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廁的高分貝叫聲快把車站掀翻了。
過道的男乘客們紛紛亂了套,籠子裡的公雞似的拍翅膀互啄,不知所措得很,每個人眼裡都寫著「怎麼了怎麼了」。
女廁有自己同伴的男乘客很焦急,一咬牙沖了進去。
然後又是一連串驚叫。
男孩子也很怕的啊,他們花容失色的樣子,不輸女孩子。
孫一行煞白著臉從男廁出來,抓著褲腰衝進第七候車室,對著陳仰一把鼻涕一把淚。
「頭……頭……被火車碾壓的那個……那個男生……他的頭……頭在女廁……」
陳仰感到詫異,他以為是兩桶碎屍缺的頭。
沒想到是第一個死者的。
「你先把褲子弄好。」陳仰說。
孫一行忙把懷裡的公文包夾住,難為情的整理衣褲,人還在瑟縮的抽泣。
陳仰是才睡著就醒了,他抹把臉,對朝簡說:「我們去看看?」
朝簡拄拐起身。
「人多熱鬧。」文青擺明也要走這一趟。
陳仰跳過他去喊老頭:「馮老?」
呼嚕聲震天。
過道上有抖的,有哭的,有罵的,有克制著讓自己平復下來的,有面如死灰等死的,這些新人的性格全顯露了出來。
陳仰幾人往廁所走,個別新人看向他們,用的是看救星的眼神,躍躍欲試的想要抱大腿。
女孩子的視線則是集中在朝簡身上,見過他摘下口罩的樣子。
仿佛長得好的人心腸更軟一樣。
「瞧瞧,瞧瞧瞧瞧,廢物就是這樣,」
文青輕蔑的笑:「自己不想辦法找線索,只想依靠別人,活著幹什麼,死了好了啊。」
後面的孫一行把頭往胸前垂,羞愧的縮了縮肩膀。
文青兩手放在腦後,個頭比陳仰矮個三五厘米,比例好,腿又長又直:「這次的新人質量是我見過的最差的,簡直就是沒打算給這個世界增添新公民,就是要他們死。」
陳仰腳步輕頓,沒反駁。
這個說法在他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選新人的放式是很簡單,好像都有誰不重要,只要那四個班次上有人就行。
「既然規則要這麼玩,那我們就看著唄,看他們這群智障大浪淘沙,最後剩下來的都有誰。」
文青嚼著口香糖:「想想還挺有趣的。」
他斜眼看陳仰:「你們別插手啊,規則只能遵守,別怪我沒警告你們。」
陳仰說嫌這人煩:「馮老還在睡,你不去看著?」
文青嚼吧嚼吧嘴裡的口香糖,對他吹了個草莓味的大泡泡。
然後,泡泡癟掉,把自己鼻子罩住了。
陳仰:「……」
文青淡定的伸舌把泡泡卷回去,先行進了廁所,腳步一轉,直奔女廁。
陳仰扭頭問朝簡:「這麼愛裝逼的人,你覺得他完成了幾次任務?」
朝簡道:「無關緊要的人,不用管。」
陳仰「嗯」了聲,很隨意的來了一句:「泡泡吹得挺大的。」
回去也要買一些,嚼那個能提神,在這裡很需要。
身旁的拄拐聲一停,陳仰也停下來,不解的去看少年。
朝簡目視前方,淡聲道:「他那泡泡吹的大,是一次吃了三個口香糖。」
「難怪。」陳仰說,「一個比較不好吹,吃多點就容易了。」
跟在他們身後的孫一行一臉痴呆,怎麼討論起泡泡來了?是他聽漏什麼了嗎?
