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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病中

2024-08-26 16:34:38 作者: 蒼梧賓白
  第九章

  「傅深!」

  耳畔傳來模糊的呼喊,他還有意識,只是身體失去了知覺,雨聲如影隨形,一個人俯下身來抱起他,有種似曾相識的觸感。

  像是前幾天摔到地上時被攬進的溫熱胸懷,又像是很久以前拍著他脊背的輕柔雙手。

  是誰來著?

  他被送進了狹窄乾燥的牢籠,被迫離開了那個觸手生溫、軟硬適中的懷抱。他還沒來得及仔細享受,一下子來了脾氣,猛地伸手揪住了那人的衣領,狠狠地往前一拉——

  咣當。

  沒來得及直起腰的嚴大人砸進了馬車裡,以一個十分傷風敗俗姿勢把靖寧侯壓在了身下。而傅深也終於不負眾望地被他砸醒了。

  四目相對,嚴宵寒沒料到這病鬼都暈過去了還能詐屍,剛要氣急敗壞,恰好對上傅深的目光。

  他的睫毛上還掛著雨滴,眸光渙散,看起來竟然像是要哭的樣子。雖然明知道是假的,嚴大人還是不由自主地熄了火,自己爬起來坐好,低聲問:「先去我府上,讓沈遺策來給你看看傷,行不行?」

  他有點擔心傅深的傷勢,畢竟讓一個殘廢在石磚地上跪一個時辰不是鬧著玩的。傅深不知聽沒聽懂,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疲倦地半闔著眼,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跟沒骨頭似的靠在車廂板壁上。馬車向嚴府方向行去,京中道路平坦,傅深居然還被顛的左搖右晃。嚴宵寒凝神觀察他許久,終於試探著把手伸向傅深。果然還沒近身,閉眼假寐的人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幹什麼?」

  嚴宵寒:「你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傅深臉上閃過一絲迷茫:「哪兒都不舒服,怎麼?」

  他的手指冰涼,掌心散發著不正常的熱意,嚴宵寒嘆了口氣,手腕反轉,使了個巧勁掙開他的鉗制,抬手在他額頭上試了試溫度:「發燒了。」

  燒得都燙手了。

  傅深自己反倒沒什麼感覺,自己也抬手摸了一下:「不熱啊?」

  嚴宵寒:「你摸的是我的手。」

  傅深以後腦勺為支點,翻了個身,側身對著他,渾不在意地說:「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只是從皇宮到嚴府這一路,沒能根治的暗傷和淋雨所受的寒涼一股腦發作起來,病勢洶洶,再加上精神透支與心力交瘁,傅深燒得有點神志不清,下車時徹底暈了,怎麼叫都叫不醒。嚴宵寒無法,只得一路將人抱進去。

  下人個個目不斜視,大氣不敢出。嚴宵寒治下嚴謹,僕婦下人遠比侯府那幫老弱病殘手腳麻利得多,不過片刻便將浴桶熱水準備齊全,還預備下了衣裳毯子,來請二人入浴。

  嚴宵寒不放心假手於人,親自替傅深寬衣解帶。濕透的白單衣貼在身上,勁瘦修長的軀體幾乎一覽無餘,可惜這會兒嚴宵寒生不出什麼旖旎心思,他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傅深的雙腿上。

  層層疊疊的繃帶已被鮮血浸透,方才有紅衣擋著不明顯,現在看簡直是觸目驚心。嚴宵寒俯身將他抱起來,曲折雙腿,小心放進盛滿熱水的木桶里,被溢出來的水稀里嘩啦地澆了一身,也顧不得狼狽:「侯爺……傅深?」

  他的手指無意間掠過傅深頸側,黑髮全部被撥到另一邊,露出動脈旁一道淺色傷疤。那位置兇險得令人後怕,倘若再深一分,恐怕這個人就不會好端端地躺在浴桶里了。


  嚴宵寒今天才知道傅深身上有多少傷疤,陳舊的新鮮的,從未顯於人前,落於史冊,都鐫刻在年少封侯、意氣風發的歲月背後。

  他忽然明白了傅深所說的「意難平」。

  如果他不曾信賴過帝王,不曾將天下放入胸懷,又何必背負著沉重的鎧甲一次又一次走上戰場——三位國公的餘蔭,難道還庇護不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富貴少爺嗎?

  嚴宵寒從外面叫進來一個小廝,一指浴桶里的靖寧侯:「看著點,別讓他掉水裡。」

  浴房裡放了一架屏風,隔出兩處空間。嚴宵寒繞到另外一邊,三下五除二沖洗乾淨,用手巾擰乾長發,拿簪子挽在頭頂,換好衣裳便回到傅深這邊來。小廝還沒見他對誰如此上心過,暗自納罕。

  傅深燒得腦海中一片混沌,只有一部分意識還清醒著,感覺自己從冰冷的雨天一下子落進溫暖的水中,舒服的昏昏欲睡,可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把他扶了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手伸出來,抱緊我的脖子。」

  沉水香的味道徐徐飄散,有點說不清的勾人。

  傅深像被蠱惑了一樣,朝他伸出雙臂。那人扣著他肩頭的手微微用力,隨著「嘩啦」的水聲,他被人抱出了水面。

  軀體脫離溫水的那一剎,寒意從四面八方襲卷而來。傅深仿佛又被人扔回了淒風冷雨的荒涼天地間,他含混不清地呻吟了一聲,下意識地掙動起來,試圖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嚴宵寒差點因為他的猛然發力栽進水裡,來不及惱怒,先看清了他的動作,忙抖開一張毯子將他裹起來:「沒事,別亂動,還冷嗎?」

