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衛院內,一片凝重嚴肅。
嚴大人神清氣爽地走進院子裡,看著滿地死狗一樣的眾人,奇道:「你們昨天晚上做賊去了?」
魏虛舟奄奄一息地抬起頭:「大人,您要是再晚來一會,弟兄們就要跟你永訣了……」
「是嗎,」嚴宵寒抬腳轉身,「那我出去溜達一圈,你們安心地走吧。」
所有人:「……」
「沈繼之呢?」嚴宵寒坐在中堂案前,「昨天讓他驗的藥有結果了嗎?」
「可別說您那藥了,沈大夫現在還暈著起不來呢,」魏虛舟道,「大人你是沒看見昨天的慘狀,楊賀軒死的一點也不冤。」
說話間沈遺策掙扎過來了,臉色白的像活鬼一樣,眼底發青,嚴宵寒著實被他這幅尊容震住了,忙道:「快給他搬個椅子。」
唐過眼明手快地扶著沈遺策坐下,站在背後替他捏肩膀。
沈遺策疲倦地道:「昨天我用北獄的幾個死囚來試藥,那藥呈粉狀,炮製過,有異香,服食不致命,只會使人全身有麻痹之感。後來我猜這藥可能不是用來吃的,就找了個銅盤,將藥粉倒在上面,再用火在下面烤,想試試能不能發散藥性。」他像是想起什麼可怕的事,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那東西烤過後,在盤子裡化成了油膏一樣的東西,香氣沖鼻醒腦。那幾個死囚全都一臉陶醉相。我站的近,不小心吸進了一口——」
「先前仵作驗屍時,說楊賀軒沒有中毒跡象,也沒有過量服用春藥,我一開始還不信,但後來我明白了,楊賀軒就是死在這包藥上。」
「不瞞各位,只有一口,我就像做夢一樣,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如痴如醉,飄飄然如登仙境,身體燥熱,想大吼大叫,又覺得自己無所不能,那種感覺難以形容,比極樂還要極樂,如果不靠這包藥,常人恐怕一輩子也感覺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的快樂。」
沈遺策按著太陽穴,苦笑道:「後來多虧小唐一直在外面守著,見勢不對衝進去把我拖出來了。但門一開,那味道飄出來,連累魏將軍他們都中了招。雖然沒有那麼濃郁,但恐怕也讓他們一晚沒睡好。幾個囚犯更是瘋了似的,按都按不住。體質弱一點的,今早已經虛脫了。」
「大人,你知道這藥最可怕之處是什麼嗎?」
「人都是貪心的,一旦嘗過極樂的滋味,就會無比渴求,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圖追逐這種快樂。」
嚴宵寒瞳孔驟縮:「會上癮?」
沈遺策點頭:「還有,當小唐替我去收那隻銅盤時,那盤子裡的藥已經沒了——說『燒乾了』不太準確,應該說,就像被太陽曬乾的露水的一樣,徹底消失了。」
對於他們這群查案的人來說,這個特性比「會上癮」還可怕。
殺人於無形,用完後不留痕跡,甚至在死人身上也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症狀跟馬上風或暴病猝死完全一樣。
嚴宵寒不期然地想起楊賀軒靴掖中的幾張欠條。
初看時他還覺得奇怪,楊賀軒姑母是皇后,父兄都在朝中任職,家私萬貫,他自己的俸祿也不薄,怎麼會去跟人借錢?五十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對楊賀軒這樣的人來說,不過是幾頓飯的事。
可如果這些銀子是……為了買藥呢?
