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2024-08-27 01:44:54 作者: 清月皎皎
  接下來幾天裡,何廖星開始若有似無躲避裴宿,躲的方法十分高超,一點刻意痕跡都沒有。

  就連李春華都是瞅了好幾次,才把這隻滑不溜秋隨時可能溜走的小崽子逮到辦公室里。

  辦公室對於何廖星而言是個十分熟悉的地方了,有時候他跑辦公室比跑教室還勤,都快抵得上人家優等生。

  不同的是,別人來問問題,他來罰站。

  所以一來到辦公室,何廖星甚至連問都沒問李春華把他叫過來幹什麼,駕輕就熟地往辦公室角落裡鑽,主動罰站,絕對不讓老師浪費口舌。

  旋即就被李春華哭笑不得拉住衣領:「你幹什麼?」

  被制止住時,何廖星還一臉茫然,他指了指牆角:「不罰站?」

  「誰說老師叫你過來就非得是罰站了?」李春華扯了把椅子過來,放到何廖星跟前,「來,你坐。」

  何廖星看了眼那椅子,再看看辦公室這環環境,莫名就很隔閡,這種感覺就像是老師把裴宿叫過來,二話不說讓他去罰站,非常的不真實。

  「不了吧。」何廖星一動不動,連看都沒多看那椅子一眼,微笑道,「老師您有話就說,我站著聽就好,校醫說過,我腳剛好,需要多站站。」

  李春華想了想,覺得也是,也就不強求,她於是把椅子移到一邊,醞釀了會兒,開口道:「我查過你初中成績。」

  李老師談話風格向來單刀直入,絲毫不拖泥帶水。

  何廖星高一時語文老師也是她,當時她對他印象和大多數老師一樣,都覺得他是個刺頭兒,不好好學,只知道混。

  教了半年後,對他印象稍微改觀了點,因為何廖星和別的差生不太一樣,老師說的話,他一般都會聽,讓幹什麼也幹什麼,作業就算不會做,還是會抄一份交上來,也從來不頂撞老師。

  再看看他那張笑起來就很甜的臉,天大的氣也都消散了。

  高二這開學才半個月,李春華對何廖星的認識再度發生了變化,起源於那份被何廖星主動完成的暑假作業。

  她認真看過了,他是自己想的,自己寫的,寫得磕磕絆絆,但好歹大部分都是對的——這是在何廖星上高中後就從來沒聽過任何一節課講的情況下。

  這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差生能做到的事情。

  這說明什麼?何廖星非同常人的聰明!

  在驚訝下,她順手去查了何廖星初中和小學成績,然後便發現了寶藏。

  何廖星就讀的小學和初中是春城最好的學校,競爭非常非常激烈,而在這種情況下,何廖星每回考試,穩居全校前三,而且到初中後,穩定全校第一,遠甩第二名大幾十分。

  一中是他憑本事考進來的,但考進來後,他成績卻忽然懸崖式下跌,高中第一次摸底考試就考了個倒數第一,讓人大跌眼鏡。

  之後他成績穩定成一條直線,霸占年級倒數第一寶座,從來就沒前進過一名。

  李春華是高一下學期接手的他們班,那時候所有人對何廖星印象已經根深蒂固了,所以她也就隨波逐流。

  直到前幾天的造謠事件,觸及到何廖星過去,她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他成績下滑的根本原因。

  何廖星輕輕噢了聲,看不出有什麼明顯情緒波動。

  李春華徐徐開口道:「我知道你非常聰明,你是不願意學,所以成績才倒數,只要你願意,你隨時都能趕上來,是不是?」

  何廖星沒有說話,這種談話節奏他非常不適應,以往他聽過很多老師罵他蠢,罵他不思進取,罵他不守規矩,但第一次眼睛發光真誠誇他的老師……他只在初中小學見過。

  但那時候是因為他成績好,所以各種漂亮話紛至沓來。

  所以他呆了會兒,沒有回應她。

  李春華拿出這段時間讓他做的卷子出來,鋪了整張辦公桌,她推了下秀氣的眼鏡,認認真真道:「何廖星,你看,這些是我做的分析。」

  這段時間何廖星做的卷子總共十三張,各個科目都有,此刻攤在辦公桌上,把那張原本就不大的桌子全都占滿了。

  而在這些卷子上面,除去何廖星自己用黑筆寫的答案外,還有紅色和藍色的字跡,紅筆是改對錯,藍筆是題目思路分析,寫了兩行,左邊是把何廖星解題思路進行匯總,右邊是正確解題思路。

