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賴、王八蛋、臭青瓜,遇到你就一路倒霉,沒有一件好事情,太晦氣了!」
辛鶴一邊走在長長的小道上,一邊在心中將駱青遙咒罵了一百遍,這傢伙人模狗樣的,卻是個十足的混球,就像她在琅岐島上吃過的一種青瓜,外頭光鮮亮麗,裡頭卻臭不可聞,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傢伙就跟那青瓜一模一樣,誰碰誰倒胃口!
辛鶴越想越氣,卻是罵著罵著,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嬉鬧之聲,她一抬頭,正看見三個斗大的字——
驚蟄樓。
說是樓,其實更像一座小小的山莊,亭台水榭樣樣不少,只是沒有宮學那樣宏偉壯麗。
三月春日,微風徐來,辛鶴只覺心曠神怡,然而這份好心情在循聲踏入庭院時,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空下,辛鶴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偌大的庭院中,一派混亂,古琴散落一地,書卷狼藉,這顯然是一堂樂理課,可上課的主兒們卻分散四方,不是圍在一塊鬥蛐蛐兒,就是投壺行酒令,或是高聲拋擲著骰子,個個賭得滿臉漲紅,興致高昂,更有甚者,居然湊在一起玩「賽豬」!
對的,正是賽豬,一幫子傢伙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幼豬仔,粉粉嫩嫩的,劃了數條道兒,分好起始點,每人守著一隻,誰的先到達終點,誰就能拿走所有賭金,簡直將辛鶴看得目瞪口呆!
要不要玩得這麼稀奇?這哪裡像個讀書的地方啊?蘆花雞誠不欺她!驚蟄樓,驚蟄樓,十足就是一座百蟲園!
辛鶴按捺下所有翻騰的情緒,深吸口氣,不管怎麼樣,既來之則安之,左右先報了名再說。
她一步步走入混亂的庭院中,硬著頭皮上前道:「同學,請問賢師堂在哪……」
「去去去,滾一邊兒去,沒見我的威武大將軍鏖戰正酣嗎!」
辛鶴:「……」
她扭頭張望,另尋目標,又繼續上前問道:「同學,請問賢師堂……」
「不知道不知道,快快快,輪到誰了,快扔啊!老子今兒個非把昨天輸的連本帶利都贏回來!」
辛鶴:「……」
好吧,豪賭一刻值千金,再尋目標:「同學,請問……」
這一回,索性連個「滾」字都沒有了,回應辛鶴的只有一張醉醺醺的大紅臉,以及一個深深的酒嗝,她差點被熏得人事不知。
正欲拔腿走人時,衣袖卻被那「酒鬼」扯住了:「這個小倌兒好清秀啊,怎麼從前沒見過,來,過來陪我喝酒……」
拳頭驟然一捏,辛鶴強忍住揍人的衝動,掙開那酒鬼,疾走數步不住深吸著氣。
不要緊不要緊,千萬不可動怒,不能與這些「蟲子」起正面衝突,她必須好好表現,必須早日離開這鬼地方,就當進來渡一場劫,不就是些魑魅魍魎,牛鬼蛇神麼,有什麼過不去的?
正這樣拼命安慰著自己時,辛鶴一抬頭,眼皮子抽了抽……她想,她可能找到了這堂樂理課「失蹤」的老師。
枝繁葉茂的樹上,一位長發披散的年輕少傅斜斜靠著,廣袖飛揚,抱琴而睡,脖子上還掛了個牌子,上書兩行龍飛鳳舞的大字:「陽春煙景正好眠,勤加練曲莫等閒。」
直白了說就是——這春光好著呢,老子要舒舒服服睡覺了,你們這幫兔崽子給我勤快點練曲,別浪費時間!
辛鶴盯著那牌子望了半晌,又回頭看了眼凌亂一地的古琴,腦袋忽然有點隱隱作疼起來。
驚蟄樓里的老師,都這麼狂放不羈,荒謬獨行嗎?
