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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7 01:44:53 作者: 清月皎皎
  這個場景顯然不在安淮預料之中,但同樣也完全不在何廖星預料中。

  何廖星和裴宿這倆人一看就知道沒提前對過詞,何廖星看向裴宿的眼裡滿是茫然。

  教導主任盯著裴宿手裡的手機,表情很是微妙,猶疑著在開口訓話和算了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沒看見中反覆橫跳。

  裴宿是個來頭不小的學生,這一點除了學校幾個重要高層外,知道的人很少。

  教導主任最不想看見的就是裴宿惹上任何麻煩,因為他不敢處分,裴宿的家庭背景是他不敢招惹的。

  所以哪怕裴宿當著他面玩手機,他都沒有說什麼。

  這會兒聽見他說有證據,教導主任只覺得這件事的複雜程度起碼升了好幾個級別,而他也從頭疼變成了胃疼。

  「什麼證據呢?」教導主任強迫自己和藹了些,「你說。」

  就連何廖星也看著裴宿,還處在長久茫然中,茫然中還帶著不理解。

  ……為什麼裴宿看上去像是有備而來?

  這件事當事人是何廖星沒錯吧?

  其餘老師也紛紛看過來,所有人視線全都壓在裴宿一人身上,這要換了個人,估計緊張得手抖,連手機都拿不太穩了,但裴宿卻不慌不忙。

  他在手機上面點了幾下,然後走到教導主任身邊,把屏幕給他看。

  那上面是一個技術人員發過來的IP解析,發帖人的IP和安淮平時社交軟體發動態的IP是同一個。

  這是能夠直接證明發帖人就是他的證據。

  這還不算完,裴宿從手機通訊錄里打了個電話過去:「對,陳叔,是我,之前已經發消息跟你說過了是什麼事……好,麻煩您了。」

  教導主任眼皮輕輕跳了下,隱隱覺著裴宿可能要來個大的。

  裴宿把手機遞給教導主任,他接過來後放到耳邊。

  對方溫聲道:「你好,我是春城公安局的,警號為000006,這邊收到消息,發現你們學校有學生發帖對一年前的某件刑事案件造謠,受我侄子所託,在對案宗進行保密情況下,我來說明下情況……」

  聽見警號為000006,教導主任頭皮嗡的一下,直接炸了,大滴冷汗噴薄而出,浸濕後背。

  ——警號是按照級別來進行排序的,以0開頭,序列號為個位數的警察,那是公安局的一把手之一。

  而在看見教導主任表情後,安淮的嘴角霎時沉了下來,如果說剛才他是滿心期待,覺得自己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那麼這會兒,便是在他即將踏出最後一步時,無端從身後伸出了只手,拉住他的腳踝,把他死死拖了下去。

  -

  直到走出辦公室,何廖星覺得像是做了場夢般,李春華跟著走出來,想要說點什麼,但看著匆匆跟上何廖星的裴宿後,她又把喊人的話咽了回去。

  何廖星走得很慢,一步又一步,機械而被動,陽光灑在他身上,卻像是塗了層無機質的光,使得他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團透明的薄霧,在太陽下走著走著,隨時可能會飄散。

  正是上課時間,校園裡空空蕩蕩,講課聲迴蕩,撞到各個角落,反射回來,顯得校園更加的空。

  何廖星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

  他身邊是綠蘿花架,翠綠葉子瀑布般潑灑而下,在太陽下閃爍著綠油油的光,鮮活而富有生命力。

  何廖星沒有回頭:「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少年聲音不緊不慢在他身後響起:「怎麼,這條路只許你走?」

