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擅闖山莊的人?」漫天煙花下,喻莊主微微皺眉,「是哪跑來的小毛賊嗎?」
他看向風中一臉天真好奇的貞貞,終是揮了揮手道:「把他們放了吧,今日是我小女的生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饒過他們這一回。」
喻莊主難得「大發慈悲」,那護衛卻反而為難了:「可,可是,他們囔著一定要見莊主……」
這兩個嚷著一定要見喻莊主的「不速之客」,才被帶上來,席上的駱青遙幾人,目光便驟然一亮——
月光之下,少女一襲紅衣,長發飄飄,明麗飛揚,嬌艷動人,旁邊的少年坐在輪椅上,白皙俊秀,眼眸清澈,周身氣度如水如雲。
駱青遙幾乎是騰地一下站起身,喜出望外:「宛姐,小陶子!」
「怎麼,怎麼會是你們?」他心頭狂跳不止,難以置信間,霍然奔出宴席,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翻飛,駱青遙才一靠近那兩道身影時,紅衣明麗的少女已經上前,狠狠在他肩頭捶了一拳,「老遙,你這個王八蛋,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
姬宛禾長發飛揚在風中,眼眶泛紅了一圈,日夜擔憂的人終於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她心潮起伏間,忍不住又上前接連捶了好幾下,咬牙切齒道:
「你倒好,躲在這裡逍遙快活,要不是我們找來了,你是不是打算一年半載的都不回書院了,不見我們了!」
「哪,哪有啊,我這是特殊情況嘛,我也很是掛念你們呢……」駱青遙一邊閃躲著,一邊舉手笑著「求饒」道:「不是,話說,你們……你們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了?」
姬宛禾哼了一聲,頗為得意:「山人自有妙計!」
旁邊輪椅上的陶泠西忍不住揚起唇角,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一雙眼眸彎如月牙,溫和笑道:「阿宛是『女諸葛』,這裡聰明著呢。」
駱青遙扭頭看向輪椅上的少年,夜風中愈發興奮了:「小陶子,你居然也跟來了,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他雙臂一張,大咧咧地就要撲上去,「來,讓遙哥親兩口!」
「老遙你滾一邊去,別發瘋了!」姬宛禾把駱青遙腦袋一擋,護在陶泠西身前,兩人笑鬧間,駱青遙卻又將目光落在了陶泠西身下的那具輪椅上,神情一動,有些猶豫道:「不過小陶子,你這腿,這腿還是沒有好嗎?」
他知道陶泠西一直在姬府治療雙腿,也聽說漸漸有了起色,只是沒想到過去這麼久,他竟還是坐在輪椅上,似乎並沒有好起來。
陶泠西一怔,對著駱青遙關切的眼神,指尖動了動,唇邊泛起了一絲苦笑:「試了無數張藥方,做了無數次針灸,按摩穴位,服用靈丹,一切的法子都用盡了,還是這副老樣子……估計這輩子,我都好不了了。」
他話中帶著說不出的苦澀,眼見駱青遙也露出難受的神情,不由趕緊補充道:「不過已經有起色了,每天能夠在阿宛的攙扶下,走一小圈了,只是時間長了,雙腿就會撐不住……遙哥,沒事的,別擔心我,即便雙腿廢了,我至少還剩一雙手,還是能做自己喜歡的東西,已經很好了。」
駱青遙胸前依舊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語氣難過道:「真的……沒有法子了嗎?」
陶泠西深吸口氣,勉強提起笑容,正欲回答,再多寬慰駱青遙幾句時,那宴席間忽然站起了一道身影,遙遙道——
「小兄弟,你這雙腿,我或許能治。」
駱青遙與陶泠西頓時回頭望去,只見煙花之下,站起的那道身影不是別人,正是一臉自信的喻莊主。
他望向陶泠西的雙腿,揚聲道:「你能讓我試一試嗎?」
