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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自在天┃我要走了,你願不願同我一道?

2024-08-27 01:15:13 作者: 時鏡
  顧昭是什麼人?

  天下俠士心中的風流人物,江湖上九成的蠢貨覺得他是真正悲天憫人的「仙人」,可在沈獨眼底,罵這孫子一句「道貌岸然王八蛋」,那都是抬舉了!

  沒有最賤,只有更賤!

  在認識顧昭以後的這些年裡,他已經深刻認識到了這一句話,對於這麼一個人來說,是有多適用。

  一如此刻,在看到這十個字的時間,他已經在心裡幫著顧昭把他祖宗十八代上上下下問候了個三百遍,勉強盡了盡孝道。

  就差詛咒他他日千人輪萬人騎了!

  捏著這一頁傳書,沈獨手指骨節都泛了白,像是生生要將這一頁紙給捏碎一般,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強行壓下了那一股破口大罵的衝動,深吸了一口氣。

  呼,吸。

  接著才認認真真,重新將這十個字掃看了一遍。

  最終,目光停在開頭那四個字上,便慢慢定住不動了。

  心裡罵歸心裡罵。

  顧昭這人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假,但關鍵時刻卻絕不是什麼吊兒郎當靠不住的人物,所以在將注意力從「憾哪」兩個字上剝離之後,他輕而易舉就注意到了對方留下的信息。

  「不空山北……」

  現在正邪兩道都派了不少人在不空山附近徘徊,可說是「十面埋伏」,就怕錯失了殺死他這個大魔頭的機會。

  蓬山,或者說顧昭,當然也在。

  他這四個字,看似平平無奇,但基本是等於告訴沈獨:不空山北,你出來,我接應。

  只是……

  是否能相信他呢?

  天機禪院在江湖中的地位一向超然,或者說這麼個宗門,於世人而也言,簡直算得上是無甚了解的「方外之地」。

  在武聖婁東望出事之前,許多人連不空山都不知道。

  出了事情之後,才漸漸有不空山及其周邊的地圖出現。

  沈獨看過這圖,而且這些天還四下里走看過,當然知道方向,也很清楚「不空山北」是什麼樣的情況。

  那裡高山環抱,峻岭逶迤。

  地勢險峻也就罷了,要緊的是還荒無人煙。

  想也知道,對於一個身負重傷且孤立無援的人來說,這一條逃出的道路,實在是一點也不輕鬆,且一旦出了點什麼意外,只怕根本找不到人來接應。

  但顧昭就給了這條路。

  這就很有意思了。

  沈獨盯著這四個字,琢磨了好半天,才慢慢地笑了起來,可非但沒有半點柔和的感覺,反而越顯凌厲。

  他與顧昭的關係……

  單單從這四個字里,便可窺見一斑了。

  似乎仇敵,似乎摯交。

  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饒過對方或者救對方一命,也可以在這種生死一線的關鍵時刻,既展露「善意」,又隱藏「惡意」。

  當初那場鴻門宴,顧昭是真想他死的。

  沈獨知道。

  所以現在細細一思索這四個字,他便感覺到了這裡面藏著的試探——


  在寫給顧昭的信里,他並未言明自己傷勢復原的具體情況。

  顧昭的回信里,卻直接說自己在不空山北。

  若要從這個方向逃跑,雖然的確不容易被人發現,可難度也是最高。一個身受重傷的人是無法做到的,除非他功力已經恢復了七成以上。

  也就是說,單單憑這四個字,顧昭便可以從他的反應和回信中,得知他此刻受傷和恢復的具體情況……

  「老謀深算,心機歹毒!」

  簡單地一想,沈獨便感覺出了其中的兇險,眉梢微微一挑,只將這紙頁慢慢地折成了細細的一條,纏繞在自己指間。

  「只可惜,這一趟落難運氣太好,怕是不能讓你如願了……」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顧昭若得知他傷勢還重,能不落井下石?可一旦他功力恢復,他就得掂量掂量這麼做的代價和後果。