女廁的味道很大,事發的時候有人拉了大的沒沖廁所,人都要嚇死了,哪顧得上這個。
文青捂住鼻子站在門外,手往裡面指。
陳仰戴著口罩能擋擋那味,他拿個塑膠袋進去,把地上黏著營養土,乾癟的沒一滴血的頭撈進了袋子裡。
就一個頭,還差一個。
牆上還有幾個花盆,朝簡抬起一根拐杖,一一打下來。
盆被敲裂了,土跟綠蘿散落一地,裡面都沒有頭。
陳仰想到男廁也有掛盆栽,就去隔壁找。
這回找到了。
跟女廁一樣的位置,從門口數的第三個花盆。
「我……我還撥了下葉子。」孫一行搖搖晃晃的後退好幾步。
「怎麼沒把花盆拽翻?」文青斜眼,「力氣還不如那女的,娘們唧唧的。」
孫一行囁嚅著嘴唇,聲如蚊蠅:「我不娘。」
這兩人一個膽小如鼠,看都不敢看,一個嫌撿頭這工作太小兒科,不值得動手。
至於朝姓少年,只充當嚴師的角色。
所以頭還是陳仰裝的。
陳仰一左一右拎著有點沉的塑膠袋,兩個頭都在這了。
五六點左右,黎明沒來。
七點,本該是一天裡天光大亮的時間,窗外還是深黑一片。
陳仰想站在車站看一看外面的念頭無法實現,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心想這兒真比不上小尹島。
起碼島上能看到一大片青山,可以緩解眼疲勞。
還有藍天白雲,陽光明媚,哪像這,被限制在車站裡。
朝簡用拐杖戳他:「吃早飯去。」
陳仰做做擴胸運動,扭扭脖子:「K32就要開了。」
「還有兩個半小時。」朝簡說。
「那吃泡麵吧。」
陳仰說:「包里有兩個開杯樂,我給泡了去,你等我一下。」
他走幾步停下來等少年,謹記「跟緊」兩字。
人多的時候,火車站的水是少一點加一點,還沒燒開就被人接走了。
現在人少,水都是燒開的。
開水間那裡有幾個人,捧著杯子喝過夜的濃茶。
咳痰聲,嘬茶聲交織在一起。
陳仰一邊往裡走,一邊垂頭撕泡麵包裝,隱約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條件反射的回頭望了望,沒注意到一個高竹竿男乘客在靠近自己。
對方走得好好,腳下就跟憑空出現個什麼東西把他絆了一腳,抱在手裡的水杯沒拿穩。
滾燙的開水朝陳仰潑去。
陳仰腦後也沒長眼睛,沒看見。
那男的也是懵的,一根拐杖凌厲揮來,他被那股力道打飛出去。
PC材質的杯子脫離手掉在地上,悶悶的聲響夾雜著杯子主人的慘叫,在場其他人這才反應過來,包括陳仰,他摸摸腦後,幾處皮膚陣陣灼痛。
陳仰明白髮生了什麼,他看一眼冒著騰騰熱氣的水跡,問躺在地上起不來的乘客。
「你只接了開水,沒接溫的?不燙嘴?」
「我忘了。」
那男的黑眼圈快掉下來了,精氣神很差,他艱難的撐著髒地面坐起來,也不計較自己被拐杖打開的事,只是很抱歉的說:「對不住啊老弟,是我不小心把水灑了,沒燙到你吧?」
「老弟」這個稱呼讓陳仰愣了下,他背過身對著旁邊一言不發的少年:「你幫我看看燙傷沒。」
沒有動靜。
陳仰喊了一聲,少年噩夢驚醒一般,徒然低喝:「去水池那裡,快!」
三月中旬,水還是涼絲絲的,一股股水流從頭頂衝下來的時候,陳仰人是木的,叫喊聲都卡在了嗓子眼。
朝簡按著他腦袋,讓他沖了會。
陳仰冷過了頭,呆呆的想,這回應該不會起泡。
然而現實成心跟陳仰過不去。
他後面的頭髮里燙了個大泡,附近的頭皮就跟被扎滿細針,刺刺的疼。
不僅如此,耳廓後面還有幾個小泡,後頸也燙紅了兩塊。
朝簡已經算是反應快的了,陳仰不過是被水珠濺到就成了這樣。
他懷疑那男乘客接的水有問題,溫度不正常。
通過這個小意外,陳仰深刻懷疑他不是好運用光了,是自己跟這裡的磁場不合。
