆多次之後,弗洛伊德榻上的賀頓,如同橡皮泥一樣柔軟起來。
「把十個指頭放鬆,讓它感覺到很舒適……」姬銘驄抓起賀頓的十個指尖,輕輕地上抬後,放開。第一次,賀頓的手臂失去了支撐,緩緩地落了下來。這說明賀頓的意識還在強有力地控制著自己的肌肉群,催眠沒有達到預定的效果。姬銘驄不急不躁,緩緩地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試探。當他第二次驟然放開賀頓的手臂時,墜落的速度明顯快了,但還是仿佛裝了緩控裝置的門頁,有所延遲。姬銘驄到底是身經百戰,毫不氣餒,一次又一次撫摸著賀頓的手臂,好像是當年那個要把鐵杵磨成針的老婆婆,不厭其煩地打磨著那塊頑鐵。
終於,當姬銘驄第N次放開賀頓的手臂時,賀頓的臂膀就像殭屍之手砰地落下,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賀頓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自己手臂的控制力量,好像一根任人揮舞的三截棍。
姬銘驄轉而用手輕輕接觸賀頓膝部,說:「你把兩個膝蓋骨放鬆,讓它們好像飄浮起來。」
這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之後,賀頓終於覺得自己的兩腿如太空人的行走,失去了重心和方向感。
「請你盯住這個火焰,隨著它閃爍,你用力吸氣,好,你的肺已經被脹滿了,好像風帆。停住你的呼吸,好像你已經停泊在世界上最深的港灣,然後你盡你所能,呼出你肺里所有的空氣,讓它變成一個空空如也的癟袋子。對,很好,用力呼氣,把所有的氣體都呼出去……你覺得自己也飄浮了起來,現在,放鬆你的右腳,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左腳,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左手,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右手,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放鬆……現在,你已經無所牽掛,你變得像一團霧,像一叢棉花,像天鵝的羽毛飛升……」
點著的蠟燭就是催眠板。
在那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每個人都是一個謎題,一個連他們自己都不知曉謎底的謎題。唯一能夠破解這個謎題的人,是誰?面對著人生最複雜的題目,姬銘驄有一種披荊斬棘深入虎穴的快感。
有的人以遙遠的星球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細微的粒子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螞蟻的眼睛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恐龍的脊椎骨化石為研究對象,更有人以人的心肺脾胃腎為研究對象……他姬銘驄是以人為研究對象的,不研究人的肉體,只研究人的心靈。這是一個無比廣闊和深邃的內在宇宙,姬銘驄把自己的一生掩埋其中,其樂無窮。
現在,面對著賀頓這個個案,姬銘驄停滯不前。
對賀頓的催眠中,遇到了強大的阻抗。賀頓甚至連眼睛都不肯閉上,害怕一閉眼就被湮沒在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姬銘驄戒急用忍。催眠就像鐘乳石一樣,極緩極慢地點滴著,長成一株筍。如果你著急擺弄,它們就折斷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讓賀頓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心理探索猶如一柄雙刃劍,如果你一直封閉著,掩埋著真相,就是雪裡埋屍。屍體栩栩如生地凍結在那裡,不會分解和消失。表面看起來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遺忘的永凍層會讓創傷不再腐爛。但是,如果你開始挖掘,如果你把那屍體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結果往往不堪入目。真正的心理學家如同真正的探險家,絕不會因了艱難險阻而迴避穿越南極。謀求心理探索的過程如同興奮劑注入體內,心在半空彎成問號,瞳孔因此而放大,呼吸加快,手心也會冷汗涔涔。這種狀態會使誘導者進入痴迷。
