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一片靜謐中,只有風過竹海的響動。
分明只相隔五步,中間只倒著那一根竹筷,可卻像是隔著鴻溝與天塹。
這頭是沈獨,那頭是僧人。
誰也沒有說話。
沈獨就這麼混不吝也無所謂地微微抬著下巴,眼底透著一種淡漠,紅塵皆遊戲,眾生俱螻蟻。
「滴答。」
一滴血順著食盒的邊緣淌落下來,點在猶帶著幾分濕潤的枯竹葉上,觸目驚心。
僧人看了沈獨很久。
沈獨也看了他很久。
他袍角被風吹動,身軀卻一動不動,猶如碑林里一塊已經長了青苔的石碑,又如山壁上一尊雕琢好的佛像。
長久的靜默中,沈獨以為他是要走的。
畢竟這種當著一個和尚的面「殺生」的事情,不用想他都知道,比什么喝酒吃肉嚴重多了。
可沒想到,他並沒有走。
不僅沒走,還抬步行至了他身邊。
緊握食盒的手掌略略鬆開一些,一點鮮血又冒了出來,可僧人沒垂眸看一眼,只將食盒放下來打開。
沈獨往裡面看了一眼,挑眉:「八寶鴨?」
也不很大,外皮看上去很酥脆,肚子裡面塞滿了東西,有一些淌了出來,流到了雪白的盤中,看著格外誘人。
即便原本還不餓,眼下看也能看餓了。
僧人將其端了出來,也端出了下方的白米飯。
除了方才因為用力而被扎傷、還在流血的手掌,他面上看不出半點的異樣來,似乎剛才他什麼都沒有看到,而沈獨什麼也沒做。
一雙乾淨的新竹筷就插在食盒旁。
沈獨看了一眼,其實對僧人這態度有些意外:他本以為,對方十分不高興。
可沒想到,這也忍了。
一時之間,心裡竟說不上滿意。
大約是有落差吧?
畢竟他原本以為僧人會生氣,會發作,可他偏偏忍了下來,讓他的預料和猜測落了空。
於是那乏味的感覺又上來了。
沈獨隨手便將那一雙新竹筷拿在了手中,要向擺在了台階上的八寶鴨伸去。
「要說做這道菜,最好的還是杭州聚福樓,那叫——恩?」
話都還沒說完,尾音便一下揚起。
他驚訝地抬了眼眸,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僧人,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幹什麼?!」
僧人卻是低眉斂目,根本沒搭理他。
在將壓在食盒底部的白米飯取出放好之後,他竟然又將剛才取出的那一盤八寶鴨端了回去!
台階上,一下就剩了一碗白米飯。
沈獨的筷子伸出來,還舉在半空中,卻是連半點葷腥都沒能碰著。
他愣住了。
這……
是什麼意思?
他神情帶著幾分凝滯地看僧人。
僧人還是不看他,只是抿著唇,又將食盒蓋上,轉身便走。
只是在經過沈獨腳邊倒著的那一根竹筷時,他停了步。
慌亂的螞蟻們早就散了。
竹筷的尖端還沾著它們其中一名同伴的屍體,卻沒有一隻螞蟻停下來理會。
僧人低垂著眉眼,注視了片刻。
然後彎身下來,將這一根竹筷拾起。
被他持在掌中的佛珠與竹筷相撞,晃晃悠悠,有了細碎的聲音。
沈獨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一串佛珠上,當然也注意到了僧人那曲線有些僵直的手指上。
看似自然,實則不是。
這分明是他在用力地克制住什麼東西。
起身後,他也沒回頭。
往常這個時辰來的時候,他都會留下來,或者搗藥,或者背著藥簍去採藥。
可今天,他選擇了離開。
暮色四合,天早就暗了下來。
僧人的身影,像是被這驟然降臨的冬夜染上了幾許寒涼的冷意,那素來溫潤的月白,也不能將其消解。
很快,山道盡頭便看不見人了。
竹舍內沒有燃燈。
整個天地忽然都變得暗極了。
沈獨還拿著那一雙新的乾淨竹筷,坐在台階屋檐下,身邊就是那孤零零的一碗白米飯。
平白透著點滑稽。
可黑暗中,他臉上的神情卻慢慢沉了下來,一雙幽暗深邃的眸底,漸漸結了一層薄霜。
良久之後,才突地一聲笑。
「啪」一下,乾淨的竹筷被他扔在了台階上,滾落在一碗白米飯旁邊。
「這禿驢……」
沈獨在自語,那聲音低低地,有一種說不出的涼薄與諷刺。
「給臉不要臉。我不要他命,他倒敢餓我飯了!」
碾死一隻螻蟻罷了,便要讓他吃這白米飯,且看那架勢竟是連採藥換藥都不打算做了。
那……
若他真正知道他身份,清楚他曾經做過什麼,得是什麼表情?
