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素來是狠的。
不管原本的天水盟少主池飲到底是真池飲還是東方戟,他跟蜀中天水盟之間的矛盾總是真的,所以在沈獨以身犯險去天水盟的地盤上救姚青的時候,顧昭一定會來。
既能削弱天水盟,又能賣沈獨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只是說翻臉就翻臉,也是顧昭無疑了。
前一刻還笑著跟人說話,好像與沈獨有多好的交情一般,下一刻便輕巧地放了手,隨意地一揮。
周圍黑衣蒙面之人立刻沖了上來,兩下將沈獨踹倒在地,扣了起來。
他傷本就已經不輕,更不用說還有毒在身,兩下便暈倒了過去,再睜開眼醒來的時候,入目所見竟是一幅乾淨的頂帳,風從外面吹來,吹得上面繡著的竹葉紋輕輕搖動,像是真的一樣。
屋子裡有茶香氤氳。
是坐在另一頭茶桌前的顧昭,正在泡茶。
這絕不是沈獨熟悉的地方。
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都布置得雅致,每一件擺設都整整齊齊,透出一種自律而嚴謹的感覺,琴棋書畫氤氳墨香,牆上懸掛的劍又給人一種凜然的高徹。
他一下就翻身坐了起來,看也沒看顧昭一眼,直接走到了窗邊將那雕窗打開,在看見窗外景致的瞬間,便陷入了一種冰冷的茫然。
青山秀水,奇峰突兀。
竟然是在一座山間高樓之上,往下一看便是綿延堆積的樓閣屋舍,在碧樹與霧氣掩映間,像是世外仙境。
更遠的地方,是一片遙遠的深藍。
空氣里浮動著海水獨有的潮氣,隱隱約約的,撲面而來,沈獨一下想起五年前,自己往蓬山一戰顧昭,便是這樣的味道。
一晃已然五年過去了。
他手扶著那窗沿,已經被包紮好傷口的身體晃了晃,有些恍惚:「你說,當年我要一劍殺了你,今天該是什麼局面?」
「你殺不了。」顧昭看著那白瓷盞裡面旋轉的淺綠的茶水,半點都不在意,「誰讓你心軟呢?做好人,你總被欺負;做壞人,你又狠不下心腸。」
沈獨聽了沒說話。
他依舊站在窗前向外看。
顧昭頭也沒回,只道:「外面風大,你還是關了窗乖乖進來坐下吧。便是被下面路過的人看到也不好,若叫蓬山發現這裡住了個大魔頭,你怕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蓬山。
這裡是蓬山。
沈獨想想,依言關上了那窗,走了回來,動作間牽動了肩膀上的傷口,便伸手按了按,又道:「也就你顧昭有這一份膽氣,竟然敢把我帶回你宗門。」
斟了七分滿的茶盞就放在桌上。
沈獨走到案前,便要端茶。
但沒想到,還沒等他把手伸出去,顧昭的手掌便已經按在了茶盞上,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又中毒又受傷眼看著要死的人,就別浪費我好茶了。」
說完,便向門外道:「通伯,讓人把藥端進來吧。」
外面傳來一聲低低的「是」,接著便有輕到幾乎聽不清的腳步聲走開,沈獨的手還停在半空中,這時眉頭便皺了起來。
他盯著顧昭很久:「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顧昭唇角掛了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自己修長的手指放鬆,輕輕便將那茶盞抓了起來,自己喝了一口茶才放下。
沈獨問:「姚青呢?」
顧昭道:「放心,沒死,也沒在蓬山。我估摸著,蓬山這回死了那麼多人,勢必與你妖魔道勢不兩立,這會兒你的姚右使應該正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吧。」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顧昭從不做什麼虧本買賣,看似是幫了你,可背後又總藏著其他目的。
這一點沈獨已經見怪不怪。
只是這一刻,他心裡不舒服的感覺上涌到了極致,連帶著聲音里都透著一種不加掩飾的嘲諷:「所以我現在會在這裡。看來,顧少山這回是要拿一根雞毛當令箭,坐山觀虎鬥了。」
「你錯了。」顧昭輕描淡寫地笑,「沈道主這樣的人,怎麼能算一根雞毛呢?顧某這分明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吱呀。」
他話音落,門就被推開了。
一名頭上還扎著辮子的小童推開門走了進來,手上端了一隻漆盤,盤中放一隻小碗,碗中盛著淺褐色的藥汁,也不說話,湊近了就放到了案上,之後退了出去,又把門帶上。
沈獨的目光在這小童的身上停留了很久,直到他帶上門,身影消失在漸漸逼仄的門縫裡,他才收回了目光,重看向顧昭:「我昏迷了多久?」
「五天。」
顧昭端藥起來,用勺子攪拌著,看那熱氣一點點冒出來,便自然地吹了吹。
沈獨挑眉:「我身負重傷且身中奇毒,本不可能再活過五日,早在兩天前我便該死了。」
「所以你這時候還不跪下來謝我嗎?」顧昭手上的動作一頓,聽了沈獨這話,竟然笑了一聲,抬起頭來看他,「蓬山近海,海中有一味奇藥名曰『冰蟲』,能暫壓你體內毒性,好歹能續你幾日狗命。沈獨,老天爺眷顧,才讓你遇到我這般仁善心腸的好人。」
「好人?」
這或恐是江湖上最大的謊言與笑話了。
沈獨本是不想笑的,可這一瞬間實在是忍不住了,只扶了一把那案角坐了下來,身體抽動著笑出聲來。
眼角都笑出了淚。
過了好久才笑完。
然後再看向對面端著藥碗看他的顧昭,一雙眼中竟多了幾分意味難明的憐憫,只幽幽地道:「顧昭,你心裡,把『情』這個字,看得很重吧?」
很輕的一句話。
甚至像是夢囈。
可在這句話說出的瞬間,在那一個字落了地的瞬間,顧昭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下一刻藥碗裡所有的藥汁便都「嘩」一下潑到了沈獨的臉上身上!
微燙的藥湯。
清苦的藥味。
沈獨雖料到顧昭會有所反應,但萬萬沒料到遭殃的會是自己,一時都愣住了,都忘了去整理身上的狼藉,只是看著顧昭。
蓬山第一仙甚少有失態的時候。
無論何時何地,他出現的時候總能讓人看見溫文爾雅、縹緲出塵的模樣,便是山崩地裂也未必能叫他色變。
可剛才那潑了沈獨一臉一身的藥汁總不作假。
只是顧昭自己卻像是什麼都沒做一樣,在沈獨那突然變得令他厭惡的目光注視下,隨手將手中的空藥碗扔到了案上,然後站起了身來,取了另一旁案上疊著的雪白錦帕,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將自己沾上藥汁的手指擦拭乾淨。
沈獨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然後便聽見他平靜冷淡得毫無情緒波動的聲音:「通伯,再端一碗藥進來。」
外面又有腳步聲去。
沈獨坐著沒動。
顧昭一根根擦完了自己的手指,才重轉過身來,站到沈獨面前給他擦臉、脖頸,還有衣襟上狼藉的痕跡。
過了一會兒,又一碗藥端了進來。
沈獨身上也擦乾淨了。
顧昭便扔了那錦帕,端了藥直接遞向沈獨。
沈獨抬頭打量他面無表情的臉,沒接。
顧昭「嗤」地冷笑了一聲:「你不想自己喝的話,我不介意親自用嘴餵給你。」
「……」
這一回沈獨看他半晌,終於是伸手接了。
藥很苦,他喝得很慢。
顧昭站著看他喝了半碗,便看不下去也不想看了,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通伯就站在外頭檐下,靜靜看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