  何廖星閉了下眼睛:「……你沒看那個帖子嗎?那個帖子裡說,我的過往很不堪。」

  裴宿走到他身邊:「信了的人是傻逼,不巧,我比很多人聰明一點。」

  何廖星想笑,但是笑不出來,他強迫自己彎起唇角,但驀然想起刻意被他遺忘的倉庫,他胃裡便一陣噁心,差點想吐。

  ——笑起來的孩子才是最漂亮的,不笑的孩子都會受到懲罰噢。

  他感到渾身發冷,往後靠了一步,倚在綠蘿花架的牆柱上,把渾身重量全都壓了上去,這才不至於覺得自己整個人是飄著的。

  「剛才……」何廖星忍著難受,掐著自己掌心,慢慢道,「謝謝你。」

  裴宿站在他面前,沐浴在光下,眉高眼深,輪廓深邃,像是盛開在光里的一捧雪。


  綠蘿花架的陰影投在地上,仿若一條分界線,將兩人劃成了明暗兩個世界。

  何廖星背後便是柔軟的汪洋綠意,襯得他皮膚雪白,甚至可以看得清楚皮下血管,像是朵溫軟的花,被抽掉莖葉,空洞無神。

  裴宿上前一步,踏入陰影里,抬手輕輕捏了下何廖星的耳朵:「不想笑就不要笑。」

  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仿佛一隻潘多拉魔盒,裡面關押著無數負面的,陰暗的情緒,然後被沉入最深的心湖底部,鑰匙也被吞噬。

  何廖星以為這隻盒子永永遠遠,都見不了天光,甚至以為還會陪著他入土,腐朽成枯骨。

  但別人簡簡單單一句話,那隻盒子卻忽然便爆發了,所有被死死壓下的,他努力忽略的東西,全都蔓延成海,旋即拉扯著將他整個人吞噬。

  寒意這一瞬仿佛不僅僅存在於他心底,而是呼嘯而出,將整個世界全都變得天寒地凍,一片霜白。

  只有眼前的人沾染著光的氣息,是溫暖的。

  何廖星下意識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裴宿沒有躲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何廖星反應了會兒,低聲問道:「……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裴宿聲音不再如平時那樣帶著濃濃距離感,聽上去竟然有一絲溫和安撫的意味,「你不想說的,我不會去探究,我等你主動告訴我。」

  何廖星眼睫輕顫,嘴唇翕動了幾下:「那個帖子是假的,但報導是真的……」

  事實完全不是新聞上說的那樣,而比新聞更加殘酷。

  在何廖星剛升初三那年,有個長相斯文的男人在初中外徘徊,利用一些新奇的小物件降低孩子們的警惕心,先開始他裝作賣飾品的小攤販,連賣帶送,拉了很多學生好感。

  初中生,都是剛開始注重自己外表的年紀,但身上又沒有足夠零花錢,喜歡什麼東西都是很單純的。

  男人裝了兩個月的攤販,經過縝密觀察和挑選後,他開始邀請一些學生去自己家裡做客,但是和那些學生約定好,不許把這件事告訴家長老師。

  收到邀請的Omega,他會送上最漂亮的禮裙和首飾,去了他家裡還能享用最精美的甜點,吃食,同時他也會告訴她們怎麼串詞,躲過老師家長的看管,從家裡偷溜出來。

  這真的很像是場童話般的宴會,對不對?

  但在宴會的幌子底下,藏著一個腐爛骯髒的陰謀。

  漸漸的,學生們間開始盛行所謂的「公主宴會」,也為能夠收到男人的邀請函為至高榮耀,而且在男人有意引導下,這些學生形成了分級關係,第一批去的客人是最高貴的,第二批,第三批,所受到的待遇都是分等級的,她們都擁有屬於自己身份的卡牌,越乖的孩子,等級越高,身份越高。