會上癮的藥,一旦停了就無法忍受,於是只能不停地購入,最終掏空家底不說,還落了一屁股債。
「伯敘,昨天你帶回來的那些藥,太醫怎麼說?」
姜述取出一張箋紙給他:「宋太醫一一分辨,將藥名都寫在了這張紙上,都是些常見的春』藥,吃多了也毒不死人。」
嚴宵寒將那張紙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折起來放到一邊:「伯敘,你和道玄帶幾個人到順天府走一趟,找找這三個月內有幾起青樓死人的案子,給我謄一份詳細案情回來。」
右神樞將軍陶北溟應聲出列,與姜述一道領命而去。
「至信。」
右神武將軍曹風忱起身聽命。
嚴宵寒:「去查楊賀軒這些天的行蹤,常去哪裡,跟誰來往,跟他走的近的人重點關照。」
曹風忱:「是。」
「魏兄,你跟楊家是不是挺熟?」嚴宵寒道,「咱們得上門拜訪一下。」
魏虛舟哭喪著臉:「不巧,不熟。」
嚴宵寒安慰道,「努力想想,肯定是你忘了——京城不可能有沒跟你家結過親的王公貴族。」
魏虛舟:「……」
「繼之,你……算了,你好好休息,」沈遺策的後遺症一時半會好不了,嚴宵寒不忍心壓榨他,「小唐,你多照顧他一點。」
前一天還說不要興師動眾,今天就把飛龍衛所有精英都集中到這一個案子裡了,嚴宵寒提筆寫了一道摺子,詳述了案情和目前發現,再三強調這藥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旦流傳開來,後患無窮。
飛龍衛欽察使的摺子是可以直接遞到御前的,田通走後,也沒有哪個不長眼太監敢卡他。皇帝很快批了個「事急從權」。嚴宵寒拿到尚方寶劍,便馬不停蹄、理直氣壯地帶著魏虛舟到國舅府登門拜訪。
國舅府果然如預料中一樣不好對付。馬上風不是什麼光彩的病症,整個楊府都守口如瓶,楊勖更是全程沒有好臉色,嚴宵寒耐著性子盤問了半晌,才弄清家人對楊賀軒的異狀其實早有察覺,但誰也沒當回事。
楊賀軒天生風流,後院妻妾成群仍不滿足,時常要到外頭尋花問柳,年紀輕輕就耗虛了身子。家裡也曾尋醫問藥為他調理,只是積習難改,久而久之,也沒人願意管他了。恰巧最近家裡在給他大哥楊思敬準備婚事,府內開支有些緊,楊賀軒去支銀子時沒支到,大發脾氣,在家好生鬧了一通,憤然離去。
家人聽說他一直宿在杏花巷,只當他鬧脾氣,卻沒想到再度聽到他的消息,卻已成永訣。
暴躁易怒、欲』火焚身……都與沈遺策所說的用藥症狀相契合。嚴宵寒留心觀察,恐怕楊家人至今也不知道他是服藥而死,都以為是一場意外。
一個潔身自好的人如果死於馬上風,一定會被人視為蹊蹺,但一個一貫不檢點的人因此而死,連最親近的家人都不會起疑心。
如果楊賀軒不是湊巧趕在穆伯修後面出事,引來飛龍衛盤查,這種藥將一直潛藏在暗流之下,無聲無息地蔓延,引來無數人為之瘋狂,最終從內里蛀掉整個大周。
還有多少人死於這種藥?楊賀軒究竟是個無辜的倒霉鬼,還是個被選定的炮仗捻子?
