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辰,道上的雪都化開了,路面有些濕潤,甚而泥濘。
僧人已不見了蹤影。
可沈獨依舊顯得很輕鬆,內力恢復三分之一後,他就像是甩掉了沉重枷鎖的囚犯,輕快得像是一片葉,一瓣雲。
腳不沾地一般,飄飄忽忽地就過去了。
這幾天來,他不是沒朝這個方向走過看過,但當時一則傷還沒怎麼好全,二則功力未復,到底沒膽氣。
若上頭沒什麼人也就罷了,一旦被人發現,可不就自掘墳墓?
可今天不一樣。
不管是掐著時間算,還是掐著修為算,都應該進去看看了。
俗話說,賊不走空。
沈獨不是賊,可也是響噹噹一個大魔頭,曾與顧昭一道覬覦過存放在天機禪院這三卷佛藏。
如今這麼一個大好機會砸到頭上,不抓住的都是傻子。
三卷佛藏內記載有天下武學精妙之處,沒準兒其中就有一條能克制他這**神訣的反噬呢?
十來天過去,距離下次發作可就只有十六日了。
退一萬步講,即便裡面什麼都沒有,這天機禪院他還是得上去看看。
一來,看看能不能探知外頭的消息,早做一手準備;
二來,若到時還不能順利離開此地,也沒能找到克制**神訣的辦法,他總得找個人來用著啊。
所以,這一趟於情於理他都得去看。
沈獨心裡打算得很好,行動間也是少見地小心謹慎。
那禿驢雖沒了影子,可他不怕。
功力恢復之後,聽聲辯位的本事自然回來了,也不怕跟丟。上了山道之後,便順著山道一路往上。
隆冬的山間,聽不到什麼鳥語蟲聲,只有林間化開的雪水流淌的聲音。
僧人的腳步聲在稍遠些的地方。
沈獨聽著,只辨別著方位,縱身在林間騰躍。按著他的計算,撐死了二十息的功夫就可跟上。
可沒料到,二十息數過,他凝神一聽,竟覺得那腳步聲還在尚遠之處!
「見鬼了?」
疾行之中的身影,驟然一停。他手扶著一棵遒勁的古松,有些詫異地落在了枝椏之間。
上頭有隻松鼠受了驚,一下躥開了,那肥肥的身子靈巧地一晃,便不見了影蹤。
放眼一看,周遭寂靜。
來時那曲折的山道已經被掩在了茂密的松林之間,山腳下便是那一片竹海,他這十來日住的竹舍則藏在更深處,從這裡根本看不到任何一點。
遠處群山渺渺蒼蒼,因天氣不錯,看起來與他逃命來時所見有些不同。
可是近處……
沈獨朝著林間看了看。
下方的山道都由條石鋪成,看得出年月很久了,每一塊條石的周邊都已經生了不少的青苔,只有中部因常有人走動,顯出幾分光滑。
彎折崎嶇,高高低低。
一眼看去好像與平常的山路沒有什麼不同。
「可我怎麼覺得,這地方我剛才已經走過了……」
兩道眉深深地蹙了起來,眉尖染上三分冷意,眸底更是凝出幾分煞氣來。沈獨的目光落在了山道旁那兩株挨在一起的野春蘭上,若有所思。
他暫沒信邪,重新提氣,影掠身動,循著自己耳旁聽見的那僧人的腳步聲而去。
這一次,他比先前小心了很多。
剛才只追著聲音去,沒看路;這一次他仔仔細細地看著眼前的道,生怕錯過點什麼。
可二十息數過,他心便一下冷了。
那感覺像是被人一盆涼水從頭澆到了腳!
落腳的古松還是先前那一株,只是沒了肥松鼠;往後看還是那一片竹海;往前看還是那一條山道。
更可怕的……
是山道旁那小小的兩株春蘭,淺綠色的蘭萼如碧玉一般,才剛剛展開,就連那捲曲的姿態都一模一樣!