正為自己的未來感到憂心忡忡時,辛鶴耳邊卻傳來一陣縹緲琴聲,她轉過頭,雙眼一亮——
春風裡,小橋旁,梨花樹下,一位少女端然而坐,側影清美如畫,正獨自撫琴,絲毫未受外界干擾,宛如一株水色瀲灩的雪蓮。
辛鶴一時看呆了,不由自主地慢慢上前,難以相信自己的雙眸,這種鬼地方居然還有這般人物?這樣清麗脫俗的姑娘怎麼會進驚蟄樓呢?
她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少女身旁,喃喃道:「真好聽。」
少女長睫一顫,微微抬眸,對上她的目光,露出清淺一笑。
霎時間,辛鶴心神都迷醉了,站在樹下再不敢出聲,唯恐驚了這仙樂。
儘管周遭依舊聲色犬馬不息,烏煙瘴氣,一片鬧哄哄的,辛鶴一顆心卻已因少女的琴聲徹底安靜下來,所有躁動都被撫平,就如夏日的一杯清茶,甘冽澄淨,潤澤無聲。
春風拂過少女的烏髮裙角,漫天梨花悠悠落下,古琴散發著淡淡的檀香,花瓣落在琴身的一角,長陽映照下,那裡竟刻著三個娟秀的小字——
喻剪夏。
辛鶴心念一動,微揚了唇角。
一曲完畢後,辛鶴拊掌而嘆,少女抬頭望向她,兩人目光相接,明明初次相逢,卻如故人相見。
撫琴之人,聽曲之客,梨花樹下,縈繞著一股知音之感,不勝妙哉。
辛鶴上前一步,彎了腰,粲然一笑,輕輕道:「剪夏羅?」
那少女目光一動,辛鶴已含笑接著道:「很甘冽的一味草藥,可以清熱除濕,瀉火解毒,多謝你方才的一曲,可算是替我『解了毒』,我該叫你一聲……師姐吧?」
少女微微一愣,辛鶴已站直身,大大方方地向她一拱手,水藍色的髮帶在風中飛揚著,俊秀的臉龐朗聲道:「我是今年入學的新生,不辭辛勞的辛,閒雲野鶴的鶴,辛鶴見過剪夏師姐。」
湖水波光粼粼,長空下似一面皎皎明鏡,春風掠過四野,柳絮紛飛,花香怡然,天地間一片靜謐安寧。
岸邊的小樹林裡,駱青遙一邊換著濕漉漉的衣裳,一邊罵罵咧咧著:「死鳥人,娘娘腔,腦子被驢踢了的傢伙,小爺絕不放過你!」
他一邊罵著一邊打了個噴嚏,又從隨身帶的行李包袱中換了雙長靴出來,好一陣折騰後,總算從頭到腳乾乾淨淨,全身都爽利了。
一隻手摸向胸口,暗鬆了口氣,還好他的「秘密武器」跟宛姐送的信號彈都密封得嚴實,沒怎麼浸到水,否則這兩樣「寶貝」毀了,他非得扒掉那死鳥人一身皮不可!
「辛鶴是吧,你給小爺等著,咱們來日方長,驚蟄樓里慢慢玩!」
浮雲繾綣,庭院的梨花樹下,少女抱著琴,提起一旁的藥箱,背在了肩頭,轉過身對辛鶴溫柔道:「我這便帶你去賢師堂,找這裡的太傅報到,你跟著我便是。」
辛鶴看著那藥箱,有些驚奇:「剪夏師姐還會醫術?」
少女笑了笑,沒有說話,辛鶴福至心靈,頓悟過來,一拍腦門兒:「師姐見笑,是我問了個傻問題。」
會醫術當然不足為奇了,不然怎麼會叫「喻剪夏」這樣的名字呢?
