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料未及。
沈獨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番道歉,竟沒引來半點回憶。而且剛才僧人看他的眼神,與上一次看他道歉時的眼神……
太相似。
他終於知道那種不大舒服的感覺來自哪裡了。
這眼神,太通透。
平日感覺不出來,是因為平日他邪念隱隱在里,對方眸眼通透,也沒覺得有什麼;可真等到邪念虛偽都冒出來的時候,他那般的通透,便會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
分明是全副武裝,可在這眼神之下,完全是一種被扒光了看的感覺。
更要緊的是,如果不敏銳,還半點沒有察覺。
因為這禿驢給人的感覺實在是太好,太讓人舒服。沈獨甚至覺得,若非他對他的不搭理表現得如此明顯,他都無法分辨出他的好惡。
「這禿驢,即便不是聲名遠揚如善哉這等高絕之流,在天機禪院中,怕也不該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對天機禪院,他始終不了解。
和尚一走,他眉頭就全皺了起來。
那一幅春蘭圖被普通的陶瓷鎮紙壓在案上,墨跡未乾。
沈獨也沒管了。
他走到了桌旁,端起那粥來看了一眼,又看了那寒酸的鹹菜一眼,終是氣笑了:等他能走的那一日,定要叫這禿驢好看。
念頭轉了又一圈,他到底還是將心底那荒謬又惱怒的戾氣給壓了下去,老老實實端了粥搭著鹹菜吃。
大魚大肉多了,就當清粥小菜開開胃。
沈獨嘴挑,但某種意義上來說,並不是不能吃苦。生生死死都見過了,這點又算得了什麼?
擱碗後,他出門看了一眼。
昨天被放在屋檐下的那一碗白米飯,果然已經被僧人收走了,屋檐下空蕩蕩的。只有前面不遠處的泥地上,還留著竹筷插出來的印子。
人在竹舍中,竹舍在竹海間,竟有遺世之感。
他掐算了一下,距離**神訣的反噬發作,只剩下十五天。
該做點準備了。
沒繼續看屋外的風景,也沒出去走動曬太陽。沈獨重新走進了屋內,將先前柜子里的外袍給拉了出來。
血跡已經被洗了乾淨。
衣袍上一些刀劍劃出的口子,也被用暗針一針一針仔細地縫了,從正面竟不大看得出破損的樣子。
但伸手一捏,袖袍下依舊略厚的。
「嘶啦」,他用力一撕,便在袖袍內側撕出一道小口來,裡面竟是縫著一張壓得薄薄的香皮。
一半紫褐,一半雪白。
若是江湖中有識貨之人見了,必定能認出這是傳說中千金難得的「幽識香」,而且是南北兩香都有。
幽識香乃是一種奇香,焚之無色無臭,可卻能為幽識鳥辨識。
一旦將香點燃,附近若有幽識鳥,便會聞香而來。
自數百年前發現這奧秘之後,江湖勢力便多制此香,豢養此鳥,以用於特殊時的傳信。
只是香樹難長,弱鳥難久。數百年之後,天下竟已經很難再找到幽識香,便是連幽識鳥都不剩下幾隻。
妖魔道里有,也是下面行路的富商孝敬。
沈獨得了此物之後,只當養著玩,以備不時之需,卻沒想過,自己真有要用上的一天。
他輕輕用指甲將那一層香皮起了出來,將其按著顏色的不同,分成了兩片,小心地卷了起來。
於是成了小拇指粗細的兩條,皆只有五寸長。
一者紫褐,一者雪白。
紫褐的是南香,雪白的是北香。
蓋因幽識香南北皆長,略有差別;幽識鳥南北皆有,所識之香亦因地域而異。南香不引北鳥,南鳥不識北香。
所以,在沈獨的手上,這兩香就有了不一般的用途。
紫褐的南香所引來的幽識鳥,可以帶著信,飛回妖魔道;雪白的北香所引來的幽識鳥,則能攜消息,飛向蓬山。
幽識鳥速度極快,來往這兩地,也不會超過五天。
這便是他的「救命稻草」了。
只不過,若用不好,或者一念之差,點錯了香,引錯了鳥,喊錯了人,怕是這「救命」就變成了「奪命」。
「一個是正道,表面上殺我不能後快的死對頭……」
沈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那支白香,想起了顧昭那仙氣飄飄、負手而立的姿態,又移向了旁邊的紫香,想起了裴無寂那不動聲色、心機深沉的臉龐。
「一個是邪道,很可能暗算我、背叛我的舊心腹……」
難選。
實在是太難選了。
這時候,他才覺出了那種孤獨:全天下有這麼多、這麼多的人,妖魔道上他登高一呼,萬人俯首,可又敢信誰?
就連這千挑萬選、思慮再三之後剩下的兩人,也充滿了不確定的危險。
心裏面,莫名生出了一種倦怠。
他隨意折了窗外一截小竹,將這兩根香用紙卷蓋了,一道放入了細細的竹筒內,然後收入了袖中藏起。
沒搞清楚外面的情況,他不會貿然點香。
要知道,點錯了,等著他的,就一個「死」字。
歸根到底,還是要上天機禪院看看。
昨天沒跟著那和尚進去,是因為在氣頭上;今天沒跟上去,是覺得這大白天、大中午,直接跟上去未免膽子太大。
要一不小心跟丟了,天知道會不會被人發現。
所以,在收好了香之後,沈獨便去周圍走了一圈,試圖看清楚不空山附近的地形,以為他日做準備。
然後趕在那禿驢回來之前,才回了竹舍。
只裝作一副一下午都沒出去過的模樣,坐在書案後面讀經書。
不知道的,怕還以為他沈獨從此要改信佛了。
可即便是如此,讓人瞧不出半分破綻,僧人也沒搭理他。
來送了飯就走。
還是那一碗白粥,那一碟鹹菜,變都沒變一下。
就這樣一連五天過去。
任沈獨明里暗裡,好話說盡,甚至紆尊降貴跟他談自己對某一段經文的心得體悟,對方也無動於衷。
連眉眼都沒多動一下!
