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黃昏里,喻剪夏沖入一線天的那一瞬間,裴雲朔幾乎沒有猶豫,也跟著飛身掠入,旁邊的人壓根都還來不及阻止。
他們在林中也遇到了那群駭人的白蝙蝠,裴雲朔用鐵鉤幹掉了無數隻,卻轉眼又湧出新的一片,無窮無盡一般。
他一人終究不敵,帶著喻剪夏逃往了林子深處,若不是辛鶴指引他踩上了機關,恐怕他們真要喪命於此了。
冰室中,喻剪夏抱住鮮血淋漓,昏迷不醒的裴雲朔,顫抖著手為他包紮上藥,淚眼朦朧:「哥哥,哥哥……」
她原本帶著藥箱闖入一線天,是為了駱青遙與辛鶴,卻沒想到,盡數用在了裴雲朔身上。
辛鶴在一旁一邊手忙腳亂地幫著忙,一邊連聲安慰著喻剪夏道:「剪夏師姐,你別著急,這白……這裴雲朔不會有事的,他內力深厚,武功底子強,一定能挺過這一關的!」
只是……辛鶴與駱青遙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他們都頗覺意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這裴雲朔竟會追隨著喻剪夏進入一線天,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要護她周全。
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藏著哪些玄機?
辛鶴雙唇動了動,望著一身是血的裴雲朔,又看了看滿臉是淚的喻剪夏,終究忍不住問了出來:「剪夏師姐,你們跌落下來的時候,他將你緊緊護在懷中,我覺得……他其實對你,沒有表面上的那麼壞?」
喻剪夏長睫微顫,蒼白的臉上露出悲涼一笑,她埋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貼向裴雲朔的一頭白髮,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下來。
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昏迷中的裴雲朔喃喃著:「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沒有變過,你還是我的哥哥,只是我已經不配,不配再做你的……夏夏了。」
天邊霞光萬丈,波光粼粼的小鏡湖上,姬宛禾紅衣飛揚,領著眾人浩浩蕩蕩地過河,往驚蟄樓而去。
一群少年少女心潮澎湃,上了岸就直奔那後山的一線天,那裡已經有另一幫人在焦急等待著。
祝太傅年歲過高,已被先行勸回去休息了,葉少傅卻是堅持跟著侍衛隊一同進入了一線天,幫忙救人去了。
現今等在一線天外的,全是以蕭然、岑子嬰為首的驚蟄樓弟子,他們見到姬宛禾領著浩浩蕩蕩一群人,殺氣騰騰地奔來時,驚愕地嘴都合不攏了。
岑子嬰瞪大了雙眼:「這,這是什麼情況?是前院那幫傢伙來尋仇了?」
殘陽如血,風中草木搖曳,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以小鏡湖為界線,互不干擾,也相互瞧不上的兩撥人,今日在這一線天外,終於正面撞上了。
姬宛禾紅衣翩然一至,就看見了跪在地上的徐坤,她想也未想,上前就一耳光狠狠扇去:「要是駱青遙出不來了,你也別想活著了!」
這一記猝不及防的出手,不僅叫徐坤呆住了,也叫驚蟄樓一幫人徹底震住。
還是岑子嬰眼皮子一跳,上前一步,「喂,你幹嘛呢?」
他站到徐坤前面,有意挺起胸膛,不想一開始就輸了陣勢,故意兇巴巴地道:「幹嘛打人?再怎麼說這也是我們驚蟄樓的人,由得著你們一來就喊打喊殺嗎?」
「滾開!」姬宛禾一記眼風狠狠剜去,岑子嬰心頭一寒,無意識地就咽了下口水。
他想,他可能已經知道眼前這一身殺氣的紅衣少女是誰了。
無論在前院,還是在驚蟄樓中,「宛姐」這個「江湖名號」都傳得頗為響亮,與駱青遙齊名,並稱為前院的「雌雄雙煞」,他們素來形影不離,領著前院一幫傢伙出盡風頭,在前院中的地位儼然不亞於他們「驚蟄三絕」。
只是聽聞歸聽聞,今日頭一回見了真人,岑子嬰還是露了些怯,不知怎麼,竟在這俏生生的小姑娘面前,無來由地矮了一頭般。
他努力挺直腰杆,強撐著道:「這是我們驚蟄樓的事情,你們過河來湊什麼熱鬧?還一上來就動手,你以為你是……」
「你給我閉嘴,要是駱青遙出了任何事情,別說甩這一耳光了,拆了你們驚蟄樓都行,你身後的那個罪魁禍首,也別想再有命出小鏡湖了!」
殺氣凜凜的一番話響徹長空,紅衣少女的身後,群情激昂,一個少年帶頭喊道:「對,敢動遙哥,絕不輕饒!」
所有人的熱血都湧上心頭,跟著齊聲喊道:「敢動遙哥,絕不輕饒!絕不輕饒!」
這股排山倒海的氣勢,硬是叫岑子嬰生生後退了兩步。
兩相對峙下,前院的氣勢實在太過嚇人了,而驚蟄樓這邊,卻因裴雲朔的離去,失了主心骨一般,個個手足無措,散沙一盤,無一人敢為驚蟄樓出頭。
岑子嬰眼見落了下風,連忙回頭去扯了扯蕭然,急聲道:「這幫人都瘋了,蕭然,你也說兩句啊?」
蕭然冷冷一笑,漂亮的眼角往上一挑:「說什麼?」
他隨意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徐坤,不陰不陽地道:「若是阿朔不能平安出來,別說他們了,我都會宰了這廝,還輪得到他們先動手麼?」
這一下,岑子嬰啞然了,愣在了長空下。