  在層層關係網下,沒有一個人告密。

  而不乖的孩子,不僅降級,而且還會受到懲罰,懲罰是被所有人孤立——那個時候,初中里已經有百分之九十九的Omega全都加入了這個圈子裡。

  最先開始意識到不對的是何廖星同桌,她總覺得這個男人怪怪的,去參加了一次宴會後就不想去第二次。

  但她被男人盯上了,男人再三邀請她去宴會,她害怕極了,越想越不安,越忐忑。

  何廖星問她怎麼了,她便猶猶豫豫說了。

  那一次宴會是何廖星陪她去的。

  也是那一次,何廖星被男人盯上了。

  男人從來就沒見過如此完美的少年,而且以他專業眼光來看,他知道何廖星百分百會分化為一隻Omega,到時候,何廖星一定是站在生物鏈最頂端的Omega。

  男人為何廖星著迷,他瘋狂迷戀上了何廖星。

  男人開始想盡一切辦法想引何廖星上鉤,想讓他參加他的宴會。

  何廖星不是傻子,他知道這個男人有問題,他去過那個宴會一次,他知道了宴會結構,也知道被騙的人不少。

  他想報警,但是又怕打草驚蛇,也怕沒有證據警察不相信他,畢竟從目前來看,男人的行為舉止都很正常,沒有做任何傷害或者強迫她們的事。

  他仿佛像是個風度翩翩的紳士,拿著漂亮的水晶鞋,只為了完成所有Omega的公主夢,不求任何回報。

  何廖星後來又答應過男人幾次,他戴上攝像和錄音設備,但都沒拍到錄到什麼,他想勸說其他人不要去了,但回應他的是孤立和嘲諷,甚至為了防止他向老師告密,還有人一天到晚盯著他。