  傅深咕噥了一句什麼,嚴宵寒沒聽清,湊近了一些:「嗯?」

  傅深不再說話,手腳在溫暖的毯子裡慢慢舒展,眉頭卻依然緊蹙,仿佛在極力忍耐。嚴宵寒揣摩著他的表情,試探道:「是不是哪裡疼?」

  傅深從喉嚨里發出模糊的聲音,嚴宵寒原本想替他穿上衣服,這下徹底不敢亂動了,生怕碰到他哪處暗傷。恰巧此刻有人來報沈遺策已到,嚴宵寒便連毯子帶人一道搬去了臥房。

  沈遺策見他抱著個人進來,還是披散頭髮沒穿衣服的,險些瞪掉了眼珠子:「這,這,這……」

  「別這了,是靖寧侯,」嚴宵寒將傅深放在自己床上,「在雨里跪了小一個時辰,剛才燒暈過去了。你看看,還能不能救活?」

  沈遺策覺得最近靖寧侯出現的頻率有點高,但沒往深里想,一邊替傅深把脈,一邊道:「怎麼回事?他走都走不了,好端端地跑到雨里跪著幹什麼?大人,你剛才也淋雨了?叫他們煎碗薑湯來。」

  嚴宵寒心煩地一擺手,不想提那件破事。

  沈遺策十分有眼色,不再多問,專心地給傅深兩隻手都號完脈,又掀開毯子看了看傅深的腿,寫了三張令人去配藥,自己用烈酒洗過手,替傅深更換腿上的繃帶。

  嚴宵寒皺著眉問:「他剛才喊疼來著,會不會還有別的傷口?」

  沈遺策懷疑欽察使大人被秋雨泡壞了腦子,耐心地解釋道:「在地上跪一個時辰,就是鐵打的膝蓋也受不了,更何況他的膝骨已經碎了,再者傷口泡水也會紅腫疼痛,還有——」他指了指窗外,「靖寧侯他們這些戰場下來的人最怕外面這種天氣,我猜他身上有不少舊傷。說實話,這種疼法,換成是一般人,這會兒早滿地打滾了。」


  嚴宵寒跟著輕聲感嘆了一句:「一般人也成不了他。」

  沒加冠就披掛上戰場,拼下一身赫赫戰功,守衛北疆數年太平,躲過了無數明槍暗箭,卻沒躲過來自背後的一刀。

  說實話,當元泰帝提出可以讓他接掌北燕鐵騎時,有那麼一剎那,嚴宵寒的確心動了。飛龍衛雖然位高權重,但幾乎收穫了滿朝罵聲,禁軍再清貴,終歸不是建功立業的好去處。

  當世男兒,誰不曾想像傅深那樣手握北燕鐵騎,馳騁沙場,蕩平來犯之敵?誰不曾想過「如果是我」,會如何施展抱負,建立何等功業?

  可北燕軍統帥這個位子,是單憑命好就能坐穩的嗎?

  嚴宵寒知道自己無法取代傅深,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傅深,可惜元泰帝不明白。

  萬里長城,不曾毀於外敵之手,先被自己人拆得磚瓦飄零。

  「大人,」沈遺策在他出神沉思時麻利地替傅深換完了藥,起身道,「雖然您未必願意操這份心,不過我是個當大夫的,還是得多說兩句。靖寧侯這傷,恐怕要落下一輩子的病根,兩次發熱,一次比一次危險,他的身體已經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雖然您不待見他,但他畢竟是個……英雄,能幫他一把,就別讓他自己一個人掙扎。至少像今天這種在雨里跪一個時辰的事,不要再發生了。」

  嚴宵寒面色上看不出喜怒,只問:「我記得你跟傅深並不熟,以前也沒見你替哪個病人說過話。」

  「就當是我多管閒事罷,」沈遺策將攤在桌上的器具收回藥箱、合攏,「我跟侯爺的確沒有交情,只不過有時候會覺得,只要靖寧侯好好地活在世上,京城裡就是安全的,我等漢人,不至於在蠻人鐵蹄下掙扎求生。」

  嚴宵寒這才想起來,沈遺策出身宣府,此地當年曾為東韃占據,後來又被北燕鐵騎收復。

  他沒再答話,起身送沈遺策出門。兩人沉默著走過曲折的迴廊,到正院庭前,沈遺策頓足,朝嚴宵寒拱手告辭:「大人留步。」

  「繼之,」嚴宵寒叫住他,眸光沉沉,「傅深的傷……你有幾成把握能讓他重新站起來?」

  沈遺策苦笑:「大人,您也太高看我了。」

  「有一說一,」嚴宵寒道,「不必保留,我要聽實話。」

  沈遺策猶豫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道:「只有一兩成。接續斷骨容易,可筋脈受損,尤其是他的膝骨碎了一半,調養起來或許要三五年的工夫,所耗的錢財藥物不必說,關鍵是要有人隨身照顧。但就算這樣,也未必能成功。」

  可有一線希望,總比束手無策要好。

  嚴宵寒點點頭,下了決斷:「既然如此,從明日起,靖寧侯的傷就交給你了,需要看傷用藥,都到我府中來。」

  沈遺策訝然:「大人?!」

  「不必驚訝,此事你早晚要知道,」嚴宵寒淡淡地道,「就在剛才,陛下已發下聖旨,為我和靖寧侯賜婚。」

  一道天雷滾滾而下,沈神醫僵立當場,呆若木雞。

  片刻後,嚴府正院裡爆出石破天驚的一聲吶喊:「皇上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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