姬銘驄認為好奇是年輕最顯著的標誌之一,當一個人不再好奇的時候,生命也就接近尾聲。死亡是不需要好奇的,它蹲在遠方,慢條斯理地等待著你。要在它呼喚你之前,把讓你莫名其妙的事弄個清楚,然後再明明白白地上路,是心理學家的職責和幸福。
姬銘驄在暗夜中對自己一笑,他想到了一個方法,一個在別人看來肯定是卑鄙的辦法。明知是勉強,卻必須要堅持。誰都有黔驢技窮的時刻,權威也不是金剛不壞之體。除了堅持,你沒有更能深入的靈丹妙藥。他為此做了周密的準備。
當賀頓再一次來訪的時候,姬銘驄對她說:「想把自己搞清楚嗎?」
賀頓毫不遲疑地說:「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擾您,圖的就是清楚。我要幹這一行,必須把自己弄明白,我希望自己通體透明如太湖銀魚,無骨無肉無筋絡。可惜弗洛伊德老人家不在了,要不,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維也納去,請他老人家給我做個分析。」
姬銘驄說:「弗洛伊德收費很高的。」
賀頓說:「那我就給他家當保姆吧。以工錢相抵。」
姬銘驄欣賞地說:「看來你的決心蠻大。」
賀頓說:「我是一個對人特別有興趣的人,尤其是對自己有興趣。」
姬銘驄說:「那就好。」
賀頓苦惱地說:「有什麼好?一個連自己都不清楚的人,還能搞懂世界嗎?」
姬銘驄說:「我可以幫你。」
賀頓垂頭喪氣地說:「您已經幫我了。可是,我不爭氣。我不想不爭氣,但是,沒法子,太頑固。頑固的那一部分,是我又不是我,我管不了它。」
姬銘驄說:「我還可以繼續幫你。」
賀頓說:「謝謝您。不過,我看希望不大。」
姬銘驄說:「我還有最後一個法子。」
賀頓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一根鵝毛,喜不自禁說:「那我願意一試。」
「這個療法你可能要作出犧牲。」姬銘驄斟酌著語句,語調放緩,給賀頓以充分考慮的時間。
其實賀頓用不了那麼長時間斟酌,她很快說:「我是窮人家的孩子,能吃苦。我不怕。」
姬銘驄說:「這跟窮不窮的沒多少關係。我需要的是你隨身攜帶的一樣東西。」
賀頓不解,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穿戴,已是春夏之交,她穿一套純棉的豆沙色套裙,腳上是一雙白色的仿皮涼鞋,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連手錶都沒帶,要看時間,就用手機替代。賀頓有些尷尬地說:「我隨身沒帶什麼東西能擔當此項重任。」
「有。」姬銘驄很肯定地說。
「那是什麼?」賀頓百思不得其解。
「你聽好了,不要嚇得驚叫起來。」姬銘驄意味深長地說,「這個療法很特別。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互交流,我想你能明白我的真實意思。」姬銘驄面容嚴肅。
賀頓還是完全不明白,她說:「到底是什麼呢?」
姬銘驄清清嗓子,說:「是性。」
賀頓果然嚇得幾乎從椅子上跌落下來。對於一個心理師來說,性並不是什麼不可言說的話題,讓她驚奇的是姬銘驄的鎮定自若。她輕輕地重複著:「性?」
姬銘驄說:「是。以我的推理判斷,我想你一定是在性的交往當中出現了某種問題。這究竟是一個什麼問題,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希望通過我的工作,能幫到你。」
賀頓不知所措,說:「還從來沒有人分析我對性的態度。如果您能幫助我,我……」她支吾著,不知後面的話如何說。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後面該說些什麼。
姬銘驄說:「我知道你很意外,不必馬上回答。你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不遲。」
