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用得可謂極妙,甚而可以說極微妙。
同一個字,可以是此,也可以是彼。到底會聽出哪一個意思,其實全看聽者是什麼心思,潛意識裡又願意怎麼想。
沈獨問完就沒說話了。
僧人搭著他腕間脈搏的手指也沒有移開。
只是兩個人的距離實在太近了。沈獨那一雙沾染了妖邪氣的眼眸就在咫尺之間打量著,能清楚地看見僧人的耳廓,側眸便是他長長的睫毛,慈悲的雙目,高挺的鼻樑,微抿的嘴唇。
完美得如同上天的造物。
所以在僧人眼神閃動的一瞬間,他便看了清楚。
那是一種極淡卻又極深的眼神,只轉過頭來,默然地回視著他,幽微的眸光中,第一次帶上了幾分顯而易見的審視。
似乎,是在分辨沈獨這話的真假。
又或者在考量,他話里那一個「也」字,指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好半晌都沒有人說話。
眼見著僧人不回答,或者說,是對方這審視的眼神,讓他生出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比上次他碾死螞蟻后他眸底那眼神更甚。
更讓他不舒服……
心裡堵了一下,沈獨唇角一勾,終是無所謂地將下頜收了回來,嘲諷道:「嘖,真是一點也不上當啊。罷了,不喜歡就不喜歡。老子有的是人喜歡!」
言罷已經直起了那沒骨頭似的身體,直接從僧人身邊站了起來,嘴裡卻偏偏涼颼颼地意有所指:「反正,這世上多的是口是心非的人。」
口是心非,也不知指的是誰了。
他手掙脫了僧人的手。
僧人還是不說話,雙目悠遠而深靜,又向著不空山的方向望去了。山巔上那天機禪院磅礴的影子,映入了他的眼底,也仿佛落進了他的心底。
沈獨是不知道那禪院有什麼好看的。
旁人看到這禪院或許會想起很多,可眼下的他看到這禪院,只能想起那個出手乾淨利落、狠得不像佛門中人的慧僧善哉。
一時恨了個咬牙切齒。
若不是前夜夜探千佛殿,不意撞見此人,還為對方重傷,只怕他**神訣的反噬也不至於提前發作,還讓他如此地沒有招架之力。
咳。
雖然好歹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但這梁子算是結得深了。
心裏面念頭一閃,他站在台階上,站在僧人的身邊,負手仰望山巔那禪院,只問了僧人一句:「和尚,我是個魔頭,你該猜著了。如今禪院正在找我,你這般藏著我,不怕他日東窗事發,受人懲罰?」
這一次,和尚沉默許久,但卻慢慢搖了搖頭。
沈獨發現,跟啞巴說話,的確很考驗人的耐性。
而他恰好是耐性不好的。
平白無故你搖個頭,到底是不知道,還是不害怕,或者根本不在乎呢?迷,真的是迷。
他有心想要問個清楚,可待要再開口時,山上卻傳來了洪鐘之聲。
「當——」
層雲盪開,鳥雀驚起。
沈獨聽見頓時一怔。
僧人卻一下皺了眉,從台階上站了起來,目中透出幾分凝重的思索之色。片刻後,竟也沒說跟沈獨告別,便直接抬步向竹林外去。
看那方向,該是要上山。
「出事了?」
往日不空山上敲鐘,都是晨昏時的鐘鼓,眼下這都是天色大亮、太陽出來的清晨了,沒事敲什麼鍾?
「有些不尋常啊……」
望著僧人的背影,沈獨喃喃自語了一聲,末了神色卻變得古怪起來:「當初我撞破千佛殿可都沒人敲鐘,這回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心下實在是有些好奇。
有那麼一瞬間,他又想偷偷跑上山去看看情況。畢竟自己如今修為已經盡復,且還漲了一截,即便再對上那慧僧善哉,總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吧?
