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他。
竟然是他。
終究是他。
……
在那晃動的油紙傘落下來,遮擋了那墜落的風雨,也遮擋了他視線的剎那,沈獨心底百轉千回,但最終什麼也沒留下,不過那樣簡單的兩個字——
是他。
如此而已。
滿世界的喧囂都在這一刻去遠了,冰冷而潮濕的空氣里原本混雜著的煙嗆味兒與土腥氣都散了個乾淨,取而代之的是那在他舊夢裡縈繞已久的旃檀香息。
抬起眼,只能看見他雪白的袍角。
還有周遭遠遠站著的那許多面色難看的正道中人。
分明是一種堪與天下為敵的姿態,可為什麼,他心底竟生不出一點的擔心來,反而滿心都是一種奇異的放鬆。
幾滴血沾在眼睫上,沈獨費力地眨了眨眼。
在失去知覺倒在那一片污泥里之前,他腦子裡唯一冒出來的念頭竟然是:老子全盛時都打不過他,憑你們,也配?
沈獨很久很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了。
他倒在泥地里酣眠。
那曾享譽天下的白衣僧人便擋在他的身前,莊嚴的寶相裡帶著幾分微微的冷然,但無論動手激烈到何種程度,都不曾讓那亂飛的刀劍,驚擾他清夢半點。
這是一個染血的夜晚。
也是一個傳奇的夜晚。
在今后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種種附會的閒聊中,它被渲染了太多奇幻不可思議的色彩,可唯有今時今日在場與那僧人交過手的人才知道,一切一切奇麗的渲染在那僧人雪白的僧袍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
分明是低眉垂眼的一片慈悲,可竟無一人能在他掌下翻覆,更無法越過他傷到那本已強弩之末的邪魔半點。
言語不能動,刀劍不能損!
他就像是長夜裡那長明的蓮盞上高佇的神祇,讓人生不出半分的冒犯與褻瀆。
「刷拉拉……」
驟雨傾盆。
在那僧人隔山一掌印在陸帆身旁之後,所有人對望了一眼,終於是駭然又忌憚地退走了。
雨聲蓋住了他們的腳步聲。
怎樣來,便怎樣去。
除了滿地狼藉的鮮血與背後那客棧已經冷卻的廢墟,什麼也沒留下。
姚青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根本不知道這僧人與自家道主有什麼關係,可在見識過他剛才以一人之力逼退所有人的恐怖修為之後,竟有些不敢上前。
於是只能怔怔站在雨里看著。
看那一身雪白僧袍終於被雨水打濕了的僧人,彎下腰去,將他們那不知是重傷昏迷還是累極睡著的道主打橫抱了起來,也沒跟他們這些妖魔道的人說一句話,便往這五風口荒城的另一頭走遠了。
分明才三五步,可人影卻一下沒了。
直到足足半刻過去,姚青才一下反應了過來,瞪大了雙眼,發現了這個讓她不敢相信的事實:她竟然眼睜睜看著一個天機禪院的和尚,帶走了他們道主!
「姚、姚右使,我們、我們怎麼辦?」
有人還有些恍惚,只覺得人在夢中,悄悄湊上來,小聲地發問。
姚青立刻就炸了,大叫起來:「什麼怎麼辦!干你娘!道主都丟了!還不趕緊追上去找啊!」
然而哪裡還找得到?
