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周有史以來最位高權重的外姓寵臣,嚴宵寒其人一直被重重流言所包裹,說他什麼的都有。在外人的想像里,常人一天有十二個時辰,嚴宵寒的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不眠不休地覬覦江山,每個時辰都在試圖取代新主、自己當皇帝,只是礙于靖國公傅深的威懾,才遲遲不敢動手。
宮中還流傳著一個著名的「秘聞」,說的是新主承明帝年幼,對母舅靖國公十分依賴,常抱著大腿不肯撒手。嚴宵寒就像一隻蹲守在雞窩外的黃鼠狼,對這一家子都不懷好意,稍不注意,他就要朝小皇帝伸爪,屢屢出言挑撥皇上與靖國公之間的關係。
作者有話要說:有一天,臨近黃昏時,傅深本該告退出宮,可小皇帝黏人的厲害,死活不肯讓他走。嚴宵寒見狀,便開玩笑地問他道:「靖國公是臣的家人,陛下若執意留他,可要拿什麼來換呢?」
小皇帝如今雖然只知道吃飯睡覺和玩,但不愧是天潢貴胄,從小就展露出了過人的膽識,張口便道:「江山予卿。」
傅太后聞言登時失手,將一碗茶扣在了自己的裙子上。
嚴宵寒的一時嘴欠被起居郎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第二天,無數彈劾摺子雪片似的地飛上皇上案頭,痛斥嚴宵寒罔顧綱常、欺辱幼主、毫無尊卑上下之別、謀逆之心昭昭,倘若放任此等亂臣賊子把持朝政,江山社稷早晚有一天要斷送在他手中。
朝臣們再次發出了垂死掙扎的吶喊:此人不除,遲早要成心腹大患!
同為顧命大臣的顧山綠被同僚逼的一個頭兩個大,私底下找傅深吐苦水:「國公爺,您可管管他吧,都察院馬上要按不住了,他們連遺書都寫好了,就等著明天殿上死諫。您就當可憐在下,讓嚴大人安生兩個月,避避風頭,行不行?」
傅深「嘖」了一聲:「大驚小怪,這就準備英勇就義了?不是我說,都察院諸公也一大把年紀了,怎麼還這麼經不住事兒?」
顧山綠知道他護短,一把抓起他的手,沉痛而鄭重地懇求道:「將軍,事關朝堂安定,江山穩固,全仰仗您了!」
傅深:「……那什麼,你先放開,讓他看見我又說不清了」
他防賊一樣退到顧山綠三尺開外,險些躥上房梁,心有餘悸地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顧學士這兩年也修煉成了人精,假裝沒聽見傅深脫口而出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但笑不語,朝他拱了拱手,示意麻煩你了。
傅深被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的頭皮發麻,總覺得顧山綠好像誤會了什麼。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片刻,傅深認命地擺了擺手,沒好氣地退讓道:「知道了,過幾天就走,絕不留在朝中礙各位的眼,滿意了嗎?滿意了趕緊出去。」
顧學士死道友不死貧道,兵不血刃地解決了一個棘手的大麻煩,不用傅深送,自個兒心滿意足地走了。
客人走後,傅深優哉游哉地踱回後院。嚴宵寒聽見他的腳步聲,剛要轉頭,忽覺鬢邊一涼,一股清甜的花香幽幽拂過,一朵碩大的粉邊白月季擦著他的臉遞到眼前。
他狀似不情不願地回過身,繃著臉道:「幹什麼?」
「看花開的好。」
那朵白月季十分輕佻地貼著他的側臉一直滑到下頜處,在下巴上輕輕一勾,執花的人卻滿臉正直誠懇:「拿來配美人,更好。」
嚴宵寒倒吸一口氣:「……」
傅深笑眯眯地道:「夫人不喜歡嗎?」
「夫人」冷冰冰地道:「不喜歡。」
柔軟的花瓣在他唇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像是在懲罰他的口是心非。
傅深不慌不忙地收回那朵花,低頭聞了聞,嘴唇狀似無意地在花瓣邊緣一觸即分:「不喜歡啊?那算了,我還是找個地兒把它插回去吧……」
話還沒說完,就被連花帶人一起抱住了。
「喜歡,喜歡的不得了,行了吧?」嚴宵寒沒好氣地道,「回來,別糟蹋我的花了。」
傅深:「大點聲,再說一遍,喜歡什麼?」
「喜歡你,」嚴宵寒低頭把他手裡的花抽出來,面不改色地道,「喜歡的不得了。」
很多人並不知道,那段流傳到朝中、大逆不道的對話,其實還有下半段。
小皇帝說出「江山予卿」這句話之後,不光傅太后炸了,嚴宵寒也炸了。
他比皇帝還無賴,一把抓住傅深的手,惡人先告狀,連聲數落道:「你看看,陛下為了遊樂,竟連江山都要拱手讓人,這還得了?太傅學士都是幹什麼吃的?平日裡都是如何給陛下講道理的?還有你,你平時對陛下過於遷就……」
傅深聽不下去,偷偷在他腰擰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放屁,你還敢說我遷就他?不要臉了?」