  紅筆和藍筆加起來的字數,是黑筆的三倍。


  整張卷子,全都密密麻麻,毫無空隙。

  何廖星低頭看著那些卷子,忽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李春華是真的非常真心地希望他能好,發現何廖星還能夠救一把後,她毫不猶豫地向他伸出了手。

  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是老師,老師這個詞代表著不能隨便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她看見學生能好,她就開心。

  這一瞬,何廖星開始後悔,為什麼做卷子時沒有再用心一點,沒有更用心一點。

  ……

  講完題目後,一節體育課早就過去了。

  李春華喝了口水潤潤嗓子,眼神溫和地看著他:「何廖星,還有十天就月考了,你能讓老師看下你的真正實力嗎?」

  -

  中午時間,何廖星帶了幾本書騎單車去了文清街。

  文清街不同於一中旁邊的美食街,它雖然也對學生開放,但大多面向的是大學生,消費水平也比美食街高。

  而在文清街後面是大片住宅區,名字叫文清區,錯綜複雜如同蜘蛛網,各種小路穿插其間,把這片區域劃分成了迷宮,但原住民總能很輕易區分出每條路。

  何廖星騎著單車,在文清區門口停下來,然後拿出手機給大苟打電話。

  沒想到手機鈴聲在他近前響起來了,大苟對著他晃了下手機,從一個不起眼角落裡走出來,揉了揉鼻子,帶著他穿街走巷,最後拐了八百個彎吧,來到了一間灰撲撲屋子門口。

  大苟還回頭沖他笑:「還挺好找的,是吧?」

  何廖星一臉茫然地看著他,根本不知道他在開什麼玩笑:……

  這個屋子是棟三層樓的小樓房,各種電纜線將天空劃分成無數小格子,鐵門上貼了兩幅大大的福字,把手有點生鏽了。

  大苟掏出鑰匙,打開門,請他進去,他站得筆直,有點拘束,顯然是第一次請別人,或者說朋友,來他的房間。

  一樓很空,裝得很簡單,幾個房間裡放置著大沙發,麻將桌,撞球桌,地上散落著些花花綠綠的零食包裝袋。

  繞過一樓來到二樓,靠左手邊是大苟房間,讓人意外的是,他房間很乾淨很整齊,空氣里散發著淡淡皂香。

  他房間不大,牆角里是一張單人床,床邊立著個書桌,書桌上零散堆著幾摞書,仔細一看,從初中到高中的書和資料全有,那都是大苟從二手市場上買來的舊書,邊緣有不同程度的磨損,但都被很珍惜地保存著。

  在窗戶邊,放了盆小花,開得正盛,迎風招展。

  大苟靦腆地摸了摸頭髮,磕磕絆絆道:「真的很謝謝你願意幫我……」

  自從要到何廖星聯繫方式後,他每天晚上都會小心翼翼戳一下何廖星,問他忙不忙。

  何廖星對他異常有耐心,每回他找他,他總會停下正在做的事情,跟他語音講題目,大苟現在還在從初中開始自學,初中內容何廖星手到擒來。

  一來二去,大苟慢慢熟悉這種節奏,特別感謝何廖星,有好幾次都提出太麻煩何廖星了,想給他發個紅包什麼的,都被婉拒了。

  今天何廖星過來,打算幫大苟整理學習筆記,講些基礎學習方法。

  他把自己之前的初中筆記全都帶過來了,還有些他覺得不錯的資料,都送給大苟,讓他慢慢看。

  大苟對他道謝後,便開始認真翻閱,有不懂的他提問,何廖星幫他答疑解惑。

  他躺在對著窗戶的搖椅里,長腿撐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雙手交叉枕在腦後。

  房間裡一時只有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還有偶爾從樓底下划過各種窸窸窣窣的聲音,悠長又靜謐,時間仿佛被拉緩。

  何廖星仰頭看著天空,微微眯著眼,陽光灑落在眼皮上,像是灑了一把碎金,閃耀得晃人眼睛。

  坐在桌前的大苟遲疑看著他側影,擱下筆,輕輕甩了下手腕,猶疑著問:「感覺這句話有點不太合適說,但是……你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

  這種不高興不是針對大苟,而更像是針對何廖星自己。

  何廖星閉著眼睛,輕輕唔了聲,否認道:「……沒有。」

  大苟噢了聲,繼續做題目。

  從小生活環境使然,他從不主動去探究別人在想什麼,因為問了不該問的會挨打,還會沒有飯吃。


  但是……

  但是何廖星都說了他們是朋友,何況他看上去狀態欠佳,身為朋友,他這時候還是需要再堅持下,問他發生了什麼吧?