早沒了影子了。
對沈獨來說,這一夜發生的一切都好像一個綿長的夢境。夢裡他殺了東方戟,東方戟殺了他父母,然後他忽然又化作當初那個惡意初長的少年,發著抖,卻格外冷漠地看著那兩個本該與自己最親密的人流幹了血,在痛苦中咽氣……
夢忽然就成了噩夢。
到處是血腥的殺戮,滔天的火光,他一會兒拿著刀,一會兒持著劍,在屍山血海里奔走,像是進了一座巨大的迷宮,無論怎麼走也找不到方向。
萬般的惶恐與迷茫中,只有一道模糊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可他竭盡全力也無法聽清,那聲音說的到底是什麼。
於是他瘋了一樣追著那聲音去。
一會兒覺得那像是寺廟裡的鐘聲,一會兒又換成了哭喊聲,一會兒又好似僧人吟誦經文的梵唄……
他走了好久好久,也聽了好久好久,終於到了那迷宮的邊緣,也終於將那聲音聽清了。
萬般的幻象都消失一空。
夢境裡只有一間竹舍,是那僧人含笑坐在台階上,問他:「沈獨,你還覺得,我喜歡你嗎?」
不是貧僧。
是我。
沈獨一下就醒了過來,睜開眼的一剎那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當初落難逃至不空山的時候,仔細一看才發現環境雖然似極,卻不是昔日那竹舍。
也是山林里的小屋。
只是要更破敗、陳舊一些,像是山間打獵的獵人偶然歇腳之處,漏風的牆上還掛著一張破了的獸皮。
他只穿著已烘乾的中衣,身上蓋著的卻是一件雪白的僧袍,而他自己那深紫的鶴氅卻被掛在牆角的竹竿上,沒被人穿著的時候,那十六天魔圖紋似乎也消減下昔日的戾氣,變得平和下來。
旃檀香息圍繞著他。
沈獨眨了眨眼,慢慢地坐了起來,輕而易舉便感覺到了後心傳來的痛楚,反手一摸時才想起,是東方戟那銀鉤留下的傷。
只是此刻那銀鉤不見了,傷也包紮好了,隱約有幾分清苦的藥味兒混入這滿屋的旃檀香息里。
他莫名便笑了起來。
大約是東方戟那百舌奇毒真的太狠,他竟覺得四肢痛癢,起身都覺困難。
於是半點也不客氣地叫喊起來:「和尚,禿驢!」
片刻後,破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接著是刺耳的「吱呀」一聲響,門被推開了,一道頎長昂藏的身影走了進來。
一如他所料,是善哉。
他聽了那一聲「禿驢」倒也沒什麼反應,眉眼輪廓如舊,好看得讓沈獨手癢,只走到了他身旁來坐下,然後拉了他的手出來,溫熱的指腹按在他腕間,為他把脈。
沈獨眼也不眨一下地看著他。
待那僧人按過脈要撤回手時,他卻反手來一把抓住了,微微仰臉看他:「老子有話想問你。」
善哉撩了眼帘看他。
沈獨心裡立刻就顫了一下,可不知哪根筋抽了賊心不死,就是抓住了不鬆手,反而挑眉,頗有一點作死的挑釁味道。
「禿驢,你現在覺得你喜歡我嗎?」
「……」
就是這樣肆無忌憚的姿態,給一點顏色便能開他一條街的染坊,哪裡還能見著當日千佛殿上與昨夜五風口那煽情的可憐模樣?
善哉靜默地注視了他良久。
沈獨被他這目光看著,一開始還好,沒過一會兒心裡便開始發毛,求生欲起來,心想做人還是不要太得寸進尺給臉不要臉的好,於是開口就想說「當老子沒問」。
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那清雋的面容已忽然靠近。
微微乾燥的嘴唇上像是墜落了一片鴻羽,一觸即離,然後便聽得耳旁那和尚輕輕「嗯」了一聲,退開些許,笑看著他。
炸了……
全炸了!