賀頓木然地在街上溜達。真是太古怪了,心理分析搞來搞去,居然搞到了床上。賀頓對性麻木不仁,她曾輕易委身,並認為事出有因,輕描淡寫地原諒了自己。有的時候,也守身如玉。過程中,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當然也沒有興奮,有的只是目的。當然了,其中有欲望。這並不等於賀頓人盡可夫,並不等於在賀頓的心懷中,就可以放任和輕率。欲望不是屬於一個汁液充沛的年輕女子的生理嚮往,而是為了人生的奮鬥目標。不想,在她以為最潔淨的學術領域裡,卻涉及最低級的本能……而且,還這樣事先出安民告示,大白於天下。
做還是不做?這是一個問題。賀頓百思不得其解。賀頓不是貞節烈女,多睡一次少睡一次,並不會給她帶來實質性的損害,但是一想到姬銘驄道貌岸然的白髮,一想到自己對他一往情深的尊重和愛戴,包括那雙長著老人斑的手背,賀頓就湧起生理上的劇烈排斥。
科學是賀頓心中最後的一塊淨土,如今這淨土也要染塵。賀頓不甘心啊,她原本抑鬱的內心此刻更加黯淡,偶像訇然倒塌,前程再無方向。
她像一塊流動的岩石,很困難很愚蠢地行走著,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她拒絕變得圓滑,但為了行走的速度,她還是磨去了很多稜角,為了流暢,她不得不作出妥協和讓步。
當她漫無目的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到了錢開逸樓下。她不知錢開逸在不在家,也不知這個時候到他家去是否合適。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管不了那麼多。她按響錢開逸家的門鈴,錢開逸睡眼惺忪地走過來開門,一看是賀頓,明顯地吃了一驚。他的眼睛和體態都頑強地表示著拒絕,就像黎明之前大地對太陽的拒絕,這是一日當中最黑暗的時刻。
「有什麼事嗎?」他緊了緊墨綠色絲絨睡衣的系帶,把自己包裹得像個木乃伊,問道。
「是的。有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很想聽聽你的意見。」賀頓雖然感到了錢開逸的吃驚和隔絕,但她無處可去,只有堅持會面。
「那好吧。請你在門口等三十分鐘。」錢開逸注視著賀頓的眼睛,下了決心。
賀頓的腦筋發木,一時想不明白錢開逸為什麼需要那麼長的時間,雖然她知道錢開逸是個很重視儀表的人,但半個小時梳洗打扮對於一個男人來講,還是奢侈了一些。
沒有用到半個小時,到了第二十三分鐘的時候,賀頓就知道了錢開逸要求這段時間的理由。裘南娟匆匆走出了錢開逸的單元門,頭髮濕淋淋的,還帶著薰衣草的花香。滴下的水珠把她連衣裙的肩頭都打濕了。她撅著嘴,走得很快,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蜷縮在樓道犄角旮旯處的賀頓。
賀頓走進屋去,空氣中還瀰漫著情慾蒸發的曖昧氣息。賀頓說:「謝謝你。」
錢開逸說:「謝什麼?我原以為你要罵我呢。」
賀頓說:「我是你的什麼人?我有什麼權利來管你呢?」
錢開逸揉著太陽穴說:「我就喜歡你這種明白事理的勁頭。說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賀頓突然不想說了,因為這種事三言兩語很難說得清楚。就扭轉話題說:「沒有什麼具體的事,只是想來看看你。」
錢開逸笑道:「如果你沒有其他的事,看到裘南娟就不會那麼平靜,畢竟咱們肝膽相照,比如剛才,你知道她,她卻不知道你。你一定是有了非常重要的事情,才這樣風馳電掣地來找我,還有一點氣急敗壞。」
「我並沒有氣急敗壞。」賀頓爭辯。
「好。那就是寵辱不驚吧。反正都一樣。說吧。」錢開逸正襟危坐。
賀頓說:「不要那麼運籌帷幄的樣子,好像你是心理學家。」
錢開逸說:「在某種程度上說,所有的人都是心理學家。」
賀頓說:「請教一下你這個土造的心理學家。」於是把姬銘驄將要採取的治療方案向錢開逸攤開。剛開始她還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焦灼所戰勝,一五一十地轉述姬銘驄的說辭。
錢開逸第一個反應是:「這個老淫棍,這不是打著學術的旗號,霸占良家婦女嗎!」
人就是怪,本來賀頓也時不時地湧出這樣的看法,可一旦錢開逸挑明,她又為姬銘驄開脫。說:「不要把人家想得那樣壞。督導確實遇到難關。」
錢開逸見賀頓不悅,就說:「我就不品評老人家的人品了。只是,有這個必要嗎?」