早飯沒吃上,陳仰在超市找有沒有燙傷膏。
不是他一個大男人連這點痛都受不了,是這燙傷跟平常的不一樣。
要往他骨頭裡潰爛。
燙傷膏估計也沒用,陳仰就是抹個心理安慰。
可這點安慰也沒讓他如願。
陳仰找遍了小店都沒找到一支。
就在他疼得生無可戀的時候,那位雀斑姑娘給他送來了他想要的。
雀斑姑娘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粉色小貓的嶄新便利貼本,用同色系的筆寫了什麼,將那一頁撕下來給陳仰。
【哥哥,我聽說你燙傷了,我有藥膏,很好用的>ω<】
陳仰斂著神色看那支藥膏,是跟朝簡藥瓶上相同的蝌蚪文。
這麼巧。
他燙傷了,她就正好有。
雀斑姑娘似是猜到陳仰所想,她把筆跟便利貼本放椅子上,慢慢捲起紫色絨外套的袖口。
手腕內側有一塊燙傷。
創面沒感染,看傷處,估摸著大概有一兩天了。
陳仰問道:「怎麼弄的?」
雀斑姑娘把袖口弄回去,在便利貼上寫下一行小巧秀氣的字。
【開水燙的,跟哥哥一樣。】
陳仰有問:「你叫什麼?」
雀斑姑娘這次沒有立即寫,她垂著頭站了會,才寫了兩個字。
【啞巴】
接著又畫了個大大的笑臉。
啞巴走後,陳仰不敢直接用藥膏,他給朝簡看:「這是哪國的文字?」
「德文。」
朝簡擰蓋藥膏的白色小蓋子,擠出來半個綠豆大小在指尖上,捻了捻,聞聞味道:「是很不錯的燙傷膏。」
陳仰撓了撓額頭:「那是我想多了。」
「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做的對。」朝簡說,「轉過去。」
陳仰遲疑的看他:「你要給我擦藥?」
「不然你想找誰?」
陳仰動動眉毛,直言道:「我是想自己來。」
朝簡看著他,漆黑的眼裡浮現一抹不耐。
陳仰也就不矯情了:「麻煩你了。」
「頭髮里的能抹的吧,我這寸頭,短短的,就是密,從小發量就多……」
陳仰說了半天,身後那位不知道是不是老僧入定,不說話,也不給他上藥,他等了等,回頭催促:「抹啊。」
少年低著頭,目光落在藥膏上面,三魂六魄好似都不在位。
陳仰見他這遊魂的狀態,擔心他戳破自己的水泡,就說:「要不算了吧,還是我自己……」
朝簡皺眉:「轉過去。」
「你慢點。」
陳仰不放心,希望帶著點神秘感的小啞巴給的藥膏有點用,他感覺被鬼爪子抓一下,疼的程度也就這樣了。
沒一會,耳廓上就是一涼。
少年年紀不大,做事不馬虎,還知道塗藥膏的時候要揉揉,有助於藥效的吸收,可就是那力道太輕了。
輕的陳仰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掉一地又有。
那是陳仰的敏感帶,他屏住呼吸,捏著拳頭,艱辛的忍耐著,忍了十幾秒,實在是承受不住了,啞啞道:「弟弟,你……稍微重點?」
回答他的是一聲極其冷厲的訓斥:「你別說話。」
「…………」
陳仰頭燙傷了,帽子是不能戴了,口罩也不能戴,繩帶會碰到耳後的水泡。
朝簡也都拿了下來。
明明車站裡除了他們,還有其他乘客戴這兩樣,卻在朝簡看來,只要陳仰不戴,那他就是孤身一人。
別人都被他當成了隱形。
朝簡這一亮相,大家表情各有不同,有的得到了一絲變態的安慰,這麼帥的也被困在這裡,隨時都會死。
有的覺得還是遮起來好,晃神。
文青見到朝簡那臉,被他打過的手一陣抽筋,指尖的硬幣飛到了地上。
馮老形容的竟然沒水分。
真他媽的……
人跟人不能比。
文青又開始暗搓搓的興奮起來,姓靳的哪天在任務里碰到殘腿的,不知道作何想。
咦,兩人眉眼還有點像。
或許長得到了一個高度的,都差不多?