  大苟還在糾結,搖椅里的何廖星忽然輕聲開口道:「其實我成績也很差。」

  大苟茫然了一瞬:「……啊?」

  何廖星腳尖點地,搖椅發出輕微嘎吱聲,慢慢搖晃起來。

  「可能因為初中陰影,」何廖星頓了下,聲音更輕了,「還因為我覺得當好學生沒什麼意思,總需要守規矩。」

  當年那件事發生後,何廖星被老師送回家休息一個星期,回學校後,各種版本謠言四起,很是難聽,更甚於安淮那兩個帖子。

  後來就連老師看他眼神都逐漸異樣起來。

  於是何廖星慢慢變得越來越安靜,他知道因為倉庫事件,他的存在就是大家茶餘飯後最大談資。

  優秀和長得好看,讓何廖星從人群中脫穎而出,同樣也會在謠言中被津津樂道。

  那時候他開始覺得乖乖聽話真沒意思,一直活在別人眼中,活在優秀成績單中,活在學生代表中,臨到頭來還要被別人拿成績來攻擊,無趣極了。

  於是上高中後他開始離經叛道,從層層規矩束縛中脫身出來,想幹什麼幹什麼,把違紀犯規當成日常操作,他以為這樣就能找到所謂的自由,以為這是無拘無束。

  但……好像錯了。

  回過頭來看高一這一年,其實挺空的,所有的歡樂全都累在紙片搭起來的城堡中,虛幻得很,沒有任何著力點。

  房間一時陷入沉默。

  大苟若有所思了會兒:「……雖然不太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說,但我覺得能有機會選擇規規矩矩生話,是我最大的夢想。」

  何廖星偏了下頭,陽光在他側臉跳躍。

  大苟認認真真道:「規律一點,普通一點,不就是正常人的生話嗎?那些傳奇人生,大起大落,畢竟是少數,像我,活了十九年,被迫活在陰溝里,不准守規矩,這樣的人生才是……奇怪的,不被承認的,像陰溝老鼠一樣。」

  「你看我現在這麼努力,都是因為我想回到正常人生話的軌道,想重新回到光底下。」大苟摸了下鼻子,笑了下,「你可能不知道,這個屋子裡的人都把我當怪物,因為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不再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了,他們就覺得不正常。而我走出去,想好好生活,片警,其他被我禍害過的人,都會帶著有色眼鏡看我,也覺得我不正常,心懷鬼胎……其實挺難的。」

  真的挺難的,他覺得自己站在黑白交界處,兩邊都不被接納,每走一步,都很辛苦。

  還好有何廖星,還好他願意對他伸出援手。

  何廖星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大苟也沒把自己說的話當回事,他繼續回去趴著寫作業,一筆一划,格外專注。

  他知道,這些字符,這些知識,能夠水滴石穿,只要積累到足夠多,就能讓他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讓他有不同人生。

  說實話,他很嚮往,所以現在哪怕需要走再多路,他也覺得值得。

  過了會兒,何廖星重新躺回去,似乎想明白了些東西,唇角輕輕彎起。

  「大苟。」

  「嗯?」

  「我覺得你行,加油。」

  大苟咧開嘴角,笑了起來:「我也覺得我行。」

  要趕回學校午休,何廖星沒多停留,在臨走時,樓道里探頭出來幾個人,看著就不正經,一看見何廖星,立刻吹了個口哨,然後對著大苟擠擠眼睛:「大苟,真行啊,居然搞回來這麼個漂亮的Omega,好資源共享下?」

