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下課鈴響。
教授剛好板書完最後一句，走到講台旁點擊滑鼠，把PPT投影放到最後一頁——作業。
底下一片吸氣。
他等這陣子吸氣聲停了,笑了笑,又點滑鼠。
還有下一頁作業。
「……」
「我麻了。」
坐在謝瀾前面的男生叫魏東闊,正瘋狂翻筆記，毫無省理科前十的風範，他操著一口奇怪的口音道：「真雞兒就一下午搞起兩章唄？老子爪子都顫抖起。」
謝瀾還在ipad上寫著最後的筆記,筆桿幾乎動出殘影來。
他發現了,魏東闊總是喜歡用「雞兒」來增強語氣，就像當年車子明教他的「就尼瑪」一樣。但這個詞的發音難度更高，語感更優雅圓滑,讓人忍不住想要學習。
於是他小聲跟讀了一遍：「真雞兒就一下午搞起兩章唄……」
不料魏東闊聽到了,一下子扭過頭來，「瀾神你學我？你對我們家鄉話感興趣？有空多跟我擺擺？」
謝瀾無奈抬頭,「喊大名行嗎？」
對方嘿嘿嘿笑了幾聲,「我的良心不允許我侮辱神格啊。」
「……」
瀾神，這個名號不知道是誰始創,正式開學才兩周,已經在整個數學系傳遍。
離譜的是今年系裡男生有好幾個「l」和「n」不分，一嗓子豪邁的「男神！」讓謝瀾在大庭廣眾之下恨不得當場遁地。
謝瀾無語低頭繼續補筆記，魏東闊嘀咕著湊過來,「讓我看看瀾神的筆記長撒子樣……我靠！」
他邊上的立刻也扭過頭來，「我也看看！」
滿屏幕流暢的英文，勾勾點點地和數學符號混在一起,瀟灑飄逸。一般人看不懂練筆英文,魏東闊反應了好半天,「老子以為你用阿拉伯語寫筆記哦，這是英格力思？」
謝瀾嗯了聲，「老師語速太快，我……寫漢字實在跟不上。」
說來也很羞愧，高中兩年他都用中文做筆記，雖然寫字比別人慢，但也堅持下來了，想不到還是在T大魔鬼教授面前一敗塗地。
「膜拜！」魏東闊旁邊的男生搖頭晃腦地感慨，「這種字體雖然看不懂，但能唬人，賊有神格。」
「是不是哦？」魏東闊連忙道：「瀾神，你教我英文書法，我教你說雞兒，怎麼樣？你剛才那個兒化音連得不夠油潤，這個詞不是我家鄉話，我也跟人學了好久，可以傳授給你。」
謝瀾無情拒絕，「謝謝，我已經會了。雞兒。」
魏東闊笑得差點翻過去，連著前面一排女生都在笑。
謝瀾被弄得有些尷尬，飛快收拾了東西拽起書包走人。
魏東闊是他原本被安排的室友之一，雖然謝瀾軍訓後已經很少回宿舍了，但跟這個自來熟室友仍然關係不錯。
晚上竇晟有課，他把男朋友送去上課，自己在圖書館寫剛才的數學作業。
手機開了靜音，但屏幕因不斷彈出的消息一直亮著，他解了兩道題後拿起來掃了眼。
群里各種筆記拍照橫飛，夾著一群人的絕望呼救。
-數環Q4呢？
-/photo
-靠你這上邊都被擦了
-我意識到寫不完了趕緊拍照時已經晚了
-這老師擦黑板真雞兒一絕
-頭禿，咱院老師真的好喜歡板書啊……
-眾所周知PPT只是用來布置作業的
-到底有沒有人記下了神秘的Q4？？
-郭子有上半截，闊爺有下半截，但是差了幾行
謝瀾隨手在ipad上戳了戳，把對應那一部分拍下來發進群里。
群里立刻又炸了起來。
-瀾神！！（振聲！）
-瀾神出沒！
-恭喜你們引起了瀾神的注意
-並成功解鎖瀾神の幫助
-我太感動了，滿屏幕看不懂的神秘語言，唯二能看懂的兩行數學式剛好是我需要的，這種緣分天成的感覺誰懂？？我與瀾神鎖死。
-法學院警告
-法學院警告
-法學院警告
圖書館燈火通明，寬大的長桌兩列坐滿人，T大學子們低頭專注而緊張地學習著。
這個安靜炸鍋的群，和周遭環境一比，顯得格外不正經。