「……」嚴宵寒臉不紅心不跳地道,「總之,天下之君,金口玉言,絕不可如此兒戲,都是我們這些做臣子事君不力,疏忽大意,才令皇上說出此等話來。臣斗膽請太后懿旨,自明日起,靖國公便不再日日進宮陪伴皇上,改由顧、李、楊三位學士每日輪替入旨,為陛下講授古今聖人之學、帝王之道。」
傅太后裙子上還滴著水,被他這番既周全、又忠直的進言說愣了,支吾道:「這……」
她徵詢般地望向自家兄長,卻見那位正以手扶額,滿臉寫著「管不了」,已經完全不想說話了。
傅太后無奈地答應道:「那就這麼辦吧。」
嚴宵寒得了太后懿旨,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見殿中驟然爆發出一聲響亮的嚎啕,皇上抱著傅深的大腿哭道:「要舅舅!」
傅深那捨得讓他這麼哭,當即就要俯身將孩子抱起來。可身子剛一動,就感覺嚴宵寒拉住了他,自己上前,在小皇帝面前半跪下去,溫和卻不容拒絕地,一根一根掰開了他細嫩短小的手指。
他對嚎啕不止的小皇帝低聲說了句什麼,那震耳欲聾的哭聲先是一頓,緊接著驟然拔高了一個調,險些一嗓子震斷宮殿大梁。
傅深只模糊地聽到了幾個字,不知道這位祖宗又怎麼招惹那位小祖宗了,氣急道:「你還逗他……」
嚴宵寒忽然扭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很冷,裡面沒有分毫笑意,卻有股說不出的堅硬,莫名令人聯想到冰涼的鐵石和冰封的湖面。
傅深仿佛被他的目光攝住,不由得一怔。
還沒等他從這突如其來的一眼中咂摸出深意來,嚴宵寒自行起身,對太后行了個禮,便拉著他告退了。
結果從那天之後,這人跟他鬧了整整四天的彆扭。
嚴大人不肯承認自己跟小孩子爭風吃醋,但傅深早就看透他了。而且嚴宵寒屬於那種格外難哄的幼稚鬼,他報復的方式十分獨特,就是把傅深的靴子和輪椅都藏起來,讓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生活不能自理,只能屈從於淫威之下,任由這奸佞走狗對他百般胡鬧、為所欲為。
今天好不容易把他哄的高興了,傅深順道說起方才跟顧山綠商量的結果:「……我看朝廷眼下也用不著咱們倆,不如找個由頭出京歇一陣子,如何?你想去南邊還是北邊?」
「敬淵。」嚴宵寒沒有答他的話,而是忽然不著邊際地道:「我一直不希望你跟皇上太過親近,他雖是你的外甥,可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後,他重掌大權,還能不能待你如初?會不會也像他父親和祖父一樣,對你我充滿忌憚?」
「我知道啊,」傅深莫名其妙地道:「怎麼了?八竿子打不著的,說什麼呢?」
嚴宵寒握住他的肩頭,上身微微下壓,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那些擔心都是瞎想,以後未必會成真。就算成了真,我也能給你兜住。我不用你在我和皇上之間選一個,也不用非要你離開京城疏遠宮裡。所以……出京這事押後再議,你好好想想,別為了我委屈你自己,行不行?」
傅深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默然了片刻,才幽幽地嘆了百轉千回的一聲:「你啊。」
他說:「自我從軍之日起,就抱定了以身許國,馬革裹屍的念頭,不料造化弄人——」
嚴宵寒蜷起手指,下意識地覺得接下來可能不是什麼好話。不料傅深看了他一眼,舌尖上萬鈞重的感慨轉了個個兒,變成一句輕飄飄的打趣:「國沒許成,倒是便宜了你。」
心中仿佛有某根弦「錚」地清鳴一聲,帶出悠長的顫顫迴響。
「這麼些年,這麼些事,我縱然是個榆木疙瘩,也該看開了,」傅深拉過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輪迴更替,自有定數,江山留與後人愁,我又不是菩薩下凡,還能操心天下事一輩子嗎?操心你一個就夠了。」
餘下的話,都被淹沒在細碎的親吻和月季花清甜的香氣里。
承明四年夏,傅深與嚴宵寒奉命巡查江南,於六月初離京南下。
小皇帝苦哈哈地跟著太傅讀書練字,有時候會讓宮人代筆給舅舅寫信,問他什麼時候回來,要帶他看御花園新栽的荷花。
他雖然從來沒問過嚴宵寒一個字,但卻從未忘記過那個對他還可以、但就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的小氣舅媽。
後來,一直到承明帝長大,成了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他都牢牢記得那天在宮裡,嚴宵寒對他說過的話。
「他是我的。把你的江山拿回去,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