  她們嫉妒他輕輕鬆鬆就能獲得最高的寵愛,她們覺得他在挑撥離間。

  而何廖星每去一次,男人對他的迷戀就更深一個等級,他腦子裡甚至生出了無數瘋狂想法。

  直到最後一次,男人說他開了個夢幻派對,地點在一個倉庫里,只有最高貴的公主們才可以接受邀請。

  他選了十二位最漂亮最完美的Omega,她們的身份卡牌全都是公主,而給何廖星的身份卡牌——是皇后。

  Omega們懷著最大憧憬去參加這個宴會,但沒想到等待著她們的是一場永生難忘的災難。

  灰暗的蜘蛛網,淌著臭水的下水道,不時從地面爬過的老鼠,還有轟隆鎖上的鐵門。

  天光從最上面的小鐵窗里漏進來,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陰慘如遊魂。

  牆面上是亂七八糟,猙獰的油漆,還掛了許多幅畫,那些畫全都血淋淋的,畫的是赤.裸的Omega,還有被割下來的腺體。

  美麗而脆弱的Omega躺在血泊中,穿著華麗的禮服,從頭到腳都一絲不苟,精緻漂亮,像是從童話中走出來的公主娃娃。

  但娃娃沒有了腦袋,腺體也被單獨割出來了。

  所有看見這些畫的Omega們全都陷入死寂,而那個男人衣冠楚楚,拿著皮鞭和手術刀走出來,對著她們微笑,聲音悅耳動聽:「晚上好,我的公主們。」

  所有Omega全都被嚇瘋了,四處抱頭逃竄,但已經無處可逃。

  唯一鎮定的人只有何廖星,他按下了求救按鈕。

  ……後面的事情他記不太清了。

  似乎他為了拖延時間,為了保護其他人,絞盡腦汁與男人周旋。

  男人對他的興趣最大,見他是唯一一個不逃的,歡喜得幾乎瘋掉。

  ……男人拿其他人來威脅他。

  何廖星聽男人講了很多污言穢語,被男人拎著頭髮去看牆上的畫,男人說那才是一個Omega最漂亮的樣子。

  男人敲開牆壁,裡面裝著許多Omega的屍體,還有被割下來,血淋淋的腺體。

  何廖星噁心得幾乎要吐出來,他撲上去,和男人扭打在了一起。

  其餘人都把他當唯一的救世主,但那時候何廖星才十四歲。

  他不是不害怕,是不能害怕,沒人記得他也只是個孩子。

  這一瞬所有人似乎也全都忘了何廖星之前的好心提醒,忘了她們曾聯合起來孤立過他。

  ………

  然而何廖星從來不是救世主,他只想做一個普通人。

  ………

  警察及時趕到,男人還沒來得及對任何一個人下手。

  站在那群Omega們面前保護她們的,是一個身體修長的小少年。

  這件事被立案調查,這個男人原來是慣犯,最先開始的職業是外科醫生,又信邪教,對Omega的腺體有天然崇拜,這些年隱姓埋名,用不同手法和技倆,死在他手裡的Omega超過十個,被立為重案。

  男人被關進去後,那些死在他手裡的Omega終於得到公道,也算能瞑目了。

  警察們夸何廖星勇敢,機智,是他們見過最優秀的少年,還寫了封表揚信給學校。

  但從那之後,何廖星頻繁做噩夢,後來何父何母強行請了心理醫生幫他疏導。

  然而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分化,有百分之五十可能會分化成只Omega,就會馬上想到牆壁上的畫,難受到不可自抑。

  所以當他真的分化成了Omega後,他開始打偽裝劑,就連何父何母都不知道他是Omega。

  被醫生通知不能再繼續打偽裝劑時,他還擔心過自己會不會想起那次事故。

  但整個過程他都沒有想起,初三發生的事情像是一片被燒掉的荒草,似乎燒乾淨了,就沒有任何痕跡停留下來。

  他以為自己真的不在乎,真的可以坦然處之。

  直到安淮毫不留情地揭開了那塊帶血的疤痕,疤痕底下,新肉還未長好,依舊鮮血淋漓。

  他才發現,發生過的事情,永遠都在那兒。

  ………

  何廖星伸手揉了下眉心,低聲道:「差不多就是這樣。」


  裴宿看著何廖星,沒有說話。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在回憶時,好幾次情緒劇烈起伏,卻又被死死克制,然後重歸平靜,仿佛所有的所有,全都被悶進一個即將沸騰的壺裡,壺裡是一座牢,牢里關著何廖星自己。

  無論是不被人相信也好,被排擠被誤解也好,他都自己一個人默默消化,但在最危險的時刻,卻依舊挺身而出。

  他不是沒有感情的死人,他也會委屈也會傷心,也會疼。

  但他已經不會主動去依靠別人了,他只會把那些尖刀利刃全都對向自己,而對外,永遠溫和強大。

  時間久了,可能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

  裴宿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麼讓人……心疼的人。

  可能是握習慣了,何廖星並沒有把抓住裴宿手腕的手放開,裴宿動了下手指,往下一滑,扣緊了他的手。

  溫熱細膩觸感溫溫然蔓延開來,像是剛煮好散發著香氣的青梅酒,又像是在寒夜裡和風飄卷而下的紅色梅瓣,帶著柔軟的暗香。

  何廖星倚著身後牆柱,綠蘿鋪了滿牆,他陷入這綠色中,仿佛被綠瀑包裹的美人,有幾根綠枝悄然綻在他眉眼邊,似乎再挨近點就能吻到他側臉。

  有那麼一瞬間,裴宿差點以為那綠枝是自己的手指。

  他鬆開何廖星的手,稍稍後退一步,聲音冷淡自矜:「那安淮是怎麼回事?」

  手上的溫度一觸即散,何廖星不自覺捻了下手指,看著面前高冷依舊的少年,以為剛才的牽手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何廖星低頭解釋道:「我見過他畫畫。」

  何廖星與安淮真的只有一面之緣,何廖星喜歡畫畫,初中時學校也有興趣畫室專門開放給學生。

  有一天何廖星回到學校去收拾畫具,那時候畫室只有安淮在。

  本來這也沒什麼好稀奇的,但是何廖星看見了他畫的畫,當時沒覺察出來什麼,因為那是印象派的畫,花花綠綠一團,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畫什麼。