謝瀾無語放下手機繼續寫作業。但群還在彈，空間狹小，那些消息仍然在他的餘光里叫囂。
-謝瀾大佬還有Q6的筆記嗎？
-同求
-Q7我也想要
-Q7我有，有數域Q3嗎？
-瘋狂艾特大神，救命啊@謝瀾_em
這群人是認真的嗎……
謝瀾只好把筆記導出一份發進群里。其實前面都還是中文筆記，他是到了最後徹底要跟不上了才崩潰換成英文的，剛才群里問的那幾道題都有中文版。
不過中文版……
-？？
-這字？？
-我傻了，Q6第四行，px+q有什麼？古艮？
-是有舌艮吧……
-那請問舌艮是……？
沒完了。
謝瀾只好放下筆，端起手機回復道：「有重根。」
-？
-？
-……
-我很難想像……
-我也……
謝瀾耐心解釋：「抄不完了，簡寫了。那個『舌』就是『重』的簡體版啊，省略了一點點細節。」
-？？？
-……是不是哦
-億點點細節
-老子笑飛了靠
-在自習室忍笑忍到掐大腿，我太難了
-重新定義「簡體」
謝瀾看著飛快往下刷的屏幕，有些無力，索性又回答了幾個大家看不清的問題。
-「日#或」是什麼？
-複數域
-「大式刀角」呢？
-因式分解
-「多工工」呢？
-……我想想
謝瀾定了幾秒鐘，回復道：「多項式。」
-笑飛了
-我終於還是在自習室笑出了聲
-好傢夥，不知道的以為這是一本日本數學教材
-日語也不是這樣的啊笑死
-這就是IMO冠軍的世界嗎
-我突然想起來……IMO不是根據國籍分發相應語言的試卷嗎？瀾神拿的是中文版吧？
-也許拿到英文版的會表現更好……
-不會更好了，他IMO六道題全對啊，破紀錄
-沒破紀錄，之前有好幾個學長全對過，但確實牛
又開始了。
謝瀾頭禿，乾脆把手機扣了過去，低頭繼續寫題。
老師布置的題目很刁鑽，他算到一半腦子已經有點累了，打算把剩下的留到明天晨跑後寫，又花時間去修復了一下前面的「簡體版」筆記。
整理完這一切，還沒從屏幕前抬起頭，突然聽到一陣悠揚的音樂。
身邊男生開始收拾書包，謝瀾恍恍惚惚地抓起手機看了眼表。
22:45，距離閉館還有十五分鐘，這是催人散場的音樂。
慘了，忙過頭，把竇晟給忘了！
他趕緊點開微信，竇晟果然給他發了一堆消息。
【20:35】人呢？
【20:42】還在圖書館？老地方？把我給學忘了？
【21:06】報告主人，男朋友落座在你五點鐘方向
……
【22:38】又報告，餓了……你也太能學了
【22:42】宵夜點披薩好不好？招牌魔鬼芝士？
謝瀾捏著手機回過頭，竇晟就坐在斜後方的閱讀沙發里，合起的筆記本電腦放在腿上，正飽含期待地看著他。
謝瀾一扭過頭，竇晟立刻來了精神，伸手在空中捏了個響指，做口型道：走嗎——？
謝瀾點頭，起身收拾東西。
閉館提示音樂響了三分鐘，一整個圖書館全是深夜自習的學生，大家陸陸續續起身收拾東西，安靜的大樓里終於漸漸有了熱鬧氣。
謝瀾跟竇晟一起走出自由閱讀室，剛到大廳，就聽到一個女生笑道：「二……謝瀾跟豆子也來自習啊。」
謝瀾點了下頭，但感覺對那個女生很陌生，估計不是系裡的。
「是觀眾吧。」出去之後竇晟才嘀咕道：「一開口一個二，估計下意識還想喊二貓呢。」
謝瀾差點一個踉蹌，「別。」
只有竇晟在私下裡會偶爾喊喊的暱稱，網友刷彈幕OK，但當著他面喊也太離譜了。
這讓他突然想起軍訓那天，難得的一次全營坐地休息十分鐘，一個其他連的女生跨越半個操場跑過來，激動對他道：「瀾崽！」
……謝邀，人差點沒了。
竇晟看謝瀾一臉自閉，樂得停不下來，兩人一起走進林蔭道的樹蔭下，他伸手搭住謝瀾的肩，笑道：「你得習慣，你現在是千萬粉絲量級的大UP了，全站有幾個？而且你覺得當代大學生又有多少是完全不看B站的？」