沈獨畢生的理智都在這一刻拋去九天餵了二郎神家的狗,腦子裡頓時亂燉成一鍋粥,咕嘟咕嘟地瞎響也瞎想,連帶著那沒幾分血色的耳廓都紅了起來。
下意識一嘴賤,脫口而出:「和、和尚你腦子什麼時候被門夾了?」
第86章誑語真言┃乾枯的春蘭,安靜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心。
「……」
片刻的靜默。
沈獨話一出口,反應過來,便想給自己兩巴掌,想也不想便改口道:「不不,是我腦子被門夾了!」
僧人看他的目光,深了些許。
但他畢竟不是在這些細碎的言語上糾纏的人,所以也並沒有接什麼話,只是平靜地把沈獨抓著自己的不放的手拿開,放回原位去,然後才起了身。
「我去端藥。」
沈獨就坐在那破床上,身上還蓋著和尚的僧袍,眼見著他走出去有好半晌了,才後知地感覺到自己臉頰上微燙的溫度。
這一瞬間便覺得自己是真被門夾過。
更激烈的事情都做過了,親一口算個屁!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只是心裡雖這樣告誡自己,可急速運轉的腦袋一旦停下來,就會回憶起剛才那輕得好像是夢境的一吻,還有和尚那低沉醇厚的聲音……
操了你大爺。
他抬手按住自己薄薄的唇瓣,才發覺自己手竟有些發抖,心跳也快得驚人。
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之後,那和尚從外面端了一碗熬好的藥進來,他才算是勉強平復了下來,但卻莫名不敢跟和尚說話了。
那藥一遞,他便接過來自己喝。
分明是能苦掉人舌頭的藥,若是往日他喝了必定要皺眉嫌棄,甚至乾脆放一旁就不喝了,可今天也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心有所屬,恍恍惚惚一會兒就喝了個乾淨。
善哉並不是多話的人。
所以他只是在旁邊看沈獨喝完了藥,又從他手中將那有些殘破的藥碗接了過來,才重新走出門去。
沈獨於是覺得,現在真是像極了當初。
那時候他也是被人圍攻,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一路不甘心就那麼窩囊地死了,所以拼了命地要逃到天機禪院止戈碑前。
再醒來就在和尚的竹舍里。
也是傷重到幾乎不能動,也是和尚在一旁搗藥端藥,還他媽假裝自己是個啞巴。
想到這裡,沈獨不禁有些生氣:這禿驢分明好端端地是個正常人也能正常說話,怎麼他那時候問「你是不會說話嗎」,他居然承認了!
還有那個什麼「不言」的牌子……
到底都是什麼玩意兒?
他開始皺眉思考了起來,望著那破窗外的天光與山水出神,直到腳步聲再傳來,才回頭看去。
這一回不是藥,是粥。
最普通的白粥,只是裡頭加了些青菜香菇燉著,所以帶著幾分有溫度的香氣。
這時候,沈獨已經喝過了藥,只覺得四肢之間那酸麻癢痛之感消減下去不少,身上的力氣也回來了,便自己小心地起了身來。
腰背處的傷口有些疼,但於他還算不上什麼。
只是站起來後被透進來的風一吹,有些發冷,於是便把落在破床上的僧袍撿了起來,自然地披在自己身上,才朝和尚走了過去。
屋角處有一張木墩子做的小桌,另有兩把看起來破破的矮凳,僧人粥端進來便放在了那桌上,粥碗邊靠著乾淨的木勺。
粥只一碗,勺只一個。
沈獨自覺坐下來,拿了勺,自己盛了一口吃了,才一口便止不住地笑,眨眼問他:「你煮的嗎?」
「食不言寢不語。」
善哉卻不回答他,只是又走出了門去,這一次並未將門帶上。於是沈獨便看見了外面叢生的雜草,低矮的山坡,也看見了未披外袍的僧人盤坐在了那一塊乾淨的石頭上,垂眸斂目。
這是在打坐。
「嗤。」
裝模作樣。
心裡不很爽的沈獨腹誹了一句,知道這粥沒喝完和尚怕不會搭理自己,便乾脆真不說話了,埋頭喝粥。
這時已經是下午。
從昨夜奇襲天水盟到此刻,他幾乎可以說是滴米未進,加之受傷損耗嚴重,所以分明寡淡沒什麼滋味的粥,竟也很快喝了個乾淨。
待他放下那勺時,才覺有了幾分飽腹感。
喝粥的時候也不是什麼都沒想。
比如自己是怎麼到了這裡,妖魔道上姚青他們怎麼樣了,最終顧昭有沒有到,若到了又是什麼樣的神情,還有東方戟的百舌奇毒……
只是他抬首重看見僧人時,一起的想法又都煙消雲散。
沈獨起身走了出去。
視野一下就開闊起來。
此處應該是距離五風口沒多遠的山嶺,看得出山脈的形狀沒有不空山那一片那樣雄奇,也沒有禪院附近那絕佳的山光水色,可陋屋一座在這小小的山坡上,卻有一種猶帶著煙火氣的隱逸隔世之感。
僧人還在打坐。
修長的手指慢慢扣著那一串沉香木佛珠,一粒一粒地轉動,分明是如此尋常的畫面,可沈獨偏偏就看出了一種平和的靜好。
斗轉星移,唯心不改。
「喂,和尚。」
他走過去,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和尚所坐的那塊石頭的低矮處,然後歪著頭看他。
「我還有話想問。」
善哉轉動著佛珠的手指略略一頓,側轉眼眸看他,卻是約略猜著他要問什麼,便道:「你問。」
沈獨挑眉:「當初我問你是不是不會說話,你為什麼點頭?還有身上掛個什麼『不言』的牌子又是幹什麼?你是看出了我的身份,故意要騙我嗎?」
分明是他自己誤解,卻一副理所當然興師問罪的口吻,善哉笑了起來:「我修的是『閉口禪』,『不言』便是告訴旁人我不說話。眾生生死輪迴,一切業皆從身、口、意三者而起,修身、閉口、止意,則罪無所生、業無所起。」
閉口禪?