喻莊主或許真的「改邪歸正」了,又或許想要將滿滿的歉疚,放在喻剪夏與裴雲朔的同窗身上,總之他開口提出,傾盡畢生醫術,也會將陶泠西一雙腿醫治好,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陶泠西卻不答應了。
斜陽灑在院落中,樹影斑駁,微風輕拂,姬宛禾從房中追了出來,長發飛揚間,伸手一把攔在了陶泠西的輪椅前。
「呆木頭,你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不讓那莊主為你看病,醫治你的雙腿?你腦袋真是木頭做的嗎?」
她氣急敗壞著,輪椅上的少年,卻蒼白著一張臉,任她怎麼說也不為所動,只是在許久過後,才在斜陽中輕輕開口:「如果,如果這一次依舊治不好呢?」
眉目清秀的少年抬起頭來,眼下泛紅了一圈,望著怔住的姬宛禾,聲音微微有些嘶啞,一字一句道:
「之前你請來多少名聲赫赫的神醫,也都信心滿滿,說能夠醫治好,可是結果呢?我這雙腿怎樣折騰都沒有好起來,你知道嗎?每一次當他們搖頭嘆氣,遺憾離去時,我坐在輪椅上,都像被打下深淵,粉身碎骨,徹底見不到光明一樣。」
「這種周而復始的痛苦,實在太難熬了,阿宛,你明不明白,我不想,不想再經歷一次,從滿懷希望,到徹底絕望,再到墜落深淵的過程,這對我,對我簡直像是凌遲一般,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經歷了……」
其實還有一句沒有說出來,也是最為關鍵的一句,他不想再讓她,陪著他一起忍受這個過程,再一次被打下深淵。
他捨不得,捨不得再看到……她眼中的淚光。
「呆木頭,你是不是傻?」姬宛禾霍然在輪椅前蹲下來,攫住陶泠西的雙眸,急切道:「你就甘心這樣放棄了嗎?」
她長發隨風飛揚,一雙眼眸也紅了:「退一萬步說,哪怕這回也依然治不好,又有什麼要緊的呢?我們陪著你就是了,我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陶泠西胸膛起伏著,忽地一聲低吼,身子顫抖不已,淚眼痛楚萬分地望著姬宛禾:「難道讓我一輩子做個廢人,一輩子被你照顧嗎?我不想成為你的拖累,阿宛你懂不懂?」
「誰說你是拖累了!你再亂說一句試試!」姬宛禾也一聲吼了回去。
她蹲在輪椅前,夕陽中眸光閃爍著,一動不動地望著陶泠西,在風中咬牙切齒地道:「是誰小時候跟我說,生病了不要緊,總有好起來的一天,就算好不起來了,也,也……」
後面那句話,姬宛禾呼吸急促間,卻如何也說不出來了,只因那後半句話是——
就算好不起來了,滿臉麻子,丑得沒人要,嫁不出去了,也有我娶你。
這句話,是幼時的陶泠西,同姬宛禾說過的。
那時姬宛禾不過才七八歲,生了場極為嚴重的天花,臉上沒一處好地方,平時往來的玩伴里,除了駱青遙,就只有陶泠西還會來看她了,別的人都擔心被她傳染了。
有一天午後,姬宛禾睡得迷迷糊糊時,忽然感覺床邊坐了個人,有溫熱的淚水落在她脖子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阿宛,你別怕,你會好起來的,誰都會生病,不要緊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就算,就算你真的好不起來了……」
那個聲音低了下去,似乎又湊近了些,呼出的氣息就在她耳邊,弄得她有些癢,心裡卻暖呼呼的,說不出來的感受。
「就算你真的好不起來了,落下了滿臉的麻子,丑得沒人要,嫁不出去了,你放心,我也一定不會嫌棄你,總有我,總有我會娶你的……」
這番話一出來,姬宛禾一顆心就撲通撲通地直跳,她屏住呼吸,長睫微顫間,眼睛悄悄地睜開了一條縫,模糊的一片光暈中,只看見一張白皙清秀的小臉,正哭得慘兮兮的。
她一激靈,又趕緊閉上了眼睛,按捺住紛亂的心跳裝睡,還好臉上長滿了水痘,才遮住了她陡然升起的一片紅暈。
誰說她嫁不出去了?真是個呆木頭!