他這兜了一圈,二十息過去,竟然回到了原地!
民間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遇到這情況,基本都稱之為「鬼打牆」,可沈獨這種人遇到了,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陣法。
奇門八卦,素來神妙,傳得離譜的,用幾塊石頭便能布出一座**陣,將人困死在裡面。
江湖上最擅長陣法的,乃是「八陣圖」最年輕的樓主玄鶴生,傳聞在八陣圖樓下布過一座連環大陣,廣發英雄帖,邀請天下有能之士去闖。
但凡有人能破,皆贈萬金並造化廬神兵一把。
萬金倒也罷了,造化廬的神兵從來都是江湖第一鑄劍師黎炎親自打造,運氣不好三五年也未必能出一把。可一旦出爐,絕對能引得天下英豪爭搶。
裴無寂的無傷刀便是黎炎早年鍛造。
不過從那之後,這老頭子就覺得刀不好,改鑄劍了。
所以說,萬金易得,神兵難求。
英雄帖一出,天下有志之士,誰能不為之意動?
不過就是座陣法而已,有什麼出不來的?
當時不少人都這樣想。
懷著對財富和神兵的嚮往,無數籍籍無名的或是鼎鼎大名的江湖人士,全都趕往了八陣圖,以期一戰成名。
誰料想,一戰成名不假,可戰的是他們,成名的卻是那一位布下此陣的新樓主玄鶴生。
江湖英豪數千,老辣奸猾之輩更是多不勝數,竟無一人能走出此陣!
從此以後,天下人只認他玄鶴生一個是八陣圖樓主。
奇門遁甲之術,也由此被人傳得神乎其神,即未登大雅之堂,亦相去不遠。
當年那事鬧得極大。
只是當時沈獨**神訣小成,剛約了顧昭一戰,往南方走了;回來之後又因裴無寂抓了白骨藥醫倪千千惹出一場風波,便沒去湊這個熱鬧。
但他事後曾聽過幾句有趣兒的話。
說是八陣圖樓下擺陣三十日後,天下英雄皆不能破陣,甚至再無一人敢入陣試探。
玄鶴生獨立樓頭,只笑著搖頭。
向左右云:「憾哉。妖魔道沈道主不至,不然可試此陣真威矣。」
然後等了七天。
沈獨沒去。
玄鶴生這才命人將陣法撤走。但江湖上這就留下了一個「玄鶴生憑陣狂妄挑釁妖魔道大魔頭沈獨」的傳說。
當然,這是旁人的說法。
沈獨自己沒覺得。
玄鶴生這人他沒接觸過,但從裴無寂隻言片語的評價中便可得知,此人雖是天殘,不便於行,可的確有幾分真材實料。
或恐,不是什麼狂妄,也不是什麼挑釁,反倒像是一種看遍天下無敵手的寂寞。
當然,也可能是這人腦子有毛病。
反正,沈獨是從那時候開始知道點陣法深淺的。
可他畢竟不走這一道,對此研究也不深,鮮少接觸八陣圖的人,更遑論是那一位大名鼎鼎的玄鶴生了。
眼下既發現自己在原地兜圈子,自然立刻就想到了這茬兒上。
「這天機禪院沒事兒找事兒,後山都搞了一座陣法來罩著?」
真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沈獨簡直不敢相信聞名於天下的天機禪院竟然這般小氣,更不相信自己頭回準備探查就碰了這麼硬的一面壁。
一個「操」字直接就從他嘴裡蹦了出來。
「這下好,聽聲辯位也不頂用。」
他嘀咕了一聲,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聽,哪裡還聽得到屬於那僧人的半點腳步聲?