  然而當天半夜時,何廖星猛然從噩夢中驚醒。

  他細思極恐地發現,那幅畫,畫的是斷肢的Omega,而畫右下角的簽名和倉庫牆壁上掛著的畫是一樣的。

  他極力想回想起畫畫那人的臉,但越想,越是頭疼,甚至還會牽扯起很多他根本不想記起的回憶。

  於是關於安淮,關於那段回憶,全都被永久封存起來。

  直到這一刻重見天日。

  -

  何廖星和裴宿回到教室時,班上的課已經上到第二節了,見他們遲到,老師沒說什麼,招手讓他們進來了。

  他和裴宿的位置一個在倒數第一排,一個在第二排,回到座位上,需要穿過整個教室。

  何廖星能感覺到,進門時,所有人全都看著他,甚至老師講課聲音都慢了幾分。

  他面容平靜地走回了自己位置上。

  何廖星在一班待了一周多,高二是重新分班後組的新班,現在一班的人,在高一也大多跟何廖星都認識。

  但因為他總逃課,和他熟的也就那麼幾個,跟班上大多數人交情著實談不上深。

  他能理解這些人現在的感受。

  在大多數人眼裡,都覺得何廖星是個刺頭兒,現在他被爆出O裝A,又和這麼噁心的事情沾上關係,初中時都不潔身自好……謠言不可怕,可怕的是真真假假的話摻和在一起,讓人難以分辨。

  而以上被爆出來的事,百分之六十都是事實。

  如果真的信了,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他不怪他們。

  這些人都是普通人,按時上課,按時放學,做作業,生話規律而平淡,如果以後走出去,別人首先記得的是那個噁心何廖星所待的一班,說不定會對一班其他同學投來異樣眼神。

  而且會產生最大不良影響的人是……裴宿,因為安淮在那個帖子裡造謠他倆關係不清不楚。

  這樣挺不好的,真的。

  何廖星思考了會兒,在想要不要暫時休個學,或者轉校,免得禍害別人名聲。

  他在腦子裡甚至規劃到了轉學要挑哪個學校,忽然身邊梅菜伸手捅了下他胳膊,小聲道:「星星,沒事的,啊。」


  聲音聽上去有些難受,似乎是哭過了。

  屁大點事就哭,他自己都沒哭呢,何廖星嘆了口氣,伸手去桌肚裡拿紙巾給梅菜,但紙巾沒摸到,反倒帶出了一大疊……紙條似的東西。

  不,好像不是紙條。

  桌肚裡面,全都是用紙疊的五角星,五顏六色,各式各樣。

  每顆星星上面,都寫了話。

  ——我不信外人,何廖星,我只信自家人。

  ——星哥加油,上次打籃球,我和人起摩擦時,還是你幫我頂下來的,你是誰,不是別人說了算,我只知道你真的很棒。

  ——很高興能和你做同學,你很能帶給人安全感,我長了眼睛,你是什麼人,老子看得見。

  ——等我去暴揍那個造謠的傻逼,他媽的全家都不檢點,你明明是我見過最乾淨的少年。

  ——星哥,加油!無論你是Omega還是Alpha,你永遠都是何廖星。

  ——清者自清,我們都能看得見。

  ——我一直都記得你幫我刷的卡和送我的傘,對待點滴小事都如此溫柔的少年,怎麼可能會是那種人,我不信,你也別信。

  ——別看帖子,看我們啊,我們才是離你最近的,你是什麼人,我們最有發言權。

  ……

  班上有五十個人,星星有四十八顆,一顆都沒少,最簡單的,也寫了加油這兩個字。

  何廖星怔怔看著那些摺紙星星,那一瞬完全愣住了,無法言語的情緒如同岩漿般滾過胸膛。

  不知道是誰開了個頭。

  「何廖星,別看帖子,看我們啊!」

  「看我們!」

  「你是最棒的!」

  「害,知道你是校霸,平時可能不會注意到我們這些普通同學,但是我們一直都有注意到你,我們相信你!」

  站在講台上的老師停了下來,出奇地沒阻攔,而是溫和地看向何廖星,輕輕對他頷首。

  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明明是最普通不過的語言,明明沒什麼慷慨激昂的情緒,卻如同四面八方照過來的光束,將那片冰天雪地的世界,一點點融化。