他是手上沾滿鮮血的大魔頭,好好壞壞大活人都殺過了無算,一隻螞蟻又算得了什麼?
沈獨自來瞧不上正道那幫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如今這和尚斤斤計較的種種舉動,在他看來,是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先前碾死螞蟻時冒出來的那一股深重的戾氣,一下又從他眼底浮了上來。
伴隨而生的,還是那壓都壓不回去的惡念。
越是見著和尚這種慈悲之人,他越是想做點出格殘忍的事,然後欣賞他們的隱忍與痛苦。
沈獨從不是什麼好人。
他自來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眼下心底諸般雜念翻騰,面上卻平靜似水。
扔了筷子之後,他看都懶得看那還冒著熱氣的白米飯一眼,直接從台階上起身,一個縱身就沒入了林間。
若是前兩天,這和尚還真能餓著他。
可如今他修為都回來三分之一了,在這山野間弄點吃的,實在不在話下。
只可惜方才反應不夠快,沒能及時跟上那禿驢。
不然,便可趁機夜探禪院了。
但沒關係,來日方長。還給他留了一碗飯,就證明這和尚明日還會來。在**神訣反噬之前,他有的是時間跟他耗!
第9章眾開我不開┃管他春夏秋冬,我獨不睬;憑你奼紫嫣紅,我獨不開。
這天晚上,沈獨在山林裡面晃了一大圈,憑他的本事,輕而易舉就逮住了一隻傻狍子。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當初出門在外,也不是沒見過那些屬下,尤其是裴無寂,料理這些吃食的瑣碎。
他以為,這事很簡單。
無非就是開膛破肚,再給剝個皮,插根樹枝,生上一堆火給烤烤。
待熟了,便能果腹。
小事情一樁。**神訣他都能練,還怕這個?
但事實,往往令人肝腸寸斷。
望著那已經黑糊成一片的肉,沈獨強忍著那種一把扔掉的衝動,湊上去咬了一口。
一小口而已。
「嘔……」
這一瞬間,前所未有的恐怖體驗席捲了他,讓他所有超強的克制力化為烏有。
頭一撇,就吐了個乾淨。
簡直不敢相信!
外面已經烤得焦糊,黑漆漆的一片,可裡面咬開卻還是血淋淋的生肉!
沈獨差點沒把中午吃的都給吐出來!
「人跟人的差距有這麼大?」
他明明記得裴無寂烤這些東西的時候就是這流程,只是多了點瓶瓶罐罐的佐料撒上去,做出來就跟酒樓里的大廚差不多。
可到了自己的手上……
沒法兒吃了。
盯著手中這一隻已經慘死的傻狍子,沈獨終於還是對自己的「廚藝」產生了一點清醒的自知之明,慢慢地放下了。
眼前的火堆燒得很快,一會兒就小了下來。
夜裡的山風很大,呼嘯著從嶺間穿過。
對面便是不空山。
一抬起頭來,就能看見半山腰上那些或是黯淡或是燦爛的燈火,一直朝著山頂上蔓延,隱隱有一種輝煌的味道。
沈獨坐在這頭山嶺一塊突出的山石上,天機禪院裡燃著的燈火,都映照在他一雙幽暗的眼底。
神光閃爍。
末了卻是低低地一聲嘆息:「失策了……」
不應該,實在是不應該。
他本就是個虛偽起來不要臉的人,怎麼在山裡面躲著過了兩天清閒日子,就忘記這世間的生存之道了?
當時,的確是不該弄死那螞蟻。
倒不是因為那螞蟻與他沒仇沒怨,不應該弄死,而是因為弄死這螞蟻之後的後果,並不是沈獨想要承受的。
明知道那禿驢以慈悲為懷……
他怎麼就一下在他面前露出本性來了?