  走的明明是一步,可事實上已經往後算了三步。

  這就是顧昭。

  沈獨實在是太了解他了,這時思索完,便待要寫一封信,言明自己打算,包括從不空山離開的時機,再讓幽識鳥送回去。

  可臨到提筆時,卻不知為什麼停下了。

  那一瞬間,他腦海中忽然閃過的,竟然是自己重傷倒在「止戈碑」旁時,聞見的淺淡旃檀香息,模糊視野里閃過的那一片僧袖。

  還有這些日來的種種細節。

  那啞僧人昨日悲憫的眼,燈火下翻動經書的手指……

  沈獨眼帘輕輕地顫了顫。

  他就在書案前站了許久,目光又落在書案旁那一封捲起來的畫軸上,接著竟緩緩將筆擱了下來,又放回了筆山上。

  這是十年以來,第一次。

  第一次因為一個人……

  猶豫不決。

  這封信,沈獨最終還是沒寫。

  他放下了紙筆,也放走了幽識鳥,只重新將垂虹劍提起,掩上窗,返身走出了門去,向著竹海的另一頭走去。

  這一次,沒有用輕身功法,所以留下了一串淺淺的腳印。

  竹海很深。

  但在其更深處,卻有一片平湖。

  前幾天到處走動的時候,沈獨就已經注意到了,但那時看的時候是黃昏,光線有些暗淡,所以未覺稀奇;今日徒步攜劍,青天白日裡看,竟是心緒為之一平。

  十里竹海,一碧綿延。

  到得此處,卻像是於碧玉中挖出了一塊,嵌上一塊羊脂白玉似的湖泊。不很寬廣,也不很浩渺,可天光從這一塊橢圓的空隙里,照落在湖面上時,卻像在發光。

  微風吹皺湖面,幾片竹葉蕩漾宛如小船。

  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峰,便佇立在湖的對岸。

  地勢便從此處拔高了去。

  靜下心來,沈獨甚至能聽到對面山石間那隱約的飛瀑沖刷之聲,便猜那湖對岸該別有幾分奇妙洞天。

  只是他沒去。

  手中劍起,便已拔劍而出,雪白的垂虹劍對著天光,反射出幾分粼粼的冷光,帶起一點漫不經心的劍氣。


  心之所至,劍之所往。

  僧人返回,又順著他足跡尋到此處時,便看到他在舞劍。

  人不在湖畔,卻在湖中。

  「錚——」

  劍起時,波濤輕盪,濺起水花如瀑,雪白的劍身在明亮的日光下,被他握於掌中,猶如舞動的銀龍!

  信手拈來,劍如玉,人如虹!

  三尺鋒陡然峭拔而起,一時間,竟是劍隨人走,自湖面向天穹刺去!

  勢極凌厲!

  隔得太遠,僧人實在無法看清此刻舞劍之人到底是怎樣的神態。然而從這凌厲的、恣意的的劍勢中,卻也可窺知一二了。

  劍,乃百兵之君。

  他那一身暗紫的長袍,也凝聚著一股散不去的厚重與威勢,是邪魔,又不像邪魔。

  邪魔外道不該有這般好看的長相。

  有這般好看長相的不該是什麼邪魔外道。

  可沈獨,偏偏是。

  是這天底下叫人殺之也無法後快的大魔頭,也有著足以令世人為之驚嘆的樣貌。

  僧人拎著食盒,食盒裡盛著粥菜。

  眼前是這人劍起湖上的狂恣,耳旁是風吟劍嘯的豪壯,可心裡卻是大雄寶殿內達摩院的幾位師門長輩,對所有僧人說出的那番話。

  古井無波的眸底,第一次添了幾分惘然。

  佛珠垂掛在他掌中。

  沉沉地。

  僧人的心裡也沉沉地,他看沈獨舞了許久的劍,也沒有出聲,只是順著湖畔,慢慢朝著湖對岸走去。

  早在他來的時候,沈獨便看見了他了。

  只是他不出聲打擾,他便也暫時沒停下。

  直到將**劍法入門的三式施展完畢,徹底了解清楚了自己的實力之後,他才將那劍尖向湖面一點。

  「嘩!」

  水花濺起,細碎極了。

  天上照落的日光,頓時被其散成了七色,有片刻的璀璨。

  沈獨自己,竟是借著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力,如一片鴻羽被風吹起一般,飄飄然,翩翩然,落到了僧人的面前。

  「看來你還不笨嘛,知道順著腳印來找我。帶了吃的?」

  食盒都提著,他問的這是廢話。

  可僧人也沒露出什麼不耐煩的神情,只看了一眼被他收入鞘中的垂虹劍,而後轉眸,竟朝著山石的背後看去。

  「看什麼?」

  舞劍一輪,活動了一下筋骨,這時候的沈獨只覺得渾身暢快,連著說話的聲音都輕快了不少。

  那看著僧人的目光,更是友善至極。

  僧人回首看他一眼,卻是沒答,只向他微微地一笑,便逕自拎著那食盒,向著自己方才所望的方向抬步走去。

  水聲很大。

  先前沈獨也好奇過這背後有什麼,可方才在湖上練劍,無暇去看,且出於小心謹慎,也不會去看。

  但看這和尚的意思,像是來過?