賀頓茫然地說:「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就不這樣來求教你了,還攪了你的好夢。」
錢開逸說:「知道對不起我就好,一會兒要補我。」
賀頓說:「不要開玩笑,咱們談正事。
錢開逸收起笑容說:「好吧。按下我的嫉妒心不表,我的意見是你可以接受。」
賀頓大驚說:「你剛才還破口大罵,怎麼一下子就轉過這個彎子來了?」
錢開逸說:「因為我想起你本不是良家婦女。」
賀頓嘆了口氣說:「基本上還算是吧。不過,你這麼說,真是個不壞的理由。」
錢開逸正色道:「剛才是開玩笑,現在說正經的。你還記得《紅與黑》里的於連嗎?」
賀頓說:「全中國都知道這個一心想往上爬的男子。」
錢開逸糾正道:「是美男子。」
賀頓說:「這難道有什麼不同嗎?」
錢開逸說:「那當然有所不同了。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本勾引市長夫人的。」
賀頓說:「我還是想不通你講的這個故事對我現在有什麼微言大義。」
錢開逸說:「我知道你為了你的事業,是甘願付出一切的。你不是一個美女。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賀頓說:「對。」
錢開逸說:「那現在老頭願意給你做這個治療,我們就把它當成一個純粹的治療,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就和在屁股上打一個針或者是割個雙眼皮什麼的同等待遇,你覺得如何?」
賀頓說:「你真是這樣想?」
錢開逸說:「我真的不是這樣想。我恨不能到公安局去報警,說這個老傢伙是個強姦犯。但從你的角度考慮,我以為你可以接受。因為,只有我知道,你是一個多麼熱愛自己事業的人。以前有志士獻身,現在,這種精神依然存在。在開始一項長期的勞作之前,我們需要一個與之匹配的強大的理由。不是嗎?這個理由需要像冬瓜一樣飽滿,因為你將要付出的非同小可。」
賀頓忍不住熱淚盈眶,說:「謝謝你幫助我拿了主意,謝謝你這麼理解我。」在蒸煮般的煎熬之後,一種強大的鎮靜感生發而來,如同高原,平緩而持重,不斷隆起。就把這當做一種修行吧,如若你沒有經歷過生命的大悲傷大磨難,你就很難具有慈悲之心智慧之心。因為你不知道那苦痛是怎樣地駭人聽聞。
賀頓買了一條新的粉色內褲,帶有蕾絲花邊。她一直想有一條這樣的內褲,但是從未買過。因為柏萬福心疼錢,不能接受這樣精巧的東西,他只在地攤上買十塊錢三條的大褲衩子,穿不了多久,鬆緊帶就像雞嗉子一般垂了下來,褲腿肥得像兩隻面口袋,所有景致一覽無餘。
當穿著粉紅色蕾絲內褲的賀頓來到姬銘驄家裡的時候,姬銘驄正在看球。老張端茶送水,姬銘驄說:「老張,我和賀頓到臥室去了。你就不必照料我們了,好好看球,一會兒把結果告訴我。」
賀頓說:「您也愛看球?」
姬銘驄說:「是啊。」
賀頓說:「聽說愛看球的人,看的就是過程。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把比分告訴自己。」
姬銘驄說:「我不在乎過程,只在乎結果。不管用什麼手段,只要最後勝利,一切都順理成章。」
賀頓說:「那也包括犯規啦?」
姬銘驄說:「只要不被發現,就不是犯規。」
語帶雙關的對話,進了姬銘驄的臥室,戛然而止。
臥室很潔淨,並不像賀頓想的很香艷或是很奢靡,基本是中式格局,古色古香的柜子和書櫥,一張寬大的床好似游泳池。也許是因為床單和被褥都是淺藍色的綢緞。
賀頓說:「怎麼開始?」
姬銘驄說:「請你自己把衣服脫下來,躺到床上。」
賀頓說:「非要我自己脫嗎?」此刻的賀頓已經分裂成兩個人,一個人在接受姬銘驄獨特的督導,另一個還不忘探索細節,增長學問。
「是的。必須要你自己脫。這樣,才能證明你是自覺自愿的。」
賀頓心想,這個老傢伙,無論從流氓還是從學者的角度來說,都滴水不漏。
賀頓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脫下來,直到剩下那條粉紅色的內褲。姬銘驄無動於衷地看著賀頓的裸體,嘟囔了一聲:「你可真夠瘦小的。」
賀頓羞慚得無地自容,不是因為自己的赤裸,而是因為毫無韻致的體態。她很想飛快地套上衣服跑掉,但是,不能。一般女子的羞恥之心,在賀頓預備接受這種督導的時刻,已經散失殆盡。現在,她要為學養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又何必在乎人家對自己身體的指指戳戳呢?