謝瀾冷淡道：「哦。有被安慰到。」
竇晟更加樂個沒完，謝瀾抓著一側肩膀上的書包帶往前走，輕輕嘆氣。
確實。
而且不光他一個，竇晟粉絲比他還要多一些，他倆綁在一起，可能低調麼。
「好雞兒無語哦。」他隨口嘟囔道。
話音落，旁邊正樂的竇晟一下子嗆到了。
「咳咳咳！咳咳……咳！什麼東西？？」竇晟震驚，「好什麼無語？」
謝瀾平靜地斜瞟他一眼，「好雞兒無語。厲不厲害，今天跟魏東闊學的語氣詞，發音標準嗎？雞兒？雞兒？雞……」
竇晟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旁邊自行車過，謝瀾在他掌心裡掙扎著掃了一眼，剛好是系裡的女生，騎著車衝下坡，連路也不看了，一臉震撼地看向他。
「完了，你人設崩塌。」竇晟鬆開手，揉了揉鼻樑，「你們宿舍的人一個個素質太低，不要亂學！」
謝瀾喉結動了動，「又有罵人的含義？」
「也不是罵人……也……唉也算不上髒話吧。」竇晟薅了一把頭髮，「但就……和你的氣質很不符你知道嗎？」
謝瀾遺憾地哦了聲，提了提書包帶，嘆氣道：「明年暑假我想去S省，想挑戰把人辣哭的火鍋，學S省的方言，看大熊貓。」
「好啊。」竇晟聞言眉毛揚了起來，雙手握著他的肩開始加速，小跑兩步後手腕用力將謝瀾往前送了出去。
謝瀾被他鬧得不行，但又止不住拼命上翹的唇角，跟著慣性又往前跑了十來米才停住腳，回頭看著竇晟。
竇晟小跑追上來，「馬上安排！十月國慶，旅行去！」
已經很晚了，他們今天沒有騎車，說說笑笑一路走回的家裡。
竇晟今天有新視頻要發，要最後核對一遍字幕和信息欄，謝瀾就在客廳干自己的事。
軍訓結束半個月，家裡已經被布置得有模有樣，舒適的L型沙發底下襯著不規則形狀的長毛地毯，沙發邊上還擺著一隻鬆軟的豆袋，旁邊有一桿燈。之所以用「杆」來形容，因為它沒有明顯的燈泡，只是一根筆直向上的燈杆，頂端鑲嵌著一圈LED，亮起來時光線均勻柔和。
謝瀾喜歡晚上縮在豆袋裡寫曲子，旁邊扔著他最近看的書，都是編曲相關。
過一會，竇晟在裡頭喊，「視頻發了！」
「好哦。」
謝瀾放下書，拿起手機，很有禮貌地先送出一鍵三連，再將男朋友勤懇耕耘的新視頻轉發到自己動態，嫻熟且無恥地打字道：「軟裝新家這一周的VLOG，終於產出了。」
而後他退出B站，日常清著各個APP的消息。
B站私信、微博、微信群……
嗯？
企鵝上亮著紅色的999+
他很少用企鵝，點開列表才發現是今年T大新生的大群在刷屏。
他跳轉到最上面，飛快往下刷著，逐漸皺眉。
這幫人在討論什麼「新生表白牆」。
新生群人太多，五花八門的頭像和字體看得人頭大，謝瀾往下爬了上百樓才大概明白怎麼回事。
T大有個公眾號，專門用來匿名或實名表白，也稱情感樹洞。每年軍訓期間，公眾號團隊都會整理一波新生被表白的貼子。今年剛出了統計匯報，也就是傳說中被實名表白次數最多的十位新生名單。
謝瀾對這玩意沒太大興趣，但刷著刷著發現起勁的那些人中有好幾個ID帶「應用數學」前綴。
他突然萌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又往下刷，找到匯報截屏。
標題：《風起呢喃，夜雨喧囂，你來到》
嘔。
很文藝的那種嘔。
謝瀾面無表情地拽過一大段「寄語」，直接看榜。
榜單上一個名對應一張照片，大多是社交軟體上拔下來的生活照，還有些模糊的偷拍，或軍訓時的照片，但榜首與眾不同……