馮老對文青投過去微妙的眼神。
文青撿起硬幣,擺出誇張的抱胸受驚姿勢:「馮老,我是鋼筋混凝土直男!」
「不是這意思,你們年輕人直不直,彎不彎,又直又彎,能直能彎的,我這個老人家不懂。」
馮老捋了下花白的鬍子:「我是想知道,你到底是哪個車次?」
文青的眼底掠過什麼,他咧咧嘴笑:「不告訴你。」
馮老還要說什麼,瞥到向東跟畫家從門口進來了,他就沒再繼續下去。
K32是最早一班車,檢票口在第九候車室。
二十六個任務者,除去死掉的兩個,二十四個全部到齊。
七點到八點,這一個小時風平浪靜。
還有一個半小時。
所有人都在等,K32能來,他們的車次就也能來。
反之,世界末日。
候車室里的屏幕都沒亮,不知道K32是哪個檢票口,老李跟工人背對著大家站在很靠前的位置,都沒心思坐。
兩人都沒拿行李。
似乎天該亮了外面卻沒亮,是壓倒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些在超市拿的,什麼都不要了,只想上車。
馮老也很關注這趟車,他喊道:「兩位同志,你們的身份號帶了嗎?」
老李跟工人的腦子好像都沒轉過來,其他人急了。
「我才想起來,我們是紅色車票,不是藍色的,不能自動檢票,身份號也不能刷啊,只能人工檢票。」
「沒檢票員啊!」
「那怎麼辦?」
「直接過去不行嗎?反正也沒工作人員。」
「有鬼啊,鬼肯定不會讓我們直接過去的,完了完了,怎麼都是死,死路一條……」
馮老被吵的頭疼:「各位!安靜!我說的身份號,是這個!」
陳仰的餘光飛速飄去,老頭乾枯的手捏著白卡晃了下,號碼全擋住了。
新人們都有保管好任務世界的身份號,兩張一起放的。
馮老讓他們都拿出來。
「是這樣,死了的,這身份號就會被銷毀,沒有了。」
馮老面對他們的疑惑,肅穆道:「我們人多,大多都不知道誰是誰,為了防止這裡面有鬼裝人,我們需要查一查,看大家是不是都有。」
陳仰眼角一抽,老頭是想看新人們的身份號,懷疑還有老人藏在裡面。
哪怕都是同樣的數字,老頭可能也有一套自己的辨認方法。
可新人們並沒有配合,他們一夜之間成長了很多。
多了猜忌,戒備。
這結果讓馮老那張老臉拉了下來,報紙一抖就誰也不理了。
陳仰眼睜睜看老頭變臉,忍俊不禁,他喝口前不久才添的水,味道怪怪的。
察覺少年的目光,陳仰舉舉保溫杯:「你要喝嗎?」
朝簡拿過來喝了口:「水垢太重。」
「湊合吧,」陳仰話音剛落,少年就問:「李躍是誰?」
陳仰眼皮跳了跳,他跟向東說的時候,音量很小,竟然沒逃過這位的耳朵,聽力是有多好?
「我的主治醫生。」
陳仰摸著杯蓋:「事情比較複雜,概括來說,只有我還記得他。」
朝簡併沒有沉默,而是在陳仰說完的一瞬後就開口,他說:「那又怎樣。」
陳仰喉頭一滾,這位心理素質好的不能用正常數據來計算。
任務世界或離奇的一切,都不在意。
陳仰垂眼看對面那排椅子:「你有沒有一些事記得異常清楚,一些事又忘得乾乾淨淨,就像沒發生過那樣乾淨。」
朝簡又喝了點溫水,還是那句回答:「那又怎樣。」
陳仰啞然:「你聽到了李躍,應該也聽到我問向東,我左耳的疤是怎麼來的,他沒幫我解惑,我只知道在康復院就有了。」
朝簡這次沉默了,半響才道:「該想起來的,總會想起來。」
陳仰點頭:「也是。」
身份號的事還不能對他說,聊起來也聊不深,只好草草收尾。
李躍在陳仰的三年半康復院生活里有極大的分量。
陳仰昏迷兩年多近三年,李躍沒有放棄他。
醒後的康復期,李躍有時間就陪他鼓勵他,出院前送他一本書,莫名其妙坑他一把,又莫名其妙不存在。
以前不覺得,如今回想起來,他在康復院一有個麻煩,李躍就會為他出頭。
李躍是保護他的那道防線。
陳仰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能做到把身份號轉移給他的人,怎麼可能像在任務世界死了的任務者那樣,輕易從現實世界抹殺掉。
他不信李躍不存在了。
一定有哪裡被陳仰忽略了,一定是這樣。
可陳仰不能再去找跟李躍有關的人去試探,次數多了,自己的秘密在暴露之前就成了精神病患者。
一次次期待,一次次失望,吃不消。
陳仰往椅背上一靠,就像朝簡說的,忘記的,總能想起來,疑惑也總有找到答案的一天。