  他持著劍,跟在了僧人的身後,這時候才發現這禿驢竟比自己還要高一些。


  從正面看的時候還不覺得,一旦走在了他背後,抬頭就能看見對方後腦勺,他才一下覺出在僧人有著寬闊的後背,結實的肩膀。

  一如昨日他把人扒光之後,所見的那精壯的胸膛。

  「咳咳咳……」

  沒知覺一下就想歪了,沈獨把自己給嗆住了,眼神頓時變得有些閃爍,臉上也莫名地有些燒起來。

  還好僧人沒回頭。

  於是為了掩蓋自己那一瞬間的心虛,他順了順氣之後,便連忙開口問:「之前你走得那麼急,是山門中出了什麼大事嗎?」

  山石無數。

  大多都很巨大,也不知什麼緣故,全都堆在一起,雜亂無章。

  可僧人腳下卻跟認得路一樣,有條不紊地從一條條岔路中走過,漸漸便能聽到那水聲又變大變響了幾分。

  聽見沈獨這話時,他腳步頓了一下,卻慢慢搖了搖頭。

  沈獨見了,有些不信。

  除了晨鐘暮鼓時敲鐘,其他時候敲鐘,那應該都是出了死了人或者要死人的大事。

  先前他明明聽見,也看見這和尚變了臉色,現在他竟然說沒事?

  「嘖,你都被我睡過了,就算是我的人了。空色戒破,不壞身毀,你說你,還這麼一心為著天機禪院幹什麼?」

  心裏面不知為什麼不舒服,說話便也帶刺兒。

  「和尚啊,你這是胳膊肘朝外拐,我可是要吃醋的。」

  大約是這「吃醋」二字來得太離奇、太肉麻,僧人腳步竟停了下來,回身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

  深邃極了。猶如夜色中的大海,可又仿佛蘊蓄著無盡的驚濤與駭浪。

  「開玩笑嘛!」

  沈獨一下莫名覺得脖子後面發冷,暗想自己這一句是不是調戲過頭了,於是連忙將肩膀一聳,雙手一攤,一副「我就說著玩玩的」的樣子。

  「你不是要帶我去什麼地方嗎?趕緊走,趕緊走。」

  「……」

  僧人終是無話,仍舊在前引路。

  只這幾句話的功夫間,兩人已經穿過了一大片混亂的山石,朝地上一望,便能看見山石的縫隙間淌著清澈的水,向那湖泊的方向流去。

  竟是暗河。

  原本尚還有些模糊隱約的水聲,到了此刻便清晰地有如雷鳴。

  沈獨抬頭一看,便看見了一塊比先前所見的都要大的山石。

  隨著僧人向那山石後面一繞,經過一段開鑿在山石中的幽暗甬道,眼前終於豁然開朗,還不待他在這忽然明亮的天光里看清楚什麼,那巨大的水聲,已經衝擊而來。

  震耳激盪!

  竟然是一道雪似的瀑布!

  從另一頭低矮的斷崖上沖刷而下,年深日久,便在這崖下形成了一座石潭。其水流又通過底下的暗河,注入不遠處的湖泊。

  周圍巨大的山石,常年被水流侵蝕,都成了水中一座座的「孤島」,奇形怪狀。

  有的如同一朵蓮花,也有的像是竹筍,蘑菇,甚至是一片樹葉,還有一些竟有佛形。或坐,或臥,在清淺的流水中,巋然不動……


  沈獨好不容易才從那驟然明亮的光芒里緩過勁兒來,驟然見得此般情景,一時竟忘了說話。

  再向四周一看,已不由生出萬般的驚嘆。

  此處地勢偏高,竟像是在山腹之中,真真一洞天。地面上,水潭中,山石嶙峋,四面竟也為山壁合攏環抱。

  簡直像是一處圓形的地陷!

  山壁上也有流水侵蝕的痕跡,形成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孔洞。

  這倒也不稀奇,沈獨也不是沒見過。

  可當他仔細向這四壁望之時,看見的卻不僅僅是這些形狀不一的孔洞,而是孔洞中雕刻著的無數佛像!