怕是在他被陣法戲耍的這段時間裡,早已經去遠了。
反倒是更遠一些的地方,有隱隱約約的人聲傳來。
聽著像是兩個輩分不高的小沙彌。
「唉,昨天善明師兄講的經又沒聽懂,今天的功課怎麼做呀?」
「我也一樣……」
「還是善哉師兄好,可惜現在也不講經了。」
「我那天做晚課的時候聽師父他們提到過,說就快修成了。畢竟不講經不是大事,可外面的事情很多,總要人去料理呢。」
「誒?外面?」
「唔,你還真是只念經啊。院裡面都傳開了,前陣子正邪兩道打了起來,有個姓沈的大魔頭失蹤了。外面的人都瞎扯,說他逃到我們這裡來了。」
……
斷斷續續的,很快便隨著輕重不一的腳步聲遠去。
沈獨人站在老松樹的枝椏上,一時有些怔忡:姓沈的大魔頭失蹤了……
嗤。
外面人倒是沒瞎扯的。他的確是逃到天機禪院來了,只是誰也不知道,他被個啞和尚給救了。
不過聽這兩個小沙彌話里的意思,天機禪院倒是半點不知道那個叫不言的和尚救了他,否則不會覺得外面人「瞎扯」。
也就是說……
這禿驢,不討人喜歡是真,可也沒對旁人提起過他的存在,瞞得密不透風。
可這就有意思了。
天機禪院裡面都開始傳一個姓沈的大魔頭失蹤了,這和尚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嗎?
「好個禿驢。」
竟讓他有些看不懂。
越琢磨越奇妙,沈獨竟一時忘了這被陣法攔在半道上的惱怒,扯著唇角笑了一聲。
陣法一道,他自不是半點不會。
只是天機禪院這陣法甚是高明,不是他這種半桶水能對付的。若要過,就「硬闖」兩個字。
沈獨哪裡敢?
聽剛才那兩個小沙彌的聲音就知道,附近不是沒人,硬闖必定驚動天機禪院。
所以左右想想,竟只能回去。
所幸這陣法也怪,要往上往裡走,更進一步,都是鬼打牆;可一旦要走回頭路,卻是順順遂遂,沒一會就下了山。
待得安安然然站在了山道盡頭,再回頭看那看似平靜的山林和貌似觸手可及的天機禪院一眼,沈獨忽然就覺出了幾分心驚。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腦海里這一句前兩日從竹舍書架那些經文上看來的偈語,一下就冒了出來,莫名與此刻的情景合在了一起。
他背後有些發寒。
看了片刻,便覺那山頂雲端上的天機禪院,添上了幾許高深顏色。
心裡思量片刻,卻是暫時將再探的想法按了下去。
自己硬闖是不成的。
但若是等那僧人晚上來了再回山上去的時候,緊緊地跟上,看清他怎麼走,可就簡單多了。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沈獨悻悻地走了回來,功力剛恢復,打坐調息了小半個時辰,便不很坐得住。
他又把僧人書架上那些經書翻出來看。
待外面日頭又斜了,窗外金紅的餘暉灑到了《金剛經》那一句「一切法皆是佛法」上,便凝視片刻,抬頭看過天色,將經書放下,走出了竹舍。
這個時辰,和尚該要來了。
他照舊想要同中午一般,坐到屋檐下、台階上去等,可剛走出來,一眼就瞥見了台階下那一根被他扔下去的筷子。
竹筷,斜斜插在地上,沾著點泥。
可吸引他目光的,卻不是這筷子本身,而是圍繞在其底部的那些小東西。
螞蟻。
大約是雪過了,雪水也淌走了,都從落葉下、洞穴中爬了出來,嗅到一點點油甜的葷味兒,便立刻湊作了一團。
這一根筷子是中午沈獨用來叉過醬肘子的,被他扔出去的時候還沒擦乾淨,猶裹著一層沾著油的醬料。
即便是朝下栽進泥里,也露了一截出來。
此時此刻,附近的螞蟻們,便一隻排一隻,匯成了一條細細的黑線,盤踞在那一根竹筷的底部。
它們試圖搬動這「龐然大物」。
但顯然不能夠,於是便從周圍團了小小的渣滓和泥團,要將這竹筷的底部掩埋,作為儲備。