吃肉沒有,喝酒做夢!
每天中晚兩頓,準點送飯,清粥小菜。
沈獨沒吃出什麼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反倒是吃出了一肚子的邪火,嘴裡發淡,眼睛發綠,見著那死禿驢就恨不能提劍給剁了!
可偏偏還得忍著。
你問為什麼?
能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不空山上那一座大陣!
五天過去,他自然小心翼翼地跟了那和尚五個晚上。基本都是他人前腳走,他後腳就跟上。
本以為輕而易舉就能探出行走的路線。
可真的跟了五夜,還夜夜都跟丟之後,沈獨就覺得有些邪門了。
今天是第六夜,距離**神訣的反噬已經只有十天。
他功力已經恢復了一半。
做各種事情,自然是比先前更遊刃有餘,也多了幾分自保之力;可伴隨功力一起漲上去的,還有那一股邪躁之意。
這幾天,那僧人雖是個啞巴,說不出話,也不會跟他表達,可沈獨覺得……
自己這兩天看他的眼神,絕對不很對勁。
因為他心底的念頭就十分不對勁。
可以說,留給他的時間不是很多了。
但今夜,絕對是個絕好的機會。
天公作美,白日竟然下了一場大雪,蓋了滿山,甚至壓折了這山上不少的樹枝。地面上厚厚的一片,都是雪。
且臨近這傍晚時刻,雪已經停了。
這也就意味著,人從雪上走過,會留下腳印,並且短時間內不會被新雪覆蓋。
幾天來,沈獨都是追到一半人就丟了。
可今天……
他就不相信,在老天爺都幫他的情況下,他還進不去!
僧人端來的那一碗熱粥,他沒碰。
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在昏黃的燈光之下,有一種幽暗到攝人心魄的光彩,只這麼定定地注視著窗外。
僧人離去的背影,已經越來越小,終於上了山道。
「呼啦!」
這一瞬間,沈獨想也沒想,身形如鬼魅一般,直接掠出了窗外!
他輕得好似一片鴻羽,騰躍在竹海之中,腳尖偶爾落在雪上,竟是半點痕跡都沒留下。
跟了幾天,他也算熟門熟路了。
前面的一段路幾乎想都不用想便掠了過去,上了山道約莫三息之後,就再次看見了僧人的背影。
月白色的僧袍,在幽暗中有些模糊。
可這滿山都是白雪,有熒熒的雪光從地上映照出來,竟將那月白給染了,好似一片雪似的純白,幾乎要與這滿山的雪融為一體。
不疾不徐,安然前行。
山道上也鋪滿了雪。
他腳步過去之後,厚厚的雪上,便留下了兩行格外清晰的腳印。
見此情況,沈獨那薄而冷的唇畔,頓時便掛上了幾分微涼的笑意,越發屏氣凝神,心無旁騖地跟著這一串腳印上去。
不空山上,山道岔路極多。
到得此山七成高位置的時候,死禿驢轉過了一片堆起的高大的山石陣,隱約有石塊轉動的聲音傳來,便一下沒了影子。
往日便是如此。
沈獨一連追了五夜,夜夜都在這裡卡住,轉過去就看不見人影了,地上腳印凌亂,也無從中辨認出他走的到底是哪個方向。
但今天這雪,實在幫了大忙。
人雖沒了影子,可地面上清晰的腳印還在。
他謹慎地在旁邊等了一會兒,沒見僧人迴轉,也沒見周遭有人,才一下閃身出來,踩在僧人留下的腳印上,一步一步穿行在這亂石陣中。
眼前石影重重而過,只讓人覺得眩暈。
可在踩出第二十七步的時候,便忽然一片清明。
沈獨定睛一看——
天機禪院,已在面前。
這裡應該是後山。
從他這個角度,只能斜斜地看見前山高大山門的一角,天王殿兩側高高聳立的鐘鼓樓,在深墨藍的天幕上留下對稱的暗影。
一座座佛殿,一重重地疊著,莊嚴肅穆。
白雪蓋了金色的琉璃瓦。
禪院的各處卻都點著燈。
昏黃的燈光照著那畫滿神佛的牆壁,刻滿經文的經幢,也照著鏤滿蓮紋的雕窗,還有院中那幾樹葉片小小的菩提。
整座禪院,都給人一種奇異的安定之感。
每一個細節,都藏著滿滿的禪意。
後山那一片,都是普通僧人居住的禪房僧舍。
但沒有圍牆。
那身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出了石陣之後,便從後山的台階走了上去,路過了那一片禪房,卻沒進去,反而朝著更裡面進去。
「奇怪,這禿驢不回僧舍,要去幹什麼?」
沈獨瞧見了,有些好奇。反正對這禪院也不熟,挑個人跟著,先摸摸這地方的情況,倒是剛合適。
心念閃動間,便收斂氣息,跟了上去。
他輕功已到而登峰造極之境,輕而易舉就上了屋檐,踩著屋頂那琉璃瓦上的積雪,悄無聲息,綴了上去。
一路穿行。
過了有大半刻,僧人才從道中折轉,上了台階,進了一座大殿。
沈獨伏在旁邊一座大殿的屋檐上,遠遠地瞧著,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要靠過去探探。可正待要起身時,目光一抬,卻是陡然一驚!
殿門上懸著一塊有些陳舊的匾額。
周遭的光線太暗,所以透出幾分模糊。
可他是什麼目力?
只這一瞬間,已經看清楚了刻在上面的三字大篆——
千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