騷動讓陳仰的思緒回籠,是幾個新人在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希望快點到九點,K32快點來。
陳仰也是這麼希望的。
昨晚光頭死後,老李跟工人應該沒單獨待過,一直在至少三人的視線里活動。
只要安全活到……
陳仰一口氣剛呼一半,就用力吸了回去。
工人放行李的椅子旁站著一個身影,穿迷彩的舊汗衫,灰褲子,腳上是雙髒髒的黃球鞋,脖子整個歪向一邊的肩膀,搭在那上面。
頭跟脖子之間就掛著一層皮,隨時都會掉下來。
陳仰猶如被幾隻手一把捂住口鼻,強烈的窒息感一波波襲來,瘋狂衝上他的頭頂,伴隨著頭後燙傷不尋常的痛感,他一瞬間瀕臨昏厥。
臉被微涼的寬大手掌拍了一下,陳仰脫水的魚一般抽搐著抓緊少年,竭力恢復了點意識,示意他看那個位置。
「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陳仰顫抖著用氣聲說:「鬼,那個打火機鬼,他就在那……」
朝簡的目光掃過去,沒什麼波動。
陳仰想到一種可能,靠他更近,呼吸潮濕又抖:「你看不到?」
朝簡偏開點:「嗯。」
陳仰一下怔住。
對,朝簡說鬼不想讓普通人看見,普通人就看不見,那他這是……
對方想要他看。
陳仰摸到靠在那腿邊的拐杖,收攏手指攥住,緊了緊,冰冷的指尖泛白,他短促的喘了幾口氣。
看吧,再看一眼。
做了任務者,註定要應付這些,不能不去克服。
不能一遇到它們,就全無還擊之力。
慢慢來,總要邁出一步。
這次就跟它對視。
就對視。
一眼就好了。
陳仰又抽了好口氣,逼迫自己把緊閉的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緩緩再往那邊看。
那個人搖搖欲墜的頭向上抬了起來,正對著陳仰。
他的身體開始一點點腐爛,頭跟脖子之間也出現了一個很大的血窟窿,像被挖空了一樣,就掛著一層皮。
陳仰已經嚇傻了,呼吸都忘了,臉再次被拍,力道比第一次大很多,他清醒了點,看見那個人的頭晃了晃,沖的是工人的方向,爛掉的眼裡流出兩條血淚。
哭了?
「他哭了……」陳仰嘴唇一張一翕,「他為什麼哭?」
朝簡沒聽清:「什麼?」
陳仰喃喃自語:「為什麼要哭……」
不好!
陳仰徒然站起來:「大叔!」
那工人沒有反應,他正在毫無預兆的離開檢票口。
是倒退著走的。
眾人一時都呆著了,直到陳仰再次喊了聲,他們才回過神來。
工人朝著候車室門口的方向退步,臉色青灰,兩眼空洞。
別人怎麼叫他都不停。
工人直直的退向門口,腳步邁得很小,走的卻很快。
與其說是倒著走,不如說是被拖著往後拽。
「鬼附身……」
有人大喊:「是鬼附身!他被鬼附身了!」
大家的叫聲撞在一起,都亂了。
陳仰的臉色比他們都還要慘白:「快拉住他!快啊!」
「向東!快拉住他!「情急之下陳仰大喊。
坐在陳仰斜對角的向東聞言,打火機蓋子砸上,他沒急著行動,跟陳仰的慌亂眼神對視了幾個瞬息才站起來。
「鬼附身,拉不住的。」向東說了句,腳還是邁開了,大步衝到工人那裡。
果然是拉不住,向東那麼個彪悍的身型,竟然被工人拖著走。
「再來幾個人,媽的,快!」
向東鐵青著臉爆粗口:「快啊傻逼們!你們都他媽給老子過來,誰不來老子抽死他!再把他掛起來鞭屍!」
他那張被拐杖打過的臉配著這句話,如同地獄羅剎鬼。
除了拄拐的腿腳不便者朝簡,要跟緊他的陳仰,就差磕瓜子的文青,潔癖重症患者畫家,老人家馮老,在場的男女老少全過去了。
圍上了十幾個人,他們都在試圖拉住那個工人。
結果卻還是被拖行。
「打暈……快打暈……」
孫一行用胳膊夾緊自己的公文包,手抓著工人衣服,焦急的哭喊:「快打暈!」
向東的手刀對著工人脖子劈了幾下,正常情況早暈了,現在一點反應都沒。
工人還在退著走。
一直退到候車室門口,他停了下來。
被什麼吊起來,掛在了上面。
面向候車室。
門上沒鉤子也沒繩子,工人就那麼掛著。
頭頂的那塊皮緊緊貼著門頭。
像一根長釘子釘在了上面。
就在門中間。
候車室里死一般寂靜。
陳仰抖著身子跌到椅子上面,兩手抱住頭無聲的喊了幾下。
那鬼是在向他求救。
希望他能救救自己的恩人。
他一個任務者,自己都困在規則裡面,怎麼救?