姬銘驄對賀頓說:「繼續脫啊。」
賀頓把手伸向自己鑲著粉紅蕾絲的貼身小褲,姬銘驄說:「不是這件。」
賀頓愕然,不知所措地說:「我只有這一件衣服了。」心中暗想,這一件幾乎不能算作衣服的。
姬銘驄微笑說:「不是指你的衣服,是指我的衣服。」
賀頓這才明白,詫異問:「這也是必需的嗎?」
姬銘驄說:「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樣操作,但我很強調這一條的。因為只有這樣,療效才更好。」
賀頓只有遵命,把姬銘驄的衣服也一件件地脫下來,每脫一件,她都細細地把衣服摺疊好,好像一個盡職盡責的洗衣女工。
現在,賀頓和姬銘驄都赤裸裸地躺在了床上,骨骼凸出皮膚暗黃,好像兩具風乾的玉米秸。姬銘驄是因為老邁,賀頓是因為瘦弱。
賀頓簡直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看這種毫無情趣的景象,她真不知道姬銘驄下一步該如何演示下去了。
姬銘驄輕車熟路,把窗簾拉上,房間裡頃刻之間變得幽暗。姬銘驄又把蠟燭點著了,這次的蠟燭是懸掛在一個吊籃般的器皿中,他舉著它,燭火自下而上映照著姬銘驄的臉和肌肉鬆弛的上半身,有一種令人驚駭的古怪在其中。
姬銘驄開始了催眠前的誘導,賀頓的神志好似被一種冰涼海水所浸漫,漸漸地進入了恍惚的狀態。
姬銘驄用懸吊的鉤子把燭火吊在了半空中,貼近了賀頓的身體。他在賀頓的耳邊喃喃地說:「現在,你不是三十歲了,你是二十九歲……你是二十八歲了……你是二十七歲了……」
聲音有一種平滑的倦怠,好像是一條奶油大河的入海口,看似靜止,實則極緩慢地移動。這種移動是逆向的,從海洋的深處上溯到江河的源頭。水蛇般潛航的結果,使賀頓逐漸有了一種類乎一氧化碳中毒般的安寧,她覺得自己一點點地變小,時光好像真的開始倒流。當姬銘驄說到某些特殊年代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發出胃痛般的嘆息,好像陳年積攢下的某種氣體,當壓力解除的時候,開始冒泡了……
姬銘驄銳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的獵物,凡是賀頓有反應的年份,哪怕是睫毛如蝴蝶鬚毛的輕微顫動,他都給以特別的關注。此刻的賀頓就是一隻被觀察的小白鼠,這期間的任何反應都可能導向一個絕密幽深的心靈癥結。
「二十三歲……二十歲……十七歲……」姬銘驄聲音刻板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一個垂直降落的罐籠,把賀頓送入往事的黑暗煤窯。
「十四歲……十三歲……十二歲……」姬銘驄穩步推進著。
隨著歲數的不斷縮小,賀頓也越來越顯得幼稚起來,她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嘴巴無意識地張合著,好像在尋找某種芳香的液體。
當姬銘驄吐出「十二歲……」這個數字的時候,石破天驚。
賀頓猛地一聲尖叫,好像是被人在心臟刺進了一把尖刀,然後她全身篩糠似的哆嗦起來,其力度之大,帶得整個床鋪都為之顫動。
姬銘驄一陣狂喜,好了,癥結終於找到了,時間的坐標就是在賀頓十二歲,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情。只是,那到底是什麼事情呢?