  身後有人貼近,在他耳邊低語:「聽信了謠言的都是傻子,這世界上聰明人占多數。」

  一年多前孤身奮戰時沒哭,無數個做噩夢的夜裡沒哭,打抑制劑疼到難以自抑時沒哭,就連看見帖子到和安淮算完帳,何廖星都沒覺得有什麼值得特別去在意的。

  他這人像是一陣風,很能隨遇而安,因為初中時好心提醒被曲解反倒被孤立,上高中後,因為捉摸不透讓人最舒適的相處方式,他一直跟別人保持著一定距離,不過分熟絡,也不疏遠。

  他一直以為,他站在原地,所有同學都只是路過他身邊,路過了就會離開。

  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那些路過他的同學,從一件件他隨手做的日常小事裡,窺見他是怎樣一個優秀的人,從而自發駐足。

  他們停在何廖星的圈子外,漸漸的,圍成了一個圈,人越來越多。

  何廖星以為自己是孤立的一個個體,其實不是。

  那麼多個相處的日日夜夜,言語交匯,在同一個教室里相處了那麼久,他們的世界早就彼此相融。

  所有的路過,全都會留下痕跡。

  那是些溫暖的,閃閃發光的痕跡。

  ——如果你覺得冷,那我們每個人借你一點光,你會覺得溫暖的吧?

  這一瞬,淚水從眼眶中倏然落下,大滴,滾燙,難以控制。

  -

  上了第二節課後照例是升旗儀式。

  何廖星因為哭了一場,哭完後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在全班人面前哭的第一人,實在是覺得難以直面江東父老,差點找頭套把自己套上,連大課間他都不想去。

  但卻被裴宿揪著領子拉出來了。

  裴宿扯的理由還挺冠冕堂皇:「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春城一中的升旗儀式,不清楚流程,你不陪著我,我就落單了。」

  何廖星:……

  平時也沒見你害怕落單過啊。而且秦書不是人嗎?

  何廖星戴著兜帽,探頭看了看四周人流如織,指了下自己眼眶:「……你就讓我這樣去?」


  他十七年從來就沒哭成這樣過,眼睛還是腫的,有好心女生從小賣部冰箱裡借了冰出來,放到小毛巾里給他捂眼睛。

  敷了一節課,消腫了些,但還剩餘些許殘紅。

  何廖星眼睛真的很漂亮,帶著一彎弧度,眼皮深深一道,眼眸像是浸入水中的黑珍珠,眼睫纖長而濃密,只是此時眼尾邊,滿是緋色,像是塗上的一層薄薄胭脂。

  又像是……被欺負過了。

  裴宿看著他眼睛,也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麼,平穩移開視線,就連揪著何廖星帽子的手也極有分寸地收了回來:「操場上大家不會注意到你的。」