沈獨對佛門的東西實在不了解,聽他這般說話也沒什麼太大的感覺,還笑問:「那你是已經修成了嗎?怎麼現在又開口說話了?」
「……」
善哉平直的唇線微抿,在他這一問後看著他,竟有片刻的沉默,然後才搖頭。
「並未修成。」
「那沒修成會有什麼影響嗎?」
沈獨壓根兒沒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想,這話問出口之後反倒是想起另一樁來,眸光流轉間,只將兩手手掌交疊在了善哉盤坐的左膝,將下頜擱了上去,從低處看他。
「我記得你還修了不壞身?」
掐著佛珠的手指,微微緊了些,善哉垂眸看著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只覺他眼底藏著笑意,一時竟分不清他的得意,還是促狹。
只是那斜挑的眼尾,勾人得像妖孽。
於是也跟著笑出聲來,只低低道:「便是千般法門沒修成,讓你一隻手,你也打不過我。」
什麼叫「讓你一隻手,你也打不過我」?!
這一瞬間沈獨差點被這一句話激得從地上跳起來,就要跟這和尚打個三五百回分出高下!
可真要跳起來時,又咬牙忍了。
心裡一萬句「你麻痹」已經罵了出來,可偏偏他還不得不承認,這和尚說的是對的,這死禿驢實力強得讓人想把他兩把掐死!
先前的笑容有些僵硬。
沈獨才生出沒片刻的愧疚全被壓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不是『上我』,也不是『渡』,而是喜歡。出家人,回答一下?」
「有真話,也有假話,你想聽哪個?」
善哉並不介意他此刻的態度,甚至聽了他那一句「上我」也沒有格外的反應,只是低眉垂眼地看他,這般回答。
沈獨頓時皺眉:「你們出家人不是不打誑語嗎,怎麼還有真話和假話之分?」
善哉卻不接話了。
莫名地,沈獨竟有些忐忑。
分明問的時候膽子還大得能捅破天,真到要讓他選了,又有一種「死禿驢是不是挖了坑等我跳」的懷疑,思慮再三,最終才道:「先聽假話。如果假話很中聽,我便不聽真話了。」
善哉便笑起來。
這一時看著沈獨那分明不很平靜卻還強作鎮定的神情,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那一日出山門在山前溪水裡救他起來時他滿身的血污,跌在浮蕩的水裡,是妖魔,卻也滿身狼狽……
那時便想起那句他總也不明白的佛偈。
污泥總是蓮花國,甘露傾瓶掌上香。
「假話是:情這一字,起於微末。起時不識,識時難解。救你如救豺狼,好心意你不識還要作賤,而我**凡胎非為佛子,所以日復一日耿耿於懷,言不由衷,明知渡你不過白費功夫,或為世間多造一樁殺孽,可終不忍不渡。情起矛盾間,待能分辨,欲得解脫,便為時已晚。」
蓮華開落只一剎,凡心妄動彈指間。
僧人垂眸與他對視,只見著他一臉怔然也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的神情,心底竟生出幾分無奈。
這人是真的心無慧根,榆木疙瘩。
於是怕他聽不懂,只好畫蛇添足地點化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告你知,我方才所言,皆是誑語。」
和尚說,我說的是假話。
和尚又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方才所言皆是誑語。
沈獨愣住了。
這前後兩番似乎一樣的話忽然來來回回地在他腦海里轉悠,最終竟讓他口乾舌燥,面紅耳赤,只覺一顆心都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連話都要不會說了!