姬銘驄輕輕地問:「十二歲的時候,你想到了什麼?」
「冷……」賀頓縮成一團,儘量減少自己的體積。
「還有什麼?」姬銘驄窮追不捨。
「疼……」賀頓哆哆嗦嗦地說。
「哪裡疼?」儘管這樣的逼問很殘酷,姬銘驄還是要進行下去。
「全身都疼。」賀頓回答。
「你還想到了什麼?」姬銘驄順藤摸瓜。
「繼父是白的。」賀頓回答。
「他為什麼是白的?」姬銘驄已經大致猜到方向,但他必須要賀頓親口說出。
「因為他穿著黑色衣服。」
「他既然穿著黑色的衣服,為什麼說他是白色的?」姬銘驄問。
「因為他沒有穿衣服……」賀頓的聲音小得像秋天霜降後的蟲鳴,深暗的帶有神秘感的毛茸茸的東西,讓人想起上古的洞穴中有灰黑的篝火殘渣。
姬銘驄沒有任何驚異的音色出現,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就是冷,穿透整個身體的冷,冷極了……」賀頓的牙齒都開始打戰,嗒嗒的聲響讓姬銘驄也不寒而慄。
姬銘驄現在已經可以準確地判定,賀頓遭受了繼父的性侵犯,但是,那究竟是怎樣的侵犯呢?回到那個時刻是冷酷的,但不回到那一刻,賀頓的心理創傷就永遠不可能復原。想到這裡,姬銘驄問道:「我可以進入你的身體嗎?」
賀頓殘存的最後的意識還在掙扎,問道:「為什麼?」
姬銘驄說:「為了你能徹底康復。」
賀頓迷迷糊糊地說:「一定要這樣嗎?」
姬銘驄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想,是這樣的。」
賀頓回答:「那……好。」她對他抱有神明般的信任,相信當自己從看不見的鋼絲上墜落下來的時候,他會繃緊天網來接住她。
姬銘驄開始進入了賀頓的身體。他感到極端的快樂,這是屬於一個年老的男人進入一個年輕的女子身體的快樂,也是獻身事業的滿足感。姬銘驄把自己當成了治療的一種手段,一種藥物,儘管這在常人的眼裡是罪惡和大逆不道,但是姬銘驄自有自己的解釋。也許正是因為這種與眾不同的解釋,才使他在性慾勃發的時刻,更是絲毫沒有忘懷自己的責任。
他相信一定會成功,就像一粒火種接近了乾柴,除了燃燒,你不能設想還有其他的結果。只是,目前這粒火種還很幼小,這堆柴火也還半濕不乾的。
「當年,是這樣的嗎?」姬銘驄胸有成竹地問。他幾乎可以斷定賀頓會說:「是的。」
但是賀頓的身體除了不停地顫抖之外,並沒有絲毫屬於興奮和抗拒的表現,它像一塊冷冰冰的木板,冷卻力量之強大,讓姬銘驄的利器一點點疲軟下來。
姬銘驄是以工作為第一生命的,在這個關鍵時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歡愉的頂峰,而是陷入了思索和判斷之中。一個遭受過強烈性侵犯的少女在回憶這一慘痛經歷的時刻,為什麼會如此麻木不仁呢?答案只能是兩個,要麼,是方向不對,要麼,是方法不對。
關於方向,姬銘驄認定自己是完全正確的,一切細節都指向了這個方向,包括他進入賀頓的身體,那種痙攣般的反應,依他的經驗,在這種早年受到性侵犯的女子當中,幾乎是具有特徵性的症候,應該說百發百中。另外的可能性就是方法的問題了。你無法窮盡一個喪心病狂的繼父對一個幼女侵犯的手段,但是如果不能再現當年的場景,一切依然在潛意識的渾水當中浮沉,就沒有法子把當事人徹底拯救出來。
姬銘驄好像一個探寶人,當然,這是罪惡之寶。但不管這寶貝的性質如何,要把它找出來。現在,你已經逼近了罪惡的現場,關鍵是要把一切復原。只有復原與重建,才有希望和再生。只有徹底復原,才能完整救贖。
誰最知道真相?只有這個昏昏欲睡的當事人了。儘管她好像嬰孩般的膽怯和無能,但揭開罪惡之謎的鑰匙就在她的手裡。
想到這裡,姬銘驄說:「聽我的指令,你深呼吸……呼……呼……」