兩人這便準備往賢師堂而去,院中卻有不少目光隱隱投來,辛鶴敏銳察覺到周遭變化,餘光一一掃去,卻見許多道身影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之事,甚至有人慢慢站了起來,眸中帶著說不出的深意。
辛鶴不動聲色,只緊隨少女身後,為她擋住那些不善的目光。
「多謝剪夏師姐帶路。」她有意開口道謝,打破院中這份微妙氣氛,前方卻有幾人迎面而來,衣袍帶風,似乎來意不善。
其中為首者乃一個紫衣華貴的少年,五官生得很是俊美,氣質卻頗為倨傲,一派盛氣凌人之狀,瞧一眼便知不是個好相處的。
辛鶴低下頭,正想跟喻剪夏避開這幾人時,那紫衣少年卻迎面撞來,故意擦向喻剪夏的肩頭,還重重哼了一聲。
喻剪夏纖秀的身子踉蹌了下,肩上的藥箱應聲落地,裡面的東西傾灑而出,辛鶴臉色一變,還不待開口時,耳邊已響起那紫衣少年譏誚的聲音:
「『毒娘子』好生厲害啊,這麼快就勾搭上了新來的小師弟,嗯?」
院裡無數目光齊齊射來,均帶著些幸災樂禍的意味,那紫衣少年唇邊的冷笑更甚:「真是有意思,也不怕人家知道你的真面目了,被活活嚇死麼?」
喻剪夏身影單薄地站在風中,長發飛揚,一聲未吭,只是垂下眉眼,想要拾起地上散亂的東西,那紫衣少年卻說時遲那時快,一腳踩上了其中一本古籍。
「愈白首之術?」
他陡然拔高了聲調,語氣古怪而尖銳:「你居然還敢鑽研這些東西?」
滿院一片人刷刷站起,伸長了脖子望來,辛鶴也不由往地上瞧去,那是一本散開的醫書,紫衣少年踩著的一頁上隱約露出「少白首」幾個大字,旁邊還用雋秀的蠅頭小楷做了許多筆記,風卷過書頁,發出簌簌清響。
辛鶴快速一瞥下,一目十行,心中默念道:「肝藏血,發為血之餘,血虧則發枯,性情急躁,憂愁黯然,傷陰耗血者,易少年白首……」
她正暗自琢磨間,那紫衣少年已經冷聲喝道:「阿朔都說了,就算他少白頭,又關你什麼事?用得著你來替他想法子醫治嗎?」
跟在紫衣少年旁的幾人也連連附和道:「是啊,少主一貫的脾氣難道你都忘了嗎?竟還敢再犯,不怕醫書又被少主撕一次嗎?」
長陽下,少女臉色大變,似乎想要拾起地上那醫書,卻已被那紫衣少年搶先一步,他腳尖一勾,將那本醫書一把撈在了手中,「這回不用驚動阿朔,我來撕!」
「不,不要!」喻剪夏失聲道,蒼白了臉頰,伸手想要將醫書奪回來:「不要撕掉我的醫書,還給我……」
辛鶴一驚:「剪夏師姐!」
她正欲上前相助時,腳步卻頓了頓,心中剎那猶疑,自己才第一天來這裡,就要掀起風浪嗎?得罪了這裡的「地頭蛇」,往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呢?到時還能通過芒種之考,重回書院嗎?
內心正天人交戰間,耳邊卻又傳來喻剪夏柔弱而慌亂的聲音:「不要,把醫書還給我……」
那紫衣少年拂袖一推,滿臉不耐:「喻剪夏,你別不識好歹,我撕了這玩意兒,總比讓阿朔知道好吧?你難道還想看他發火嗎?」
喻剪夏被推得往後一退,辛鶴趕忙伸手將她扶住,卻瞧見她眼角已泛起波光,這下猶如針尖扎心,辛鶴再忍不住,血氣翻湧間,狠狠瞪向那紫衣少年,心裡怒不可遏:「簡直欺人太甚,我不管了,今日說什麼也得收拾收拾你們這群蟲子!」
她大有一番豁出去的架勢,袖中五指成拳,正蓄勢待發之際,一隻手卻陡然自半空伸出,抓住了那紫衣少年正要撕書的手。
「兄弟,這麼欺負一個姑娘家,不太好吧?」
紫衣少年一下吃疼不已:「誰?」
他霍然扭頭,眼前露出一張笑嘻嘻的少年面孔,俊眉星目,滿口白牙,從頭到腳意氣風發,陽光下好不耀眼。
紫衣少年愣住了,目光變幻不定,仿佛想到什麼:「你,你是……駱青遙?!」
站在他身後的辛鶴也臉色一變,對著那張笑意無賴的少年面孔,心中脫口而出:「臭青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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