  大苟臉色變了變,在何廖星肩膀上拍了下,指了指樓梯,讓他先下去。

  何廖星有點不放心,想說點什麼,但大苟搖了搖頭。

  何廖星欲言又止幾秒鐘,還是先下樓了。

  樓上隱隱約約有動靜傳來,但是聽不太真切。

  何廖星在樓道口站了會兒,忽然有人喊他名字,他轉頭看去,只見胖子黃毛搓了搓臉,從大沙發那個房間鑽出來,顯然剛睡醒不久。

  「那什麼,」黃毛走到他近前,努力了會兒,生硬地道,「上次堵你,對不住。」

  何廖星從容地抱著手:「不用,我沒跟你計較過。」


  這話聽上去何廖星很像是個大度長輩,而黃毛是個不懂事的小輩。

  黃毛的毛炸了下,但還是盡力忍住,又醞釀了會兒,擺著那張上墳臉乾巴巴地說:「我弟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教他。」

  黃毛長了副社會臉,九月天裡還光著粗壯的膀子,胳膊上是五顏六色紋身,平時做得最習慣的事是打打殺殺,像這種低聲下氣和人道歉,道謝,估計他自個兒克服了大概一座珠穆朗瑪峰那麼高的障礙,又掉落了滿黃河的雞皮疙瘩,這才說出口這些。

  可走到何廖星面前了,卻依舊活像脖子上被架了把刀。

  看得人就很想笑。

  何廖星笑著搖頭:「真是為難死你了。」

  「這樣。」黃毛還以為何廖星嫌他不夠誠意,想了想,「以後你如果想教訓什麼人,直接喊一聲黃哥,我就帶著兄弟們去給你鎮場子,以後你們一中學生保護費我也一個都不收了。」

  真的是非常帶有個人特色的感謝方式。

  「那就不用了。」何廖星揚了下眉毛,打量著黃毛,想了想,「我這人比較俗,我只愛錢。我給大苟上課是按小時收費的,還有我帶來的那些資料,看在你之前堵過我的份上,我給你打個一點二折,一小時不收多的,兩百起步,那些書資料什麼的,按本計算,一本三十,折合下,差不多也就三千塊。」

  黃毛:「???」

  打劫打到他頭上來了??

  他又想發作,但顧及到大苟,再次以百分之二百的忍耐力忍回去了。

  「這錢你不給我,我就問你弟弟要。」何廖星路過他身邊,拍了下他肩膀,「三千塊,一個子不准少,我不要來源不明的錢,只要乾淨錢,這個月月底前先找份工作。」

  他算準了這對兄弟的相處方式,所以才會提出這個要求。

  擁有一份正常工作,是往正常人邁進的第一步。

  他們需要有人推動一把,那何廖星就來當那個人。

  -

  晚自習上語文,語文晚自習比普通晚自習要輕鬆很多,老師通常會講解習題或者閱讀題,平時學業任務不繁重時還會給他們放電影。

  何廖星一下午都老老實實待在教室里聽講,記筆記,寫作業,看得梅菜驚嘆不已,懷疑何廖星被魂穿。

  晚自習是大部分人都比較放鬆的時刻,何廖星也規規矩矩拿出習題冊做。

  那些題目他大半還是看不懂,何廖星就從最基礎的知識點開始梳理。

  下第二節晚自習時,語文課代表趙倩跑過來,跟何廖星說讓他去趟辦公室,把裴宿也叫上,老師找。

  趙倩把話帶到後就走了。

  趴在桌上玩遊戲的梅菜懶洋洋插話道:「要我去幫你找他嗎?」

  何廖星:「啊?」

  「你倆看著挺奇怪的。」梅菜翻了個身,把頭埋進胳膊肘里,「我說不上來,但看著你倆這幾天好像沒怎麼說話。」

  就算說話也只說最日常最普通的,不冷不淡。

  在梅菜後面坐著看書的秦書挑了下眉:「有嗎?明明我覺得還好啊。」

  「你的錯覺吧。」何廖星若無其事地道,「我跟裴宿關係那麼好,怎麼可能不說話。」

  躲了裴宿三四天,這會兒何廖星終於緩過來了,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太矯情了,裴宿不就是靠在他肩膀上一下嗎,那是因為人家喝醉了。

  再說了,兄弟之間,靠下肩膀又怎麼了?