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可行。
「一則此刻青天白日,撞鐘恐有大事發生,說不準正在議事,山上戒備森嚴,沒有那一日好混;」
「二則前夜侵入,他們怕已經有了警惕,逃也不好逃;」
「三則……」
思考到這「三」時,沈獨那手便抄了起來,撐著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頜,眸底閃過幾分明亮之色,卻是笑了一聲。
「該去試試劍了!」
倒霉了小一個月,如今好不容易恢復了修為,簡直渾身舒暢,更不用說實力不跌反漲,可算是絕對的意外之喜。
正所謂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單單「知彼」是不夠的,「知己」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所以對眼下已經暫時渡過了最大危機的沈獨來說,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探聽山上是什麼情況,外面又是什麼情況,而是熟悉自己全新的實力。
真正的依靠,也只有自己。
這般想著,他也不去看頭頂上那禪院了,只回身走進了竹舍,打櫃角取過了自己已經被洗乾淨的外袍披上。
免不了地,在心裏面誇讚和尚一句「賢良淑德」。
但手底下半點沒含糊,直接拉開了櫃門,將壓在最角落裡的那一柄垂虹劍捧了出來。
許久沒碰,上面已經沾了一層灰。
白玉似的劍身,在窗縫裡透進來的那一線光的照耀下,溫潤而剔透,可那劍形卻過於鋒銳,甚至隱隱浮動著血氣。
不同於其材質的平和,這劍本身,太冷太重,戾氣太邪。
劍以「垂虹」為名,取「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之典,意則在「劍氣如虹,垂天下首」。
在無傷刀之後,它便是他最愛、也最常用的兵器。
大約是救他的時候,將此劍撿回來,放在這裡便沒再動過,所以劍身上那斑駁的血跡都還在。一點一點,已經變成了難看的褐色。
可每一點,都在以當日的慘烈,提醒沈獨。
他伸了手指,凝勁於指腹,只慢慢從冰冷的劍身上划過。上面所有殘留的血污,都在他指腹這一股勁力下煙消雲散。
眨眼間,又是那一柄令江湖聞風喪膽的垂虹冷劍。
唇邊那隱約的笑意,終於真切了幾分,也多了幾分久違的鋒銳。沈獨長眉鳳眼間,那璀璨得能扎人眼的鋒芒,伴著那令人心驚的凌厲冒了出來。
此時此刻,誰敢說他不是——
天下第一流的妖魔道道主?
天高雲淡。
有風無雪。
正是個試劍練手的好天氣,沈獨看了窗外一眼,便欲尋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熟悉熟悉自己如今的實力,了解了解深淺。
可就在他剛重新走到門口,眼見著便要出去的時候,耳旁忽地一動,竟是聽見了一點不尋常的動靜。
腳步立時一停。
沈獨一下迴轉身來,從那半開的窗向外望去。
不過三兩息之後,便有翅膀撲騰的聲音傳來。
白影一晃。
一隻頭上長了根翎羽的幽識鳥,已然將那雙翅一合,落在了窗欞上,也不知是不是認出來沈獨,還喳喳叫喚了兩聲。
沈獨心跳了一下。
目光一閃之間,卻是極其清晰地回憶起了這一件一直被他惦記著沒有片刻忘記的重要事情。
幽識鳥再至,該是顧昭回信了。
名義上雖是死敵,可他和顧昭的關係,卻沒這江湖上所有人以為的那般水火不容。甚至說得過分一點,他們兩個,雖身處黑白這對立的兩道,可實際上卻是互惠互利。
一如赤雲礁上,顧昭所言。
這天下,不能沒了他,也不能沒了他。
某種意義上來講,全天下都能信任的時候,顧昭不可信;全天下都不可信任的時候,顧昭反而可信。
所以這一次,他會選擇聯繫顧昭。
在顧昭這裡冒險,總比在裴無寂那邊好上許多。
因為,即便是失敗了,被顧昭這黑心腸的兩面人算計到死,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意外……
人走到窗邊。
劍重新放下。
沈獨解開了幽識鳥細長的腿上綁著的竹筒,揭開了蠟封之後一抖,便從中倒出了一張捲起來的紙頁。
他展開來一看。
紙張不小,但上面的字就寥寥一行,字跡行雲流水,介於行草之間,自有一股獨到的飄逸瀟灑之意。
用江湖中人的話來講,這是連字都帶著仙氣兒。
只是這內容……
沈獨一眼掃過去,已然將這一行十個字看了個清清楚楚,腦袋裡繃著那根弦幾乎立刻就斷了!
嘴裡沒忍住,竟是罵了一聲:「這賤人!」
雖早知道顧昭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可他本想,他在信中是將自己的情況大致講明,而今江湖上勢必已因他的失蹤而掀起腥風血雨,且交流又不方便,怎麼說,對方的回信里也應該說說最近的情況以及他蓬山那邊的形勢吧?
他倒好!
要良言沒有,要屁話,就一句——
「不空山北,聞君未死,憾哪!」
憾你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