整個頭骨突然疼起來,從頭後水泡那蔓延開的,陳仰有種被什麼東西啃噬的錯覺,他痛苦喘息著張望:「老李?老李?老李!」
「我……我在……」
老李白著一張臉,哆嗦著說:「小兄弟,我在的。」
陳仰用手擦掉滾下額角的冷汗,乾乾的嗓子說:「你坐著吧,坐著。」
轉而抖著唇對朝簡說:「那鬼不見了!」
朝簡看他還在顫的瞳孔,神色沉沉的:「別管了。」
陳仰恍惚著想,管不了啊。
大家都很崩潰,候車室就一個門,屍體掛在那,他們要怎麼出去?
避是避不開的,還好門比較寬敞。
太可怕了,鬼當著他們的面殺人,這讓他們感覺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們誰都躲不過去。
「就要八點半了……」有人說。
這話一下子拉走了他們的注意力,出去的事先不管了,最重要的是火車來不來。
陳仰也在看手機,他想找遊戲,有意讓自己換個思維緩一緩。
二十五年的人生里見到第一隻鬼,雖不是女鬼,是男的,也一樣恐懼過度。
沒當場下暈過去已經超過他的想像。
他的胃在痙攣,酸水往上涌,幾番被他強行咽下去。
「怎麼都是外國的?」陳仰番一遍遊戲,一言難盡。
朝簡拿走簡單操作幾下,給他全切成中文版:「水泡還疼嗎?」
「好點了,」陳仰心不在焉的按手機鍵,手上都是汗,滑的不行,總按錯,「你再幫我看看。」
「我肯定是被不知道什麼鬼纏上了,普通的燙傷不會這麼遭罪。」
陳仰壓制著情緒:「還有三天,我不能死在上車前,我會跟緊你,爭取不再讓自己碰上所謂的意外。」
身旁的少年維持著看燙傷的姿勢,半天都沒出聲。
陳仰一慌:「難道我頭爛了?」
朝簡緊繃唇角:「藥膏沒什麼效果。」
「……才抹沒多久。」陳仰反過來安慰少年,「最遲也要到晚上才知道。」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眼坐在幾排外的啞巴:「藥膏沒問題就行,我這傷多詭異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沒有用看運氣。」
眼前落下陰影,向東俯視陳仰:「你怎麼還這麼怕鬼?」
陳仰用眼神說,你怎麼還沒被打怕?