  「這是什麼地方……」

  他的聲音里,已然帶上了幾分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驚嘆與驚艷,只在問出這話的同時,向自己身邊的僧人看去。

  僧人似乎已早料到了他這般的反應,倒沒什麼驚訝。

  大約是這地方他很喜歡,所以面上那因先前寶殿上諸事而隱約藏在眼底的凝重,也散去了幾分。

  取而代之的,是淺淡的笑意。

  他微微側轉了身,只引著沈獨向他們身側那一塊距離他們最近的山石上看去。

  三尺來高的石頭,爬上了一些青苔。

  沈獨順著僧人目光之所向看過去,便瞧見了這山石,也看見了那被青苔蓋住,卻還留出幾分凹痕的字跡。

  小自在天。

  「小自在天?」

  他走上前去,將那苔蘚的痕跡略略擦去,才發現這四個字入石極深,即便是天下最深、最利的刻刀只怕也無法達到這種程度。

  也不知,是那一位絕世高手所留。

  觀其形態,竟是一派鋒銳至極的鐵畫銀鉤,雖不說有萬般的殺伐之氣,可這字中的凌厲與傲狂,卻幾乎撲面而來!

  這般的字跡,用來寫七殺碑文是無比合適。

  可用來寫這四個字……

  沈獨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是與看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抄寫佛經且把「阿彌陀佛」掛在最邊上時一般無二的錯位感。

  「這是你們天機禪院的前輩留的字?」

  他看了半天,乾脆就在刻著字的山石旁邊坐了下來,抬起頭詢問帶自己來的僧人。

  僧人搖頭。

  看沈獨這架勢,他便知道對方應該是想直接在此處用飯,所以便蹲身將食盒放下,拿開了盒蓋,將其中的菜品一一取出。

  竟然有一葷一素。

  荷包豆腐。

  茶葉熏雞。

  米飯一碗。

  竹筷一雙。

  沈獨看得怔住。

  他當然不會忘記,自上一次碾死那螞蟻之後,和尚已經許久不給肉吃了,怎麼現在又給了?

  困惑中,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卻是挑唇笑了一聲:「忽然之間對我這麼好,不僅有了菜,還有葷有素。且又特意帶我來這樣一個好地方,和尚啊,你還敢說自己不喜歡我?」

  僧人當然不會搭理他。

  從他嘴裡出來的渾話,在經過他耳旁時,似乎都變成了一陣毫無存在感的風,沒留下半點痕跡。

  沈獨又覺得不舒服。

  他本已經拿了筷子起來,可禿驢這種八風不動、仿佛什麼話都麼聽到的模樣,著實讓他恨得牙癢,有種拿筷子戳死他的衝動。

  「出了這天機禪院,你?活不過三個時辰!」

  這嘀咕,算得上是毒辣了。

  可僧人聽了,在注視了他片刻之後,非但沒惱,似乎還琢磨了一下他話里的意思,然後微微搖頭,笑了一笑。

  像是不認同他這話。

  「難不成你以為自己能安然無恙?」

  沈獨見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和尚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底氣,竟不認同他說的這話,一筷子夾了個雞腿上來,又給放了回去。

  「早就跟你說了,你脾性不好,我弄死只螞蟻你都要甩臉子,外面還有殺人的呢,你不得瘋?再說了,哼,就你這三腳貓功夫,旁人一隻手指都能碾死你了。唉,無知,無知啊!」

  脾性不好。

  三腳貓功夫。

  無知。

  僧人聽了,面上笑意未減,只依舊面朝那湖泊盤坐,左手拇指內扣舒在身前,右手則掐著佛珠,一粒一粒地轉動著。

  整個地界上,本因那瀑布,喧囂得很。

  可沈獨的心裡卻一下清淨起來。

  他就這麼看著僧人默默打坐誦經的模樣,慢慢吃了有半盤菜,可越吃,竟越覺得如嚼蠟一般無甚滋味,甚至舌頭底下還漸漸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澀苦味蔓延而出。

  終於是吃不下去了。

  沈獨靜默了許久,才輕輕放下了竹筷,一雙幽深晦暗的鳳眼裡,凌厲與戾氣之下藏了一點幾不可見的隱隱希冀。

  唇角彎起,少見地柔和,笑容卻不那麼自然。

  他覺得自己的喉嚨也有些乾澀,可話出口時,卻流暢得仿佛已經在心裡說過了千百遍——

  「和尚,我要走了。你願不願,同我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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