  他之前跟梅菜出去下館子時,甚至還見過人家兄弟倆喝醉了抱著親在一塊兒呢。

  他倆就這程度,還讓何廖星不自在那麼長時間,對比下,人家裴宿壓根就沒在意,這足以說明其實根本就是何廖星瞎矯情。

  何廖星一邊吐槽著自己,一邊順著走廊找裴宿身影。

  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小露台,他才發現他要找的人。

  露台上沒有燈,暗沉一片,夜色朦朧,遠處的燈光稀稀落落投射下來,映得樹影幢幢,深綠淺綠極富有層次感。

  少年便站在露台邊緣,背對著人,正在跟人打電話,另外一隻手指間火星明滅。

  他穿了件菸灰色襯衣,修身款襯衣拉出他背脊緊繃而漂亮的弧線,袖口鬆散挽著,露出半截白皙瘦長的手臂。


  何廖星頓住腳步,盯著看了幾秒鐘,猶豫自己要不要上前。

  但他這份猶豫並沒有維持多久,電話估計已經打到尾聲,裴宿淡淡嗯了聲便掛了。

  掛完電話後他沒轉身,慢慢吸了口煙,幾縷青色煙霧在他唇邊飄散。

  光線原本就暗淡,他側臉浸在煙霧中,在不遠處綠林映襯下,有種山野妖精般的漂亮。

  何廖星見過很多人抽菸,認識的,陌生的,但就沒見過有人能把抽菸這個動作演繹得這麼優雅好看。

  以至於那瞬間他愣神了幾秒,回過神來後,他便發現裴宿已經轉過身來,安靜看著他。

  那根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被發現偷看,何廖星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他神色如常地走近他,語氣自然極了:「你在這兒站著幹什麼?」

  裴宿眼眸輕輕眯了下,沒說什麼,雙臂倚在露台上,身體向前傾,懶洋洋地道:「看星星。」

  今晚沒有月亮,星子散落在蒼穹各處,一閃一閃,熠熠生輝。

  何廖星抬頭看著璀璨夜幕。

  這一瞬兩個人都沒說話。

  何廖星忽然想起陳媛問他的那個問題,狀似不經意般問道:「裴宿,我們是朋友嗎?」

  陳媛喜歡裴宿,所以才會問何廖星他跟裴宿的關係。

  在何廖星這兒,他跟裴宿是朋友,是兄弟。

  那裴宿又是怎麼看待他們關係的?

  聞言,裴宿頓了下,視線從遠方收回,落到身邊少年臉上:「不是朋友,還能是什麼?」

  果然,裴宿跟他想的一樣,他也把何廖星當成朋友了。

  這一瞬,何廖星愈發覺得自己這幾天的躲避簡直傻逼極了,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傻的人了。

  世界上還有第二個對自己朋友生出些奇奇怪怪想法的人嗎?肯定再也找不到了。

  他就說嘛,兄弟是兄弟,這輩子都不可能做老婆的。

  何廖星忍不住嘴角彎起,覺得所有那些微妙糾糾纏纏的心思全都隨風而逝,他又變回了那個通透體貼的何廖星。

  裴宿站直身體,垂眸道:「這幾天一直想說,那天喝得有點醉,可能嚇到你了,抱歉。」

  何廖星才捋清楚自己的想法,本來就自責,覺得自己這幾天的矯情不應該,這會兒聽見裴宿道歉,他更覺過意不去,連連擺手:「害,這有什麼,朋友之間這樣很正常啊。」

  他醉了都麻煩裴宿照顧過呢,他看過安淮帖子偷拍到的那張照片,尺度可比裴宿靠在他肩膀上大多了。

  這幾天的躲避連梅菜都看出不對,果然裴宿也察覺到了。

  可瞧瞧人家裴宿這心胸,不僅什麼都沒說,還主動跟何廖星道歉。

  真的,他就不應該瞎想!現在搞成這個局面,全都是他自找的。

  以後,就算裴宿親他,就算倆人抱著在一張床上醒來,他都絕對不會想多了!

  「是嗎,」裴宿平靜地看著他,「朋友之間這樣很正常……」

  他聲音如同大提琴般低沉優雅。

  ——那怎樣才算不正常?