沈獨坐檯階下看了有一會兒,見著它們堆了好半天才將這沾著醬料的筷子底部埋了三分之一起來,一時覺得好笑。
一群愚蠢的小東西……
他垂眸,一扯唇角,便直接將那竹筷拔了出來。堆在周圍那些細碎的渣滓與泥土,頓時全部「坍塌」。
對人來說,不過小小一撮土;
對這些螻蟻而言,卻是一整個下午的辛苦勞作。
一瞬之間,轟然倒塌。
所有的小螞蟻全都倉皇逃竄,什麼都不能顧了。
至於原本就在竹筷上的那些,有的沒頭蒼蠅一般亂跑掉了下來;也有的停在頂端那一小塊地方徘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其中有一隻,就顫巍巍停在那頂端。
沈獨抬了那根竹筷起來看,只覺得這小東西忐忑不安,徘徊不前,猶豫不決,實在又可笑又可憐。
「若我是你,便縱身一躍……」
跳下去未必死,但留在這「懸崖」上……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將這一根竹筷轉動,思緒卻一下轉回了自己當年被人逼到那絕境上的時候。
與這一隻螞蟻,何其相似?
只可惜,這小螞蟻,還不夠通透。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你還是不適合活在這世上。」
凝視了這小螞蟻許久,沈獨低低地念了一聲,仿若隱隱帶著悵惘的一聲嘆息,接著便垂了手指,輕輕將這竹筷點到了泥濘的地上。
那小螞蟻便在竹筷尖上,這一來又哪裡避得開?
竹筷點到地上的瞬間,它那一粒塵土似的身軀也就被按了進去,恍惚間竟似能聽到一聲折斷破裂的脆響。
沈獨覺得是錯覺。
這么小的一隻螞蟻,哪裡能發出這樣清晰的聲音?
然而這念頭才從腦海中掠過,他便意識到了不對。
也許是太陽下山了。
周遭有些冷。
昏昏沉沉的暮色里,沈獨慢慢地抬起了頭,然後便看見了站在他面前五步遠的僧人。
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他竟未察覺。
依舊是那僧袍與珠串。
佛珠在左掌掐緊,有輕微的晃動,在台階上投下顫顫的影子;食盒拎在右手,可竹篾包裹的提柄,已經被生生握折。
尖銳的竹刺,有幾根扎入了僧人掌中,一點鮮血的痕跡淌開了。
玉面猶如冰雕雪刻,清潤之感漸褪。
素日帶著一點微微笑意的唇角已經拉直,兩片唇緊緊地抿著,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肅穆。
僧人的一雙眼,也透著一種沈獨從未見過的陌生。
這般的姿態,還有這滿身的感覺……
不用他說,沈獨都知道了。
他手指還點著那一根竹筷,竹筷尖還壓著那一隻小小的螞蟻,螞蟻的屍體則沉在那小小的一片泥濘中。
對人來說,這小小的一片泥濘根本攔不住任何腳步;可對螞蟻來說,這小小的一片「泥潭」足以要了它一條小命。
沈獨重新垂了眼眸,看了一眼。
竹筷的頂端還有兩根短短細細的觸鬚在動,是那小東西在掙扎,還沒咽氣。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放手。
可不知為什麼,僧人方才那目光一下回閃在眼前,烙在了心底上,莫名激發出他骨子裡那一股深重的戾氣。
本要鬆開的手指,陡然一緊。
沈獨面無表情,輕輕一用力,便用這一根先前僧人送來給他吃飯的竹筷,碾碎了那隻掙扎的螞蟻。
「啪。」
然後輕輕地一鬆手,任由竹筷倒了下去。
他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來,看向僧人,仿佛沒看到他並不好看的臉色和那流血的手掌,笑著道:「等你有一會兒了。今晚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