兩天後,眾飛龍衛再度匯集,情況卻不那麼令人樂觀。死者身份各異,雖然聽家人描述生前狀況都像是用了藥,但找不到任何遺物可作為證據。且這些人里沒有一個跟楊賀軒有關係。唯一的共同之處是都愛逛青樓,但去的都是不同的地方,相好的姑娘也不盡相同。而據曹風忱查到的信息,與楊賀軒交好的公子哥們都沒有服藥成癮的狀況,也從未有人看見楊賀軒用火烤銅盤的方式燒過什麼藥。
這案子的線索徹底斷了,嚴宵寒有心要徹查,但是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樣都不占,而眼下尚有一件大事需要準備,金吾衛的案子不得不暫時擱置。
三月初三,萬壽節。
元泰帝謁太廟,祭天地,隨後於御極殿受賀。百官行三十三拜禮,上賀表,左相裴恪捧觴祝壽,元泰帝為百官賜茶。禮畢,移駕至綺春殿,午時賜宴。
今日萬壽宴,除了正主元泰帝,最引人注目的當屬重返朝堂的靖寧侯傅深。一別數月,靖寧侯風采更勝往昔,仍能當得起「朝廷門面」四個字。皇上特許其不必行跪地大禮,並溫言撫慰數語,賜御酒新果。君臣和樂融融,融洽得連傅深自己都快信以為真了。
綺春殿與御極殿相距甚遠,皇帝可乘御輦,百官只能慢慢走過去。有個小太監在後面推著輪椅,傅深客氣地應付完來自各方的寒暄,忽然眯著眼看向前面,偏頭問身後的太監:「哎,前面那個低著頭的,是不是都察院的御史顧山綠?」
太監沒想到他會主動跟自己說話,怔了一下,答道:「回侯爺,正是顧大人。」
傅深:「走,過去打個招呼。」
那太監一臉茫然,恐怕是沒見過一品武官上趕著跟四品文官套近乎的:「……哦,好。」
「顧御史?」
顧山綠正低頭想事,聽見有人叫自己,下意識抬頭回望——沒看見人。
「……」傅深鬱悶道:「這兒呢,低頭。」
顧山綠低頭一看,做夢也想不到是他,忙拱手道:「失敬失敬,侯爺恕罪。」
傅深沒往心裡去,反而客氣道:「東韃使團案,聽說顧御史一直在替傅某奔走。本來早該登門致謝,只是事多繁雜,身體抱恙,才一直耽擱到現在,今日方得與顧御史一見。」他拱手一禮,鄭重道:「顧御史厚德,傅某銘感在心。多謝了。」
顧山綠慌得急忙還禮,傅深看他拘謹的有趣,索性跟他多聊了兩句:「我看顧御史面有悒鬱,似乎不大高興……是遇見什麼難事了嗎?」
顧山綠道:「侯爺喚我表字鍾秀即可。不瞞侯爺,家師曾廣先生前日因言獲罪,至今仍未能赦免。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身體又弱,下官實在憂心,才……唉,讓侯爺見笑了。」
「曾廣?」傅深想了想,「可是去年冬天匡山書院案,被牽連入獄的希賢先生?」
「正是家師。」顧山綠道,「下官曾受教於匡山書院。師門受難,恩師入獄,做學生的豈敢袖手旁觀。」
傅深卻好像沒在仔細聽。顧山綠餘光瞥見他忽然抬頭往遠處看了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隨即打住話頭,勸慰道:「鍾秀不必過於擔憂,令師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顧山綠糊裡糊塗地道了謝,不明白靖寧侯怎麼突然變了臉。說話間,眾人來到綺春殿前,道路兩旁站著成排的帶刀禁衛,禁衛頭子則負手站在高高的台階上,面容冷酷嚴肅,掃視過來的冰冷眼神令人腿軟。
傅深聽見兩個翰林在他背後膽戰心驚地嘀咕:「嚇煞人……誰又惹著他了?」
小太監將輪椅推到階前,嚴宵寒沉著臉快步走下來,俯身將傅深抱起來,目光如刀,對那目瞪口呆的太監道:「還愣著幹什麼?上去。」
階下百官竊竊私語:「你看他那臉色,手背上那青筋……怪不得心情不好,你說他該不會想掐死傅將軍吧?」
嚴宵寒一邊抱著傅深上台階,一邊低聲問:「剛才跟顧山綠說什麼呢?笑的那麼開心。」
傅深想起剛才他遠遠拋來的那個眼神,強忍著笑,一本正經地答道:「我跟他說『方才一時不慎,失手打翻老陳醋一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