  -

  春城一中是重點高中,考試制度自然也是非常嚴苛的,基本一月一大考,兩周一小考。

  每次月考基本上都會安排在月假前。

  到了高二,抓得很嚴,成績下滑嚴重者要請家長,還得寫檢討,所以一般而言,到了考試周,沒人敢鬆懈。

  哪怕是像梅菜這種夢遊式上課型選手,都會臨時抱一下佛腳,以求自己在考試時死得不要太難看。

  教室里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仿佛是根原本鬆散的皮筋猝然拉緊。

  早自習一個比一個來得早,課間也很少有人出去走動,大家都安分待在教室里,爭分奪秒討論著老師簡單帶他們複習過的內容。

  何廖星在這一周里可謂是改頭換面,讓老師跟同學們都覺得頗為意外。

  先開始,他學得認真,大家還以為他是打遊戲打累了,實在是無聊,所以才會開始學習,班上人還拿這個打趣過他,何廖星只是笑笑,也不反駁。

  所以大家理所當然認為這次何廖星不會撐多久,多半是三分鐘熱情,過了也就消散了,沒太當回事。


  但旋即他們發現,第二天何廖星還在學習,第三天他也在,第四天第五天……

  何廖星把手機鎖回寢室,仿佛個從紅塵脫身,從此遁入空門的小和尚,一心修(學)禪(習),不理世俗。

  梅菜從先開始的震驚到後面驚著驚著也就麻木了,有時候他甚至還會找何廖星抄作業。

  然後他發現,何廖星只認真學了一個星期,可做題的正確率居然比他這個時不時聽課的還要高……

  梅菜不是普通人,他一點不為自己智商而感到悲傷,反倒很為何廖星開心,覺得他星哥,幹什麼會什麼,以前他家星哥也就成績差點,可哪個校霸是成績好的?畢竟人無完人,可現在,何廖星變強了,他居然學習都能趕上來。

  這也太強了!