他不停地命令賀頓呼氣,不是一般的呼吸,而是只有「呼」沒有「吸」,賀頓聽從他的指揮,不停地向外吐氣,好像一條垂死的金魚。賀頓先是吐光了肺部正常的氣體,然後就是搜腸刮肚地把肋骨和肚臍長久積澱下的氣體也一併呼出,最後把骨骼中的空氣也全都榨了出來。她的神志漸漸地昏暗下去。
這其實是很惡毒的一招,呼吸是一個鏈條,是有機的組成部分,有呼就要有吸。現在被姬銘驄強迫變成了單打一,短時間還不要緊,時間長了,大量二氧化碳被呼出,人就出現了鹼中毒。
看看時機差不多了,姬銘驄問道:「賀頓,你感覺到了什麼?」
「賀頓是誰?我是絳香。」賀頓昏昏然地回答。
姬銘驄非常高興,知道自己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理智的賀頓已經隱身了,出現的是絳香。絳香是誰?當然是當年那個受侮辱與受損害的小姑娘了。乘勝追擊。姬銘驄問:「絳香,你聞到了什麼?」
這是很險要的一步棋。在這之前,不論是賀頓還是絳香,都從來沒有提到自己聞到過什麼味道,但是姬銘驄決定鋌而走險。因為人的嗅腦是最古老的部分,在人還是爬行動物的時候,比如你是一條鱷魚或是一條蜥蜴的年代,你就已經享有了這個部位。人類最古老的信息就儲存在此,好比金庫最底層的保險柜。當你睡覺的時候,你閉上眼睛,就熄滅了視覺。你側臥之時,就封閉了聽覺。更不要說你不能伸手投足的時候,就喪失了觸覺。但是,只要你還有一息生存的機會,你就無法關閉你的嗅覺。姬銘驄相信,在那個特別的時刻,絳香一定開放著她的嗅覺,最終的線索就儲存在嗅腦的深處。
他不能用開放性的問題,比如「你聞到了什麼」那樣的話,如果答案掩埋得太深,潛意識是個懶惰的傢伙,它會害怕興師動眾的挖掘連帶出更多的屍首,它就會得過且過地回答:「我沒有聞到過什麼。」現在,姬銘驄關上了門,他已經毫不遲疑地確定絳香一定記得她聞到過的味道,此刻,就是找出那個味道來。就像你知道罪犯就在密林中,面對灌木叢你大聲喊話:「出來吧,繳槍不殺!」
在這樣的老謀深算之下,十二歲的絳香是沒有招架之功的。她乖乖地說:「我聞到了一種頭疼的味道。」
不可理喻的回答。但是姬銘驄相信此時所有語無倫次的信息都藏有深意。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問道:「頭疼是什麼味道?」
「辣。」絳香簡短地回答。
姬銘驄一時搞不明白了,他耐著性子繼續探問下去:「除了辣,還有什麼?」
「涼。」絳香回答。又辣又涼的東西,這是什麼東西呢?
「在哪裡?」姬銘驄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另闢一方向。
「就在你剛才進去的地方。」絳香突然用成熟女子的聲音回答。糟了,她的成年自我恍然恢復了一部分。
百花深處,又辣又涼,這怎麼可能?但是,在他和來訪者無數次互動中得出的結論是:一切皆有可能!
姬銘驄試探著問道:「你是說,你的繼父把某種東西放進了你的身體?」
此刻的賀頓,也就是當年的絳香回答道:「是。一種又辣又涼的東西。」
「這種東西和頭疼有關?」姬銘驄繼續推理。
「是。頭疼的時候,我媽媽會把它抹在眉毛兩邊。」絳香回答。
「好,我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你等等……」姬銘驄慌忙起來,裹上睡衣,走出房門,叫來老張,說:「我要……」他把聲音壓得很小,怕驚動了昏睡中的賀頓。一旦賀頓醒來,前功盡棄。
老張不解道:「您病了?」
姬銘驄說:「快去。囉唆什麼!」
老張趕緊一溜小跑把東西找了來。姬銘驄把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裡,心想,是它嗎?對,就是它。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須試一試!
