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園,花海搖曳,清香繚繞,斜陽一寸寸挪過院落,斑駁如金。
房中簾幔飛揚,一道纖秀身影躺在床上,仍是昏迷不醒。
付遠之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望著那張洗盡鉛華,卸掉了所有偽裝的清雋臉龐,一時目光久久失神著。
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一日,漫天紅雨下,那道杏黃色身影奮不顧身地擋在他跟前,為他挨了所有毒針,生死之間還深深望了他一眼,那般痴戀動情,如一方灼灼的烙印,徹底刻在了他心底。
付遠之望向床上那道昏迷的身影,蒼白的肌膚上雖無一絲血色,卻細膩剔透,明淨如雪,散下的烏髮柔順如雲,每一處五官都籠著一層柔光般,清雋如畫。
原來,她竟生得這般……昳麗動人。
付遠之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上那冰涼的臉頰,喃喃自語道:「你到底……是誰?」
他神色複雜,卻是忽然間,長睫一顫,想到什麼般,那隻手往下移去,正想解開少女的衣裳。
修長的一隻手卻在半空中頓了頓,猶豫再三後,終是下定了決心——
指尖微落,緩緩將那衣裳褪去,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肩頭。
付遠之目光一動,屏住了呼吸,那肩上果然有一處傷痕,只不過印記已經淡成了粉色,不仔細瞧根本看不出來,但位置卻一點都不差,就是當日那「刺客」受傷的地方。
難怪,難怪「刺客」對他手下留情,寧願拼著受下魯行章的一掌,也不忍傷他分毫,竟是因為——這刺客是她?!
「你究竟,究竟是誰?」
霎那間,百般滋味湧上付遠之心頭,他望著床上那張昏迷的面孔,像遇上一道如何也解不開的難題般,撲朔迷離間,又有幾分異樣的感覺占據在他心間。
明明身懷奇高武藝,卻要偽裝成又瘸又啞的丑奴,還深夜摸入宮學之中,到底是想要幹什麼?
還有那幫不知從哪冒出,打著紅傘,古里古怪的「殺手」,為什麼要將駱青遙與辛鶴擄走?他們如今又身在何處,是生還是死?
這件事震驚了宮學上下,眾人急切萬分,付遠之也一早就下令封鎖全城,城防司夜以繼日地在搜尋著,卻仍是沒有任何消息。
或許那幫人,早就已經將人帶出了皇城?
他們那樣古怪的裝束與武功,不辨來歷身份,像是什麼奇詭的江湖勢力,官府根本無從查起,若是,若是……駱青遙的爹娘在就好了。
「駱秋遲啊,你到底帶阿雋去哪遊山玩水了?青遙都被人劫走了,你知不知道?」
這兒子簡直就跟撿來的似的,從小就野生野長的,按駱秋遲的話來說,女兒是用來疼的,兒子就隨便摔打歷練,反正皮糙肉厚,可也不是這麼個「摔打」法啊?
倒讓他這個義父一天到晚,操碎了心。
付遠之正連聲嘆氣時,門外的侍衛忽然道:「大人,喻姑娘請來了。」
這位被緊急找來的「小神醫」,正是喻剪夏。
小蘇身上中的那些毒針,奇詭莫測,連宮中太醫都查不出是什麼毒,束手無策,眼見著背後那些毒越發蔓延開去,付遠之正心急如焚時,卻有驚蟄樓的弟子提到了「喻剪夏」的名頭,說她外號「毒娘子」,對各種奇毒都熟識於心,說不定她能辨出這是什麼毒。
事不宜遲,人命關天,喻剪夏這就被請了過來。
付遠之是抱了幾分「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微弱希望,卻在見到進了屋中,背著藥箱,一身藥草清香的少女時,忽然隱隱覺得……自己或許找對了人。
他言語懇切道:「有勞小喻神醫了。」
喻剪夏臉上一紅,細聲細氣道:「不敢當,付大人,我只是略懂醫術,平日裡有些鑽研罷了。」
付遠之看出了她的緊張,忙溫聲道:「不用緊張,就算沒識出來也沒事的。」頓了頓,他愈發和顏悅色道:「你是這書院的弟子,又是青遙的同窗,不用叫我什麼『付大人』,直接喊『付叔叔』就可以了。」
喻剪夏心中一熱,偷偷抬眼看向那張溫和俊秀的臉,緊張的情緒瞬時消除了大半,她抿了抿唇,到底輕輕開口道:「是,付叔叔。」
她打開藥箱,這便開始辨認毒針了。
那些拔除下來的赤針都被放置在了銀盤中,上面的鮮血早已乾涸,但針頭的奇毒卻還赤紅不變,氣味濃烈,帶著一股奇異的花香,連太醫們都一個個見之變色,不敢觸碰。
喻剪夏隔著銀絲手套,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赤針拈起,仔細察看間,又將赤針放進了早已準備的藥水中,浸泡了片刻,這才接著取出來觀察。
她一系列舉動下,付遠之都在一旁靜靜看著,屏住呼吸,不敢發出聲響來打擾。
卻是忽然間,喻剪夏神色一變,付遠之心思細膩,立刻敏銳發現,問道:「怎麼了,這究竟是什麼毒?」
喻剪夏轉過身,臉上一陣發白,極力抑制著紊亂的呼吸道:「付……付叔叔,這毒有些棘手,我,我可能需要一個人靜下心來辨認,您在旁邊我有些緊張,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請您先在外面等候一下?