向東的面部立馬就猙獰起來。
陳仰在他發怒前換話題:「剛才你拉那個工人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能是什麼感覺,跟只鬼比誰玩遊戲,比誰力氣大。」
向東看著陳仰的圓寸,嘲笑的哼了聲:「你說你這是什麼命,怕鬼還成了任務者,八成是你在康復院這幾年,你家祖墳荒草叢生,地底下的老祖宗不認你了。」
越說越找抽:「我要是你,早死早超生。」
陳仰垂眼打小遊戲,沒有理睬。
向東看陳仰那臉一點血色都沒有,半死不活樣,他白眼一翻,什麼也沒說的踩到椅子上,長腿跨到另一邊,湊近看對方後面燙傷的地方。
很少有的沒犯渾。
「夥計,你被鬼標記了。」向東說。
陳仰從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他捏住手機,強自鎮定道:「就幾個泡。」
向東趴到他背後的椅背上,健壯的手臂搭下來,刻意放慢語速:「你會死。」
陳仰不說話了。
同樣的事,從別人口中得知,跟被朝簡告知的感受不太一樣,說不清道不明。
「我是最後一班車,你是不是?」
向東不指望陳仰的回答,說了也怕是假的,戒心重的要死:「算了算了,不論你是哪一班的,你跟著我,我說真的。」
「你現在這情況,想活的話,就得待在陽氣重的人身邊。」
向東聳聳肩,大言不慚道:「在場沒有比我陽氣更重的人了。」
陳仰第一時間去看少年。
向東心裡冷笑,畫家不建議他動這拄拐的,還多次提醒,噁心總行吧。
「他長這麼白,又他媽比女人還漂亮,能有多少陽氣,你跟著他,活不過今晚。」
陳仰的臉黑了黑,敷衍的說:「知道了。」
向東氣得肺疼,他用瞪不肖子孫的眼神瞪了陳仰一會,甩手走了。
陳仰退出遊戲,靜靜坐了片刻:「朝簡,向東看樣子跟鬼打過不少交道。」
朝簡低眸摩挲拐杖,面上沒表情,看不出什麼。
「我陽氣夠你用。」
「我不是想說這個,我是說……」
陳仰意識到少年說的話,瞬間坐直,他抿抿嘴,艱難開口:「那我真的需要陽氣?」
「我也是男的,我沒陽氣嗎?」
朝簡答非所問:「孫一行是這些人里陰氣最重的,你從現在開始別讓他靠你太近。」
陳仰的關注點被帶跑:「他為什麼陰氣重?跟體質有關?」
「負能量多。」朝簡只說。
陳仰想到孫一行說的自己的生活,是很壓抑。
「藥膏還是要用,」
朝簡語氣平淡:「這個任務里,我不死,你就不會死。」
陳仰一頓,試探道:「那我們做固定隊友?」
還是提議同居。
朝簡闔了眼:「回去再說。」
候車室里靜悄悄的。
不知過了多久,5檢票口的屏幕亮了起來。
上面出現一排綠色小字:K32正在檢票……
九點二十五。
K32不是始發站,路過的,提前十分鐘檢票。
陳仰站起來,抓著朝簡的拐杖,跟他一起往檢票口那靠近一些。
其他幾個老人都沒動。
情緒反應很大的是新人們。
「來了!」
「火車真的來了!」
「這回是真的火車,不是無形的,太好了……」
他們羨慕的看著老李,馬上就能逃生了,真好。
老李不安的問陳仰:「小兄弟,沒有檢票員,我要怎麼檢票?」
陳仰實話實說:「我也不清楚。」
候車室里的氣氛變了樣。
誰也沒發出聲音。
沒人幫得了老李,他們都不是這個班次的,只有他是。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再不去站台,火車就要走了。
老李兩條腿打著晃,慢吞吞人工檢票口,他回頭看看其他人,眼一閉再一睜,帶著赴死的神情,奮力跑進去。
沒死,安然無恙!
眾人都鬆口氣。
既然老李沒事,他們到時候也能像他這樣。
老李急切的向站台奔跑,突然想起來什麼,他剎住車回頭。
「對了,一樓西邊那個報刊亭,你們千萬別去啊!」
有乘客問:「為什麼?」
老李露出害怕的表情,搓搓手臂說:「我經過那的時候,看到一個穿制服的在裡面,他是鬼!」
大家都白了臉。
「是真的,你們要相信我,我都要走了,怎麼可能騙你們。」
老李揮著手,大聲喊道:「我走了啊,你們一定也能像我一樣——」
中年人扯開了嗓門,喊的很真誠。
候車室里一時無聲,都看著他走上站台。
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能跟他一樣。
真希望快一點。
人群里忽然響起一個怯怯的疑問:「大叔說他經過報刊亭……」
「他什麼時候經過那的?」
眾人瞬間都變了臉色。
對啊,他不是一直都在二樓嗎?
「砰」
候車室門外丟進來一硬幣,掉在陳仰腳邊。
陳仰看向門口。
文青從掛在那的屍體旁進來,喘著氣:「老李死了。」
「就在一樓報刊亭,我剛確認完上來。」
而「老李」還在站台那揮手。
「我走了啊,很快就到你們了,你們一定都能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