再開口,便有一點「死就死了吧」的貪得無厭味道:「那、那真話呢?」
真話……
善哉這一次凝視了他很久,看著他微紅的眼角,像是古井裡扔了一塊石頭,一如那一日他離開不空山後他再至竹舍打開那一幅畫時……
心潮暗涌,難以平復。
他向雪白的僧袖中探了手,取出一物,不曾言語,一雙澄澈的慧眼垂下,只向那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展開了五指,攤開了手掌。
天光很亮,山間有風。
淺綠的花瓣,半開半搭,那一朵已然乾枯的春蘭,就這樣安靜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中。
第87章剖白┃光天化日下,對著一曾守清規戒律的和尚,投懷送抱。
善哉是在禪院中長大的,從年紀很小的時候開始,便總聽著年長的師叔師伯們念經參禪。大約是天性聰穎,真如旁人所言,有一雙慧眼,一顆慧心,一切經文與功法,皆是過目成誦,上手即會。
只是他從沒接觸過外面的世界。
於是對於那經文上所寫的善惡與是非,總不很明白,基本陷於紙上。
直到有一年,年幼不懂事,頑劣的性情自然地起來,做下了好幾樁錯事。
他把後山蓮池中的游魚撈到了岸上,擺在蓮池邊的石頭上,看那灼燙的日光曬在魚身上,看那魚奮力地掙扎,可無論如何也跳不回水中,反而離蓮池越來越遠。
最終徒勞地張大魚嘴,死在滾燙的石頭上。
他也把歇在樹上的飛鳥抓了,拿細繩繫著它們細長的爪子,讓它們只能掛在樹上,無法飛走,也就無法捕食,無法充飢。
於是一段時日後便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掛在樹上。
還有那些總是滿山爬行的螞蟻。
它們小得像是微塵一樣,任何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都能輕易置它們於死地,更何況是他?
隨意地掐死幾隻,然後將屍體擺放在它們經行的道中,看它們的同類爬行過來,在其屍體旁徘徊……
……
這般的惡行,起源於人性中自有之「惡」,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天真的惡意。
因為強大,他可以任意宰割其他存在;
因為弱小,其他存在無法反抗這般的宰割。
世間「弱肉強食」之理,就在這樣天性的惡中輕而易舉地烙印在了他的腦海,即便是後來為禪院師叔師伯們監禁甚至懲罰,他也不曾忘卻。
只是後來到底也收斂了。
一是因為禪院有禪院的清規戒律,他雖不明白自己錯在何處,卻也要遵守規矩;二是因為後來年歲稍大,跟著其他年長的僧人們下山,看那紅塵俗世紛紛擾擾,看那芸芸眾生困於疾苦,只覺人之於天地與當日游魚飛鳥螻蟻等類之於他,並無差別。
於是始知,禪院的上師們親見他當初所行之事、所傷之類為何痛心震怒,又為何要懲罰於他,也知道了這世間何為「善」,何為「惡」。
也因為知道,所以時時自省。
凡人之天性皆有善惡,而他因生在禪院之中,所見皆是善,心中反而對那甚少觸及之「惡」有著難以壓抑的想法。
但越是如此,越是自警。
只因螻蟻為惡,縱使竭盡全力,也無法掀起太大的波瀾;而人中強者為惡,只需翻手覆手,便可令同類、令他類陷入浩劫。
任何不加節制的力量,都不該存在。
天下人只道強者總能自由縱橫,無物能擋、無人能敵,殊不知越為強者,便越當約束。
尤其是心有惡念偏又十分強橫之人。
若不如此,害己倒也罷了,最怕的是不僅害己還要害人。
所以縱使心中有萬般煩惱之念,善哉也從不敢放縱自己,一日一日埋首於佛經之中,試圖從中得到無上聖解的開悟。
可他從沒想過——
會遇到沈獨。
一個臭名昭著、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提起來便叫大部分江湖人聞風喪膽的妖魔道道主。
他更沒有想到,遇到這個人的時候,他已然是強弩之末,拼著那最後的一口氣,從峽谷外踉蹌地行至止戈碑前,然後頹然地倒下。
那時他便站在第二重山門前面。
眼中所見,不是什麼身負重傷的妖魔道道主,只是一種劍走偏鋒、一意孤行的惡。
於是他救了他。
既沒有被誰看見,也沒有告知禪院的任何一個人,只是為他採藥治病送飯,冷眼看他分明看不慣自己還要與自己虛與委蛇時那隱隱帶著不耐的神態,還有滿口胡言、真真假假不知的戲謔。
如是,心如古井不波。
直到那一日,他當著他的面,故意跟他作對似的用竹筷碾死了那一隻小小的螞蟻……
他第一次動了怒。
只是多年來嚴謹的修行已經讓他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怒意,並沒有因此對他動手,更沒有如當年師叔伯懲罰自己一樣懲罰他,他只是收了原本帶給他的菜,僅留了一碗白飯。
那一晚回到千佛殿後,他連吟誦經文都覺得恍惚,只是枯坐在那佛龕前思考,為何這世間天性本惡之人一心向善、日日克己以自省,而天性本善之人卻一頭扎入惡業之深淵而毫無悔改之心?