付遠之一愣,雖覺得少女情緒不太對,卻也很快道:「沒問題,我在外面等你。」
等到付遠之一出門,喻剪夏的身子再撐不住,一瞬間癱軟下去,她手腳冰涼,臉色煞白,汗水幾乎濕透了衣裳。
那銀盤上赤針還閃著寒光,空氣中散發著那詭異的花香,喻剪夏死死盯住那毒針,整個人難以置信:「怎麼會,怎麼會……」
這針上的「毒」,以及那淬毒的手法,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因為這「手筆」,不是出自旁人,正是出自——
她爹,那個當年狠心私奔,扔下她不顧,杳無音訊,在她記憶中早已身影模糊的爹!
風掠長空,斜陽籠罩著柳明山莊,亭台樓閣美不勝收,卻透著一股肅殺之意。
偌大的庭院中,駱青遙與辛鶴被鐵鏈緊緊鎖著,吊在半空,已是一夜一天滴水未進了。
他們身下燃著一方香爐,裡面不知燒的是什麼香料,味道詭異至極,繚繞升起。
那股「毒香」絲絲縷縷鑽進他們體內,像有小蟲子在啃噬他們一般,叫他們每一寸骨頭都酸脹無比,疼痛難言。
兩人吊在半空中,額頭冷汗涔涔,臉色煞白如紙,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昨夜的一切,到現在想起來還跟做夢一樣。
真是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貞貞」居然會是這莊主的女兒,還身帶怪病,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這莊主居然與喻剪夏的模樣那般相像!
只可惜月下匆匆一面,他們還未來得及進一步確認時,已被吊在這院中倍受折磨了。
那莊主抱著貞貞,關進了房中,連夜救治,現在還未出來,不知情況如何,若是貞貞真有個三長兩短,恐怕他們兩個都要跟著陪葬了。
香爐里輕煙繚繞,時間一點點過去,駱青遙與辛鶴被吊在半空,身受萬蟻啃噬,痛不欲生。
終於,那道身影疲倦不堪地出現在了夕陽里,駱青遙與辛鶴同時抬頭,望向那張與「喻剪夏」如出一轍的臉。
他走入院中,仰頭望向他們,目光恨意滿滿:「我雖將你們抓來,囚於暗室之中,卻未對你們動用任何刑罰,已是仁至義盡,你們這兩個混小子,卻反而狡猾算計我的貞貞,害她驟然發病,命在旦夕,幾乎是在鬼門關里走了一遭,還好我拼盡全力將她救了回來,否則,縱是剝了你們的皮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厲聲迴蕩在庭院之中,即便是做出這樣兇狠的神情,那張臉上也還是帶著「喻剪夏」的影子,眼尾一粒紅痣若隱若現,看起來陰柔又纖纖動人。
便在這時,一道身影奮力推開了守衛,淚眼漣漣地奔入了院中,聲音帶著幾分江南細雨的味道,急切喊道:「貞貞,貞貞!」
駱青遙與辛鶴身子一顫,扭頭望去,那風中奔來的是一個美貌婦人,長裙蹁躚,氣質秀麗溫婉,五官卻是再熟悉不過。
駱青遙與辛鶴對視一眼,震驚無比,同時從對方眼中讀出了三個字:「裴雲朔!」
那美貌夫人才奔入院中,便被那莊主摟在了懷中,連聲安撫道:「夫人莫急,貞貞已經沒事了,她才服了藥,暫且睡下了,夫人別擔心……」
這柔聲細語的模樣,簡直跟方才那個要「剝皮挫骨」的兇狠莊主,判若兩人。
那美貌婦人在男子懷中,依舊梨花帶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都是我造的孽,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老天爺縱是要懲罰,也該懲罰在我身上,為什麼要折磨我的女兒?為什麼要將這一切罪惡,報應在貞貞身上?」
男子心疼不已,更加摟緊了懷中的夫人,「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夫人,你切莫如此想,即便真有報應,也該由我來承受,你與貞貞都是無辜的……」
半空中吊著的駱青遙與辛鶴再也聽不下去,如果說在只見到莊主一人時,他們還只是有所懷疑,那麼在這美貌婦人出現時,他們的一切猜想就通通得到了確認——
這一對男女,不是別人,正是喻剪夏的父親,以及裴雲朔的母親!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瞬間湧上辛鶴心頭,她看著下方緊緊摟住的兩人,熱血翻滾不已,有什麼再也忍不住,如利箭般就要衝破天際。
她忍住渾身疼痛,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衝著下面嘶聲喊道:「貞貞可憐,那另外兩個孩子就不可憐嗎?」
這一聲乍然在庭院中響起,讓那對相擁的男女猛地一驚,霍然抬起頭,卻只對上辛鶴咬牙切齒,因激動而泛紅的一雙眼睛——
「你們當年私奔出來,只顧自己的情愛,有想過那兩個孩子的感受嗎?知道他們這麼多年來,過得有多麼痛苦嗎?」
「一個性情大變,少年白頭,一個寄居鏢局,不敢抬頭,終日活在自責與不安中,沒有一天是真正快樂的!」
「這一切,都拜你們這對『父母』所賜,而你們卻還在這裡,為另一個孩子擔憂難過,牽腸掛肚,噁心地爭執著究竟是誰該受到這份報應,不覺得太諷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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