原本那是她病中總與駱青遙開的玩笑,說自己萬一好不起來了,從此毀容了,嫁不出去怎麼辦?
她故意調侃駱青遙,威逼他日後一定要娶自己,駱青遙那時直接就在床前擺手道:「別了,宛姐,我喜歡男的。」
他們這是從小打鬧調侃慣了,兩個人嘴上都沒把,笑嘻嘻說出來的話轉眼就忘,壓根沒放在心上,哪知旁邊的陶泠西聽得認真,暗暗在心中記了下來。
這才會偷偷摸進她房中,在她床前,悄悄說出了那番「將來娶她」的話。
後面姬宛禾的病好了,一絲痕跡也沒留下來,又變回那個紅衣明艷的小美人,之前那些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世家子弟們,又通通圍了上來,姬宛禾卻是一聲冷笑,推開所有人,只徑直走到樹下的陶泠西面前,向他伸出手。
「呆木頭,要不要一起去玩?」
就這樣,陶泠西與姬宛禾、駱青遙的關係越發密切,三人從小玩到大,幾乎形影不離,而陶泠西在床前悄悄說的那番話,也叫姬宛禾記在了心底,一記就記了許多年。
「阿,阿宛,原來你都知道……」
斜陽籠罩著院落,風中的陶泠西猝不及防,一張臉霎時紅透,眼睛都不敢再盯著姬宛禾瞧了。
姬宛禾卻偏偏將他的腦袋按住,逼迫他與她對視,逐字逐句道:「呆木頭,你看著我,我美不美?」
陶泠西臉上又紅熱一片,結結巴巴道:「美,美,你在我心中一直都很美……」
「那不就結了,我可告訴你,我這麼美,想娶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如果不把腿治好,搶得過他們嗎?小時候說的話都忘了嗎?」
姬宛禾故意粗著嗓子在風中喝道,實際上自己臉上也緋紅一片,卻還是攫住陶泠西的雙眸,揚聲問道:「呆木頭,你這雙腿,還要不要治了?」
陶泠西呼吸徹底亂掉了,清秀的一張臉都紅的看不得了,身子顫抖起來,盯著姬宛禾不可置信道:「阿宛,你,你的意思是……」
「我可什麼都沒說!」姬宛禾臉上也燙極了,卻仍是望著陶泠西的眼眸,在風中揚聲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這雙腿,到底要不要治?」
「治,我治!」陶泠西一激靈,趕緊開口,雙手也猛地按住了姬宛禾,似乎生怕她跑了一般。
姬宛禾眼睛一瞪,故意凶道:「幹嘛?!」
陶泠西嚇得手一縮,姬宛禾忍俊不禁,長發隨風飛揚,在斜陽中瞬時溫柔了眉眼,從唇齒間溢出了低不可聞的一聲:「真是個傻木頭……」
院裡長廊上,駱青遙與辛鶴遙遙望著這一幕,對視間笑得心照不宣,兩人悄悄離開後,駱青遙憋了一路的笑聲,才在長空下放聲迴蕩起來。
「我的媽呀,這兩個傢伙,真是肉麻死了!」他拉著辛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沖辛鶴擠眉弄眼道:「小陶子這回可賺了!這傢伙,平時一副溫吞的樣子,實際上犟得很,一旦做了什麼決定,誰都無法改變,這世上,還真只有宛姐能治他!」
他們兩人來這一趟,本也是打算勸說陶泠西接受醫治,哪曉得會在斜陽中撞見這樣「溫情脈脈」的一幕,簡直「賺」大發了。
「宛姐的確霸氣,女中豪傑啊,我看小陶子倒像個小媳婦呢!」辛鶴也在風中樂不可支地道。
調侃歸調侃,他們兩人倒真是實打實地為姬宛禾與陶泠西感到高興,只是笑著笑著,駱青遙卻忽然想到什麼,扭頭對辛鶴道:「小鳥,我們,我們再留下來一小段時日,給小陶子治一治腿,然後再一起啟程出發,可以嗎?」