那徐坤整個人都被嚇傻了,渾身哆嗦不止地上前抱住岑子嬰的腿,惶惶哀求道:「不,不要,我知道錯了,六公子,救救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是我鬼迷心竅,是我卑鄙無恥,全都是我的錯,可再怎麼說,我也是驚蟄樓的一份子啊,就饒過我一回吧……」
岑子嬰被他纏得心煩意亂,當著眾人的面,抬腳就往他胸口一踹:「滾開,王八羔子!都是你自己幹的好事,現在怪得了誰?」
那徐坤正被這一腳踹到了兩幫人的中間,耳邊只響起岑子嬰冷冰冰的聲音:「你就祈禱他們平平安安,活著出來吧!」
這一句,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驚蟄樓不打算「保」徐坤了,他的命運如何,只看一線天裡的那幾人,最終能否活著出來了。
徐坤肩頭一顫,面如死灰,徹底明白過來,身子一下癱軟了。
他在前院一幫人的怒視下,忽然抱住了腦袋,似乎嚇得魂不附體,只是埋下去的一張面孔上,陡然之間,露出了扭曲至極的神情,陰寒可怖,比厲鬼還要可怕。
晚霞籠罩著四野,風拂衣袂,岑子嬰隔著人群,偷眼打量著前方的「宛姐」,想到之前被她狠瞪的那一眼,仍還心有餘悸。
他不由暗自道,這女人實在太兇悍了,比男人還要粗蠻,日後誰娶了這頭「母老虎」,簡直就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夜色一點點降臨,最後一抹天光也消失無蹤,樹林深處,清寒的地下冰室中,卻因為頂部嵌入的那些明珠,依舊亮如白晝。
裴雲朔的傷勢經過一番包紮上藥後,已無大礙,只是人一直處於昏迷之中,不知何時才會醒過來。
喻剪夏面容蒼白,抱住昏迷的裴雲朔,在駱青遙與辛鶴的注視下,幽幽道:「我是在六歲那年,來到裴門鏢局的,在這之前,我都是跟著我爹四處飄泊,浪跡江湖……」
喻剪夏的爹是位遊歷江湖的神醫,人稱「毒醫喻郎」,使毒手法一流,救人的本事卻也是一流的。
他妻子早逝,獨自帶著一個女兒,各處流浪,四方為家。
因性情冷僻,行事古怪,下毒與救人都只在一念之間,他的名聲褒貶不一,有人視他為救命菩薩,有人視他為毒蛇猛獸。
他走的是一條極為「邪性」的路子,尋常人一般都不敢找他診治,除非是那種天下罕見的疑難絕症。
那一年初夏,盛都城最大的鏢局,裴門鏢局,便將這位「毒醫喻郎」請上了門。
只因鏢局的大當家,裴總鏢頭的夫人,染上了一種怪病,纏綿病榻,久治未愈,就連宮裡的太醫都束手無策。
那裴大當家雖是個寡言少語的粗人,卻深愛著妻子,他千方百計請到了「毒醫喻郎」為妻子醫治,喻郎帶著小女兒住進了鏢局,開始悉心打理裴夫人的身體。
這一住,就是兩年。
裴大當家還有個兒子,比喻剪夏才大了一歲多,兩個幾乎同齡的孩子,很快就相熟起來,並且每日形影不離,情誼日漸深厚。
裴雲朔與他爹是完全不一樣的性情,他愛說愛笑,仗義陽光,生得也不像爹那般粗獷,反而更似他娘,丰神俊秀,英氣爽朗,鏢局人人都十分喜愛他。
而喻剪夏到來後,他對這位「小妹妹」更多添了幾分溫柔,平素相處時也是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保護她,什麼要求都儘量滿足她。
他叫她「夏夏」,因為他最愛夏天,而喻剪夏又正好是初夏時節來到鏢局的,他便覺得自己得盡了老天爺的眷顧,一下送了兩個「夏天」給他,他歡喜不勝。
兩個孩子在鏢局裡朝夕相處,慢慢長大,一切似乎都無憂無慮,只剩兩小無猜的美好,鏢局人人看在眼裡,也都紛紛調侃笑言,少主給自己找個了「小媳婦」。
那時的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喻剪夏住在鏢局中,再不用過著四處飄泊,顛沛流離的日子。
她甚至一度覺得,世上對她最好的人,不是冷冰冰的爹,而是永遠對她溫柔笑著的「哥哥」,是牽著她的手,走過盛都城大街小巷,只為給她買一盒雲片糕的「哥哥」,是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挺身護在她身前,帶給她無盡溫暖的「哥哥」。
她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過下去,可是,老天爺又怎會讓世人過得那般平順,少了各番悲歡離合的戲讓他看呢?
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午後,喻剪夏做了個塞滿草藥的香囊,想要送去給哥哥的娘親,裴夫人。
她久病纏身,夜間時常睡不安穩,早與裴大當家分房而眠,但仍舊難得入夢,喻剪夏知道後,便特意私底下調了些安神的草藥,做成香囊,想送去給裴夫人,讓她夜裡睡得好一些,也讓哥哥能夠放心一些。
裴雲朔是個很孝順的孩子,世上最在乎的人,恐怕就是他的娘親了。
正因為此,喻剪夏也想要加倍地對裴夫人好,哪怕是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能起一點點作用,能讓哥哥露出一個笑臉,她也覺得萬分值得了。
可是她沒有想到,香囊沒有送出去,她卻在窗下冷不丁聽到了一句問話——
「裴夫人,你這病,究竟還要裝到什麼時候去?」
那聲音清清冷冷的,低沉又好聽,像一株甘冽的草藥,她幾乎瞬間聽了出來,那說話之人,正是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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