榜首——法學院，法學國際班，竇晟。
配圖竟然是竇晟的B站頭像——粉紅底的一顆豆子。
謝瀾瞬間拱起一股無名的躁意，但又緊接著掃到了下面。
榜二——數學院，數學與應用數學專業，謝瀾。
配圖……竟然他媽的也是竇晟的B站頭像，跟上面的一樣？！
不。
謝瀾皺著眉放大圖片仔細觀察，第二個頭像加了一層濾鏡，顯得顏色有些假，而且那顆豆子旁邊還P著一個小小的歪倒的酒瓶子……
「內涵誰啊。」謝瀾火了，「竇晟！」
裡屋咣當一聲，竇晟連人帶凳子翻了，笑得想死，「我看到了！在玩我是豆子的那個梗呢，笑死我了啊哈哈哈哈哈！！」
謝瀾：「……」
太離譜了。
匯報中還精選了前十魅力新生中，每個人收到的表白選段。謝瀾壓根不敢看自己的，關掉圖片繼續往下刷聊天記錄。
果不其然，這張圖下全是艾特「中獎者」的，絕大多數都在艾特他和竇晟。
-笑死了二位
-好傢夥，這幫人真莽啊
-裝作不知道他倆……咳咳
-裝傻的結果是在榜上又把人家拱到一起了，我都替這些告白的心酸
-來來看看謝瀾收到的這條，竟然是土味情話：謝瀾，軍訓這麼久，你不覺得累嗎？你已經在我的心裡跑了N次定向越野。笑死，他看得懂嗎？
-笑死
-笑死
-@謝瀾，出來啊！！
謝瀾仿佛死了。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群繼續往下刷，大家把表白他和竇晟的那些話全都扒了出來。
-豆子，這並不是一條想談戀愛的告白，只是想說高中三年都在看你的視頻，也是因為你拼命學習考上T大的，你好呀，校友豆！（如果你想和我談戀愛，也行）
行屁。
謝瀾臭著臉繼續往下刷，專挑竇晟的看。
-豆子，我們是一個班的咳咳。喜歡你站在太陽下笑著的樣子，我不想和他們一起玩假男友的梗，希望有一天站在你身邊（線索：我不戴眼鏡）
不戴眼鏡？謝瀾眉心緊蹙，立刻開始在腦海里檢索。
竇晟他們班……好傢夥，一多半都是女生，而他見過的那幾個都不戴眼鏡……
謝瀾看麻了，關掉海報。
正不爽著，竇晟突然趿著拖鞋出來，皺眉道：「什麼玩意，對手好看的人沒有抵抗力，這人怎麼聽起來這麼噁心啊，還觀察你的手？」
「嗯？」謝瀾愣了愣，就著他的手看到那條表白，是對自己的。
竇晟蹙眉往下滑，「還有這個，居然敢直接說豆某死開瀾崽歸我？我靠，這是觀眾還是路人，太臭不要臉了吧……」
竇晟一屁股在謝瀾身邊坐下，和他一起擠在豆袋裡，看一條罵一句。
「這人有毒，還他媽自習時偷偷坐在你身後，忍不住欣賞你專注的樣子，這也太變態了？」
謝瀾：「……其實你剛才在圖書館……」
竇晟打斷他，「還有這個，你在我心裡定向越野，我靠，土味情話我高二就玩過了好嗎？」
謝瀾：「……這並不值得炫耀謝謝。」
竇晟自言自語了幾句，突然開始打字。
「幹什麼？」謝瀾一驚，「你要發……」
話音未落，咻地一聲，竇晟的話已經發出去了。
@法律-竇晟：散了吧，別拿我家二貓開涮了。
群立刻更加洶湧。
-本尊出現！
-前排合影
-……心情激動，繼B站之後，我又在我自己學校的大群里嗑到了
-我家二貓，這和宣誓主權有什麼區別？
-@法律-竇晟，豆子就是在宣誓主權吧！
-不是假男友嗎？
消息一條接一條地彈，謝瀾嘆氣。
他無語地抱著他的大白本子，幽幽看向竇晟。
「看你怎麼收場。」
竇晟不以為意道：「該怎麼收就怎麼收啊，我坦坦蕩蕩。」
他說著，又發了最後一條。
@法律-竇晟：甭管真假男友，假男友也要宣誓主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