沈獨問他,你願渡我嗎?
他搖首給了他回答,不願。
可待那一日看見他隨手畫了扔在案上那一幅春蘭圖時,偏又生出一種別樣的心思來。
提了筆,卻在案前站了許久。
然後才落下了那一隻等待蘭開的蝴蝶。
善哉想,自己終究是矛盾的,生來便在矛盾之中,終究也如這滿世芸芸眾生一般,不得解脫。
在落筆時,罪業已定。
只不過那時只以為是不忍不渡,便連在他那一眼之下毀了不壞身,也未對自己的想法產生任何的懷疑,直到看見他盜走佛珠後在千佛殿上留下的那八個字,才覺痛怒攻心,竟生出無由的恨來。
更往後便只聽聞那高高在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獨修為盡復,以一人之力連滅兩宗,在不空山外造下萬般殺孽,回到江湖,繼續攪動那血腥的風雲。
劍廬,八陣圖,天下會……
然後掛著那無上的妖邪之態逼上不空山,桀驁且放肆,還敢在佛前大放厥詞。
他那時便知自己動了凡心,只是他向來是理智壓制衝動之人,一個是邪魔,混在妖魔道上,不願向善;一個是和尚,待在天機禪院,不忍為惡。
南轅北轍莫過於此。
所以在他於佛前逼問之時,他動怒,也第一次沒有壓抑住那自陰鬱心底爬出的惡念,放縱了罪業,也要他斷了妄念,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動心並非無解。
一如他這十數年來在苦修中壓抑惡念,養善心、行善事,縱使一時悵惘他也可將這妄動之心壓下,在青燈古佛前懺悔,讓世間塵念都埋於死灰。
所以直到沈獨走,他也再未出現。
本以為一切便到此結束,塵埃落定,可誰又能料想,在那樣偶然的一個下午,偶然的一個動念,他又走進了那一間本已經不再居住的竹舍,看見了那一幅畫,還有那一朵半開的蘭……
於是所有的界線轟然倒塌。
所有先前被壓抑下去的,都十倍百倍地在他心底重燃,翻天覆地。
就這樣小小的一朵蘭花罷了……
「這便是我的答案。」
他的目光垂落在這枯萎的蘭上,彎起的唇角弧度不曾落下,聲音在山風裡,清淨又平和。
這樣的一個瞬間,沈獨看不懂他的眼神。
他只覺得這裡面藏了太多太多複雜的心緒,而他又是一個對佛門經卷一竅不通的愚者,根本無法去解讀,索性也就不去解讀。
因為根本不需要。
他只需要看清楚,這一雙眼底,此刻只倒映著自己的輪廓,就已經足夠。
心變得熾烈而滾燙。
沈獨狗膽一下包天,完全無法控制住自己,竟在這時直起身來按過去親他。
呼吸混亂而急促,一如此刻翻騰的心緒。
柔軟而顫抖的唇瓣印上僧人那含笑的薄唇,艷紅的舌尖**而大膽地順著他微啟的唇縫送入,既無法壓抑這一刻的熱情,更無法控制這一刻的迷亂。
沈獨想,他是不要臉了。
光天化日之下對著一個曾守佛門清規戒律的和尚投懷送抱,欠操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