該虛偽、該裝模作樣的時候,就得要虛偽、裝模作樣啊。
眉頭慢慢地擰了起來,沈獨坐在這冷風裡,思索了好半天,同時考慮了一下自己的手藝在兩三日內迅速提升到裴無寂級別的可能性。
最終,還是選擇了認命。
「我這一雙手,生來就不是做這種事的……」
嘴裡嘀咕了一聲,算是安慰了自己一句,他起了身來,直接將面前已經變小的火堆打滅,又踩沒了火星子,這才循著原路返回。
大冷的天,又是出去了許久。
沈獨回到竹舍的時候,那原本熱騰騰的一碗白米飯早就已經涼透了。他端起來摸了一把,但覺悻悻,心情又不好起來,只給擱回了屋檐下。
於是躺在羅漢床上,幾乎一夜沒睡。
——當然是餓的。
幸好是習武之人,一兩頓不吃沒什麼,一兩夜不睡也沒什麼。
不過難受一些罷了。
而且到了早上的時候,那餓勁兒就漸漸過去了,除了感覺虛弱了一點之外,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感受了。
僧人依舊是中午的時候來的。
那時候,百無聊賴的沈獨正坐在他常抄寫經文的書案前,提了一管毛筆在鋪開的宣紙上作畫。
畫的是蘭花。
不大的一叢。
生長在條石堆砌成的山道旁,舒展的葉片帶著一種清絕的風骨,周遭用墨染著雪痕。沁人心脾的青綠色蘭萼,在細細的枝頭綻開。
一朵,一朵,又一朵。
分明就是他那天跟著僧人上山,卻被陣法擋住時候,看見的那一叢春蘭。名為春蘭,卻偏在冬天開,取的便是「春信」之意。
只不過……
這畫裡,有那麼一點點不同。
一叢春蘭,別的花朵都開得好好的,唯獨位於畫最中間的那一朵蘭花,依舊含苞。
青綠的蘭萼向中間合攏,緊緊地閉著。
看著,像是一隻小小的燈籠,又隱隱像是一座囚牢,要將裡面的什麼東西鎖住,不讓它出來。
整幅畫原本是好看的。
可這一朵不開的蘭,實在是太過扎眼了。
乍一眼看上去竟透著一種凌厲的孤傲,更有一種身邊萬事萬物都不管的漠然,是狠,是烈,也是獨。
管他春夏秋冬,我獨不睬;憑你奼紫嫣紅,我獨不開。
輕輕的一筆描落,將最邊上一片蘭葉拉長,沈獨靜默地看著這畫,或者說中間那一朵不開的蘭。
許久,終於擱筆。
僧人進屋其實已經有一會兒。
只是沈獨在作畫,他看見了,出於禮貌沒去打擾。且經過昨天碾死螞蟻那件事之後,也實在沒有什麼打擾的必要。
他拎著食盒,走到了桌旁。
沈獨幾乎下意識地就想問吃什麼,可還沒等他問出口,僧人已經將食盒內的東西給端了出來——
白粥一碗,青菜一碟。
完全是他剛醒那兩天時候吃的那些,就連盛粥的碗都沒變!
這死禿驢!
什麼意思!
他瞳孔驟然縮緊,眸底帶著幾分暗沉的戾氣又冒了上來,可是一想到昨夜自己上山覓食時的慘狀,又不由強忍住了發作的衝動。
理智壓過了惱怒。
於是變得虛偽。
沈獨心裡雖恨不得一掌拍死眼前這不識好歹的禿驢,可面上卻掛上了幾分淡笑,似乎有些歉意,竟道:「不言法師,昨日之事,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很對不住了。」
「……」
這是僧人在這十二日以來,第二次聽到他道歉。
正在收拾食盒的手指微微一頓,他停下了動作。一雙墨玉古井似的瞳仁定住,淺淡的眸光從自己手掌傷痕處掠過,然後才看向了沈獨。
一身純黑的綢袍,是前些日他抽了空用針線細細縫補好的,與其衣袖、領口位置的暗銀色花紋疊在一起,倒也看不出什麼來。
整體精緻,袖口收緊。
在屋內的沈獨,沒披外面那件深紫色的鶴氅,頎長的身形都被一條繡暗紫花紋的玄黑革帶勾出來,勒出一截漂亮的腰線。
他整個人站得不是很直,透著幾分隨意。
半點不像是傳說中的妖魔道道主,那個殺人無算、心狠手辣的大魔頭,反倒像是閒庭信步的風流公子。
偏偏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幽沉,冷冽,不容人觸犯。
口中說的是「對不住了」,面上的神態也仿佛很歉意。
可在這一雙眼底……
他看不到半點的慚愧與悔過,反而有一股深藏的狠戾。
佛祖割肉餵鷹、捨身飼虎,乃是為了一個「渡」字,不顧兇險;可眼前的這個人,比鷹更凶,比虎更險。
若肯割肉、肯捨身,能渡倒也罷了。
渡不成,卻會白白為鷹所食,為虎所噬,葬送自己一顆佛心。
既如此——
世間芸芸眾生,疾苦求解脫者甚多,何必非要渡他?
浪費時間。
一念執著,放下便是佛。
僧人注視了沈獨許久,雙眼清明澄澈,慧光隱隱,到底是慢慢地一搖頭,仿佛在嘆息朽木難雕,鐵石不溫。
竟沒搭理他的道歉。
食盒一提,腳步一邁,又如來時一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