  何廖星本人倒沒覺得有什麼,認真準備月考,也開始逐漸適應新節奏,每天定鬧鐘很早爬起來,去食堂吃完早飯後來教室早朝讀,上課,記筆記,寫作業,晚上下晚自習回寢室。

  窗外綠樹葉子慢慢飄落,站在枝頭的鳥在日夜交替中又換了新的一批,早上起來能看見凝結而成的霜。

  隨著考試越來越近,來找裴宿的人越來越多,最先開始裴宿轉學過來時,大家都覺得他高冷,但後來才發現,高冷只是表象,別人找他幫忙,他都會幫。

  大家從每個科目的滿分作業和卷子中發現裴宿的學神屬性,所以一下課,有事沒事,都會往這邊跑,問題目的問題目,拜學神的拜學神。

  梅菜趴在桌上,痛苦地背著詩詞賞析必考要點,一邊看何廖星跟數學卷子上最後一道大題較真。

  這道題目何廖星做了快半小時,中途算不出來後他換寫英語作業,沒想到寫完英語他還在跟這題槓。

  對於梅菜這種學渣而言,做數學卷子的方法是選擇題儘量做,不做就蒙,填空題隨緣寫,零,負一,一,總能碰上個死耗子。

  至於後面大題,能全都把第一小問解出來他都覺得自己牛批壞了,而至於最後一道大題,他一般會直接選擇放棄,因為壓軸題向來就不是給他們這些學渣準備的,他非常有自知之明。

  但沒想到何廖星居然這麼有毅力,跟同一道題較真這麼長時間。

  梅菜放下筆,湊過去看了兩眼,直覺看不懂,於是問道:「還在做啊?」

  草稿紙上全是何廖星畫出來的坐標軸,橢圓,還有各種方程。

  少年握著筆,長久注視卷子上的題目,長睫弧度仿若定格,側臉弧線柔軟又沉靜。

  聽見問話,他握的筆沒停下來,輕輕唔了聲。

  梅菜納悶道:「做不出來怎麼不去問裴宿呢?那麼多人問他題目呢。」

  「因為我相信我能行,」何廖星瞥了他一眼,一本正經道,「一個人既然長了腦子,長了手,為什麼不能自力更生?幹嘛非得找裴宿。」

  梅菜沒話說了,對他豎了個大拇指:「星星思想境界真高。」

  裴宿打完水,從他們身邊經過,聽了這話,微微挑了下眉。

  何廖星看見裴宿,也揚了下眉:「是的,你沒聽錯,我這次就打算自力更生,這次考試我要如果問你題,我叫你爸爸。」

  他答應過李春華要發揮自己真實實力,他打算用實力嚇死他們。

  何·相信自己能行·廖星下晚自習後在寢室里對著草稿紙思考人生。

  他剛洗完澡,坐在書桌前,跟那道算了一整天的壓軸題大眼瞪小眼。

  這題目要如果是個人,何廖星早就抽他了。

  他去翻了答案,翻了相似例題,換了三種思路求解,解出來了百分之九十九,但就差那麼一點。

  是的,就差那麼一點,他不懂為什麼算出來答案里非得舍掉一個負值,明明他覺得兩個值都應該保留下來。

  何廖星就沒見過這麼高深莫測,讓人捉摸不透的題目,他去翻答案,答案關於舍值這裡寫得不清不楚,毫無邏輯。

  在寫滿第三張草稿紙後,何廖星宛如個被逼到角落強迫症患者,他抓了把頭髮,覺得過不去了。

  他要是不能把這題目做出來,今晚算是睡不著了。

  他抓過手機,習慣性打開跟不可以揪葉子夜來香精的對話框,習慣性發了排蹲在角落心如死灰的表情包出去。

  自從那天晚上說開後,他就心無芥蒂,把裴宿當成最好的哥們,天天一起上課,一起打球,一起吃飯,在不知不覺中,何廖星已經習慣什麼事情都找他了。


  但刷了表情包後,何廖星又想到自己白天夸下的海口,頓時把表情包撤了回來。

  冷靜,他可能是被題目這小妖精纏得失了智所以才會發消息給裴宿。

  不就是那百分之一嗎?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前面百分之九十九他都肝出來了,他能怕這個?

  至於找裴宿嗎?還有,他也是今天才發現他居然都形成了習慣,他怎麼能這麼依賴裴宿?

  裴宿又不是他媽,他要克制下他自己。

  何廖星做完自己思想工作後,深吸了口氣,剛想把手機放回去時,對話框上面顯示出「對方正在輸入」。

  何廖星頓了頓,繼續拿著手機,盯著那個對話框。

  輸入了大概半分鐘。

  【X:?】

  沒辦法,消息是他自己發出去的,何廖星只能心不在焉地扯藉口。

  【Bling:也沒什麼,剛才在窗戶邊站了會兒,看見月亮沒出來】

  發完消息後,何廖星面無表情地看著這條消息:……

  品,細品,這是什麼辣雞藉口?!

  看見月亮就黯然傷神,還給兄弟發蹲在牆角的表情包,林黛玉都沒他這麼傷春感秋!

  何廖星想撤回,又覺得不合適,火速發消息補救。

  【Bling:月亮是我幸運女神,這不要考試了嗎,我有點迷信】

  那邊過了會兒,才回復。

  【X:嗯】

  何廖星把手機放下來,拿出生物資料開始刷題,刷題前他給自己掐了個表。

  相對而言,做生物讓人有成就感多了,主要也就那麼幾大塊內容,比較難點的只有遺傳學那塊,其他版塊靠背靠記就行。

  一套小卷子限定二十分鐘,何廖星花十五分鐘就刷完了。

  然後他花五分鐘對了下答案,把錯題圈出來,按內容進行分類剪進錯題集裡貼好。

  刷完生物後,他再次看向那道被放到一邊的數學壓軸題。

  這會兒他心情已經平靜多了,他覺得他完全可以用全新面貌去客觀看待這道磨人的妖精題。

  然而在第四張草稿紙被塗滿,進度條依舊卡在百分之九十九後,何廖星把筆一扔,往後仰靠,無言地伸手按眉心。

  來吧,他記住這道題了,今天不是他死,就是這題目死,兩者必分勝負!

  他今個兒非得知道自己思路到底哪兒有問題。

  有掛不用是傻逼,叫爸爸怎麼了,在知識海洋面前,叫爸爸簡直不值一提!

  何廖星拿過手機,為了防止自己反悔,飛快發出一條消息。

  【Bling:裴宿,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對方正在輸入……】

  何廖星等了會兒。

  【X:不學氣候學,也沒學過玄學,幫不了你】

  何廖星:…………

  啊啊啊啊啊他為什麼要給自己挖坑qaq!!

  剛才為什麼不一鼓作氣問出來!