他把金屬小盒子中的膏狀物塗抹在自己身上,然後進入了賀頓,也就是當年的絳香的身體。這是一種十分不舒服的感覺,姬銘驄對自己說:成敗在此一舉!
賀頓狂哮起來,瘋狂地弓起身軀,把十個指尖深深地扎入了姬銘驄的身體。幸好姬銘驄上身穿著衣服,不然就會血肉橫飛。
果然!這一次,對了!姬銘驄找到了答案,當年,在絳香的母親離開之後,她的繼父在生殖器上抹了大量的清涼油,強暴了絳香。從那時起,絳香就對男人留下了深深的恐懼和仇恨,從此,她喪失了對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揮之不去的寒冷異質統轄在她內心最隱秘的地方。由於那記憶太慘痛了,太骯髒了,她的意識只有選擇了全面的遺忘。唯有遺忘,她才能告訴自己,你還配活著。唯有遺忘,她才能為自己找到一個生存的理由。這種埋藏極深的創痛,無時無刻不在陪伴著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運,甚至也決定了她為什麼會學習心理學,為什麼願意救贖他人,為什麼深刻地自卑,為什麼在療治他人的過程中,會讓自己一蹶不振……
賀頓只覺得自己頭顱里的壓力像高壓水管爆炸了,水霧瀰漫了所有的思維縫隙。肌肉痙攣呻吟不止。她下意識地用右手擊打自己的左手,然後兩隻手一塊扇自己的嘴巴,從未聽過的非人的聲音傳出喉嚨,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好像一個妖怪潛伏了幾十年突然露出猙獰面孔。耳朵里藏著一萬座蜂巢,黃蜂鼓動翅翼,掀起充滿芒刺的風暴。戰慄滾過肌膚,一寸寸地蠶食著感覺,直到把整個胴體變成鋼板。
姬銘驄抽身而出,冷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如果賀頓要逃脫,他就把她按住。有時候輕輕地,好像按住一隻蝴蝶;有時要用蠻力,好像抓住一個要奪路而逃的竊賊。他知道她極端痛苦,但憐惜就是縱惡。他把她推回火焰中,看她燃燒。讓所有的傷害回歸原點,在那裡將烙印消除,掩埋好屍體,打掃完戰場,然後才能重新出發。這樣,賀頓回頭張望的頻率就大大減少了。賀頓才能不再聞到死屍的味道,那腐朽之處飛起的烏鴉,也不會在深夜猝不及防地號叫了。
也許,還有很多潛在而深刻的影響,從那又涼又辣的清涼油中蒸騰出來,熏迷了當事者的雙眼,值得她擦乾眼淚好好思索,來日方長。此刻,號叫和自我廝打之後的賀頓,等到一場歇斯底里的發作完結,進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個人都是一組拼圖,只不過很多人拼錯了方向。心理師的工作就是讓它們各就各位。
姬銘驄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賀頓強烈廝打痛哭宣洩之後,又以非常平穩的口吻誘導她走出催眠。「現在,你是十三歲了……十四歲了……十八歲了……二十五歲了……你不再是絳香,你是賀頓……賀頓,你醒來了……」
姬銘驄揉揉被擰痛的胳膊,出了房門。老張等在外面,說:「沒什麼事吧?」
姬銘驄說:「沒事。」
老張說:「我不是問的她,我問的是您。不要緊吧?」
姬銘驄說:「這是一次搏殺。就算掛點彩,也是值得的。」
老張說:「結果呢?」
姬銘驄說:「當然,勝了。給我放洗澡水,水熱一點,我要好好清洗。」
老張笑起來,姬銘驄正色道:「你這種笑法,要麼大智若愚,要麼就是真的愚,一個不學無術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