  面子大過天,何廖星才十七歲,他以後的路還很長,他不想在達成全班人見過我哭的成就後,繼而達成全校人都知道我哭過了的糟心成就。

  他非常倔強地搖頭:「不。」

  裴宿看著他:「你真忍心看我一個人去一個人回?」

  問話的人一臉認真,好似十分誠懇。

  瞎話說得跟真的似的。

  何廖星理所當然道:「忍心啊。」

  十分鐘後,何廖星和裴宿站在一班隊伍里參加升旗儀式。

  因為身高問題,他們站在人群里最後一排。

  何廖星不確定自己眼睛到底消腫了沒,但和他一貫處事原則一樣,無論他身上有什麼奇怪的點,只要他強裝鎮定並不去看別人,那就沒有人能看得見。

  站在何廖星前面的梅菜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他,十分不放心。

  他和何廖星認識了這麼多年,從來就沒見他哭過,同時他又知道何廖星是個要面子的人,所以很擔心他這會兒的狀態。

  紙星星他也疊了,但疊得丑,而且他的字跡何廖星是最熟悉的,他怕他認出來,大男生間幹這個,真是太矯情了,所以他只寫了最簡單的,我相信你。

  一切都在不言中。

  或許是感受到他擔憂的視線,何廖星想了想,對他笑了下。

  梅菜見他笑了,趕緊也咧嘴一笑。

  何廖星被他直白又晃人眼睛的笑容逗笑了。

  梅菜以為他是在第二次回應自己,於是笑得更燦爛了。

  何廖星:……

  他面無表情拍了梅菜一下,單方面結束了這種傻到不行的行為。

  但想一想,他和梅菜認識這麼長時間,倆人一起做過的傻事多了去了,也不止這一件。

  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能成為朋友的人,不是看你能和對方一起笑多少次,而是要看你們能經歷多少一起哭的事情,還要看你們能一起做多少傻事。

  這就是最簡單的友誼。

  何廖星眯了下眼睛,前所未有地覺得放鬆。

  升完國旗後,按照順序是校長發言,學生代表發言。

  這種千篇一律的發言詞何廖星一般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其餘學生也都一樣。

  但今天的學生代表發言卻有點特別,在主持人說接下來由學生代表發言後,話筒靜了幾秒鐘,然後交給了一個人,這個人靜了很久,慢慢開口道:「大家好……」

  這聲音讓人很耳熟,似乎不久前才聽過。

  何廖星以為自己聽錯了,抬眸往主席台看。

  學生里開始響起陣陣議論聲,議論聲越來越大。

  這個站在主席台上的人,是安淮。

  他臉上還帶著傷,努力在所有人面前站直身體。

  ……真的是太狼狽了。

  他在心裡這麼想。

  還有屈辱。

  但是校長就站在他身後,他馬上就要轉學了,只要轉學,他就能重新開始,他不能在檔案上留下任何污點。

  安淮拿著寫的道歉信,對著話筒念道:「今天我站在這裡,向高二一班的何廖星同學道歉,由於我個人品行原因,為了一逞私慾,我在學校論壇發布了關於何廖星同學的不實謠言。

  還假裝他初中同學,對他個人私生活進行惡意揣度,捏造……以上全都是我編造出來的,我向何廖星同學鄭重道歉,對不起,希望能獲得你的原諒。」

  此話一出,在所有人里掀起軒然大波。


  本來這兩個瓜牽扯到何廖星和裴宿,就足夠讓很多人瘋。

  但這種瘋,多是閒聊八卦的瘋,只能在學生們之間傳播,見不得光。

  從來就沒有過學生間的恩怨擺到明面上來,讓學校處理的先例。

  但只要看一看就能發現,安淮身後站著的那一排人,分別是校長,副校長,校董事……所有重量級人物,全都過來了,這足以體現他們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

  何廖星是什麼身份的人吶,居然能夠請得動這種大駕?!

  還是說,這件事難道嚴重到這種程度了嗎……?

  仿佛一潑熱油灑入了學生里,他們靜止了幾秒,譁然議論開來。

  何廖星腦子裡仿佛也有團蜜蜂在撞來撞去,他定定看著主席台上,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有想過讓安淮跟他和裴宿道歉,但從來沒想過會是這種形式,這種方式。

  他轉頭看向裴宿,想到裴宿堅持讓他過來參加升旗儀式。

  ……裴宿知道會發生什麼,他想讓何廖星親眼過來見證。

  安淮在全校人面前向他道歉,是裴宿安排的。

  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謠言,無論怎麼辯解,都會有人在背地裡議論,最好的方式是讓它在光天化日下被澄清,被所有人見證。

  陽光所到的地方,再無陰影,再無寒冰。

  何廖星感覺喉頭像是塞了快棉花:「你……」

  裴宿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

  柔風拂過,掠過枝頭,蒼穹之下,燦爛溫暖。

  -

  安淮在教室里收拾東西,他轉學手續已經辦理好了,這件事被老師告知他爸後,他爸打電話過來罵了他一頓,罵他不知輕重。

  但是他真的錯了嗎?