  手機又震動了下。

  【X:還有事嗎】

  古話有一句是這麼說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錯過了最佳開口時機,開口的勇氣就全都用完了。

  何廖星癱在椅子裡,覺得算了吧,要不然自己還是垂死掙紮下。

  【Bling:沒事】

  【對方正在輸入中……】

  過了會兒,正在輸入這四個字也消失了,對話框裡沒有任何新消息彈出來。

  何廖星放棄那道壓軸題,又找了道跟它差不多的類似題做。

  解了差不多有十分鐘,何廖星再度卡在最後一步上。

  何同學不敢置信地看著這道題目:……

  老子花了一整天研究你,你居然這麼對我?大半夜的,連卡我兩道??

  數學,你有心嗎你?你簡直就是個,讓人頭禿的渣男!

  五分鐘後,深受打擊的何廖星拿著題目,繞了半個圈,站在裴宿宿舍門前,伸手敲了敲門。


  在他敲了一下後,門就開了,就像是在專門等他似的。

  裴宿拉開門,看了他一眼。

  少年裹著睡袍,烏髮雪膚,手裡拿著卷子,夜色在他身後如水般鋪陳開來,襯得他五官柔軟又漂亮。

  裴宿輕輕打了個哈欠,移開視線,指了下桌子:「那邊寫了答案,去看吧。」

  何廖星:「……?」

  何廖星走進宿舍,來到書桌前,只見書桌上靜靜放了張紙,一手漂亮的正楷,工工整整,寫的正是讓何廖星抓耳撓腮的那道題。

  他一邊拿起那張紙一邊疑惑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問……啊……原來是這樣!」

  是他沒有注意到題目中的隱形條件。

  怎麼說呢,這瞬間就像是泉水終於衝破岩石禁錮,又像是堵塞穴道終於被拍通。

  何廖星求知若渴拿出另外一道題給他:「還有這個,這個二面角,我畫出了圖,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裴宿接過題目,掃了兩眼:「這種題不必刷,太偏,考試不會考。」

  話雖這麼說,但他拿出草稿紙,提筆在紙上畫了個圖,把各種已知條件全都標註出來:「得先作兩條垂線……」

  裴宿講題清晰明了,簡單易懂,似乎考慮到何廖星基礎擺在那兒,在講解過程中,一些專有名詞,基礎算法公式,他都會提一下,然後標明書上哪一頁出現過。

  空氣中淡淡海洋氣息涌動,混合低沉木調香,讓人放鬆。

  何廖星安靜聽他講著。

  講完後,裴宿又抽了本重點全解出來,翻了幾頁,把幾道題勾了圈遞給他:「這幾道題你看一下,考試可能會考。」

  何廖星乖乖噢了聲,抱著資料書,想了想,覺得既然來都來了,也不能白跑一趟,順勢問道:「那物理,化學的題目,你能幫我押一下嗎?」

  裴宿拿過水杯喝了口水,挑了下眉。

  少年身上裹著雪白睡袍,渾身飄散著輕淺花香,站在離他極近的地方,那雙好看的眼眸十分真誠地看著他,眼神溫和又明亮,像是只……誤入狼穴的白兔。

  裴宿不動聲色遠離他幾步,偏開頭,聲音輕緩:「我為什麼要幫你押題?」

  何廖星想了想:「因為你是個好人。」

  裴宿頓了會兒,看著窗外飄渺深沉的夜色,語氣帶著點懶意:「是誰說考試期間問題就喊爸爸?」

  ……flag的確是何廖星立下來的,那時候他是真覺得自己行。

  但……此一時非彼一時,這會兒題目問都問完了,裴宿還幫他劃了重點壓了題,別人對他這麼好……他喊一下好像也沒什麼。

  何廖星嘴唇微啟:「b……」

  字音剛溢出唇縫,看著裴宿淡漠側臉,何廖星忽然覺得羞恥。

  他又嘗試了下,還是沒成功喊出來,反倒是燥意慢慢爬上臉頰。

  何廖星:……

  明明是個非常威嚴非常正經的稱呼,他怎麼就是喊不出來呢!

  何廖星小聲道:「要不然還是換個稱呼吧……」

  裴宿轉頭看過來:「嗯?」

  下一瞬,他聽見少年用又軟又糯的聲音輕輕喊道:「……哥哥。」

  仿佛甜津津的糖絲忽然融入心口,化成蜜水淌出來。

  少年從側臉,下頷,到脖頸,全都染上一層薄薄緋色。

  裴宿眼眸顏色一深。

  房間裡一直平穩的信息素忽然洶湧紊亂,但轉而又變為忍耐和克制。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