  他明明只是看不慣何廖星而已,只是不能理解何廖星為什麼沒有死在那個倉庫里,不能明白為什麼何廖星能從陰影中走出來,還活得那麼好。

  見過深淵的人,怎麼還能一如既往那麼陽光呢?

  那一定是假象,何廖星肯定是披上了層虛偽至極的皮囊,他一定活得非常辛苦,那他就幫他一把,這有錯嗎?

  安淮覺得沒有,他反倒覺得何廖星應該好好感謝他才對。

  而至於裴宿,他不識好歹,阻攔他的好心,他真是該死,安淮原本想借著何廖星的手把裴宿拉下神壇,但失敗了。

  但是沒關係,裴宿也找不著他麻煩了,他馬上就要離開了。

  然而流言卻會永永遠遠留下來,只要裴宿和何廖星稍微走近,就會有人嚼舌根。

  裴宿不是很厲害嗎,不是背景強大嗎,這種富家少爺,最害怕的就是和流言中心的Omega沾上關係吧?

  他相信裴宿也有Alpha的劣根性,會很快和何廖星撇清關係。

  真是很可惜啊,後面的好戲他看不了了。

  安淮慢慢收拾著書和文具,背上書包走出教室。

  那些平日裡玩得好的朋友一個都沒出來,他們對他避如蛇蠍。

  安淮有點失落,在他想像中,這應該是何廖星有的待遇,而不是他該遭受的。

  他是真心把他們當朋友的,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理解他。

  下午放學鈴聲響起,安淮順著人流走出學校,他在學校門口停了會兒,拿出手機來給司機打電話。

  司機說路上有點堵車,讓他再走過小吃街,在下個路口等他。

  安淮依言往前走,但剛經過小吃街,便有道身影攔在他身前。

  那種與生俱來的壓迫感實在是很熟悉,安淮不由得瑟縮了下,緩緩抬眸看去。

  果然是裴宿,裴宿穿著淺灰立領長衫,長衫下擺被收入黑色長褲里,身形頎長,如同挺拔修竹。

  他語氣很是漫不經心:「又見面了。」

  明明對方什麼也沒做,安淮驀然有種對方在說「你想怎麼死」的感覺,當即驚駭到後退了一步。

  上次對方信息素給他留下的印象過於深刻,像是被死死摁入深海中,氧氣一點點被掠奪乾淨。

  「你想怎麼樣?」安淮梗著脖子,手指攥緊,「我已經按照你要求的,道過歉了!」

  「我記得上次我好像提醒過你,」裴宿輕輕揚了下唇角,那是個絲毫沒有溫度的笑容,「但你顯然沒有當真。」

  ——我希望你沒機會看見我不開玩笑的樣子。

  這句話自發在安淮耳邊重現,仿佛惡魔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他心臟狂跳,或許是緊張到極致,反倒破罐子破摔:「來啊,你還能打死我不成?反正老子就要轉學了,我發那個帖子就沒後悔過!」

  「打死你?」裴宿仿佛覺得很有意思,「我從來不做那麼low的事情,據我所知,你轉學是因為你爸接到了個大單,升職加薪,被調到了總部,所以你們也要跟著搬家,是吧?」

  安淮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道:「對……你怎麼知道的?」

  幾秒後,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瞳孔驟縮。

  「那你聽沒聽說過……」裴宿伸手彈了下他肩膀,動作十分溫和,「和你爸談合作的甲方姓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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