自從姬宛禾與陶泠西來到山莊,知曉一切原委後,就堅持想要同駱青遙一起出發上路,駱青遙拗不過他們,同時心間又感動不已,知曉是兩個好友放心不下自己,才一定要相伴同行。
只是,陶泠西這雙腿還需得讓喻莊主看一看,他們暫時出發不了。
辛鶴聽了後,連忙點頭道:「當然可以了,你不說我也會留下來的,能將陶泠西一雙腿治好了,比什麼都值!」
夕陽中,看著辛鶴熠熠發光的雙眸,駱青遙心中一熱,不由伸手一把攬過辛鶴的脖頸,「小鳥,你真夠意思!」
他下意識就想往她胸前拍去,卻辛鶴趕忙擋住了,「別別別,還是你們夠意思!」
駱青遙笑了一聲,在風中望著辛鶴,忽然正色起來,一字一句道:「小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扔下你一個人的,前路不管是什麼,我們都一同面對,好不好?」
夕陽灑在少年俊逸的臉龐上,白衣隨風揚起,周身仿佛染了一層柔和的金邊,辛鶴怔怔看著他,一時間心跳莫名,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有哪裡倏然就柔軟了一大片。
好半天,她才抿了抿唇,輕輕道:「好。」
她注視著他的眼眸,身上一陣暖意流淌,在夕陽中,微揚了唇角:「青瓜,認識你……真好。」
山莊中的日子似乎過得格外快,雲捲雲舒間,陶泠西一雙腿,在喻莊主的妙手醫治下,竟當真漸漸痊癒起來!
喻莊主施以兩法,一來以藥粉浸泡全身,二來每三天針灸一回,如此周而復始,還未出一個月,陶泠西的雙腿就有了極大的變化,仿佛「死」去的肌肉都重新「活」了過來一般。
對此辛鶴驚嘆之餘,還真情實感地勸喻莊主道:「我覺得,你還是做回老本行吧,別做什麼莊主了,做個濟世救人的神醫多好啊,還能早日償還從前欠下的罪孽,對不對?」
喻莊主立刻黑了一張臉,壓根不想搭理辛鶴了。
他只是轉過身,對著即將離開山莊的喻剪夏叮囑道:「夏夏,那一套針灸之法,你都記牢了嗎?這一路上,就要辛苦你繼續為陶生醫治了。」
他們一行人,終於要離開山莊了,陶泠西的腿,還差最後一個階段的治療,喻莊主已將那藥粉與針灸之法盡數交給了喻剪夏,讓她接手繼續醫治,只要堅持那二法,要不了多久,陶泠西的雙腿,必定能徹底痊癒。
「不容易啊,你終於做了件好事。」辛鶴在離開前,又忍不住感慨道,喻莊主一張臉更黑了。
清晨的山風還有些涼,薄霧縈繞在山莊裡,一行人啟程時,貞貞抱著那個布娃娃,哭得滿臉是淚。
「姐姐,遙哥哥,你們還會回來看貞貞嗎?」
喻剪夏眼眶微紅,抱了抱貞貞,重重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駱青遙也伸手揉了揉貞貞的腦袋,安撫道:「一定會的,貞貞聽話,下次來時,你就是個大姑娘了,可不能隨便哭鼻子了。」
晨風中,裴夫人也依依不捨地拉著裴雲朔的手,絮絮叨叨地囑咐著他,穿衣吃飯,各種小事,末了,還淚眼婆娑道:「朔兒,娘捨不得你,娘還想再多看看你……」
裴雲朔一頭白髮,無論臉色再如何冷峻,眼眶也同喻剪夏一樣微微泛紅了,只是嘴上依舊強硬道:「我已經不是你當年離開時的歲數了,怎麼還會連穿衣吃飯這種事情都不懂?」
裴夫人拉著他的手仍不捨得放開,潸然淚下道:「在娘心中,不管你長到多大,也永遠是個孩子……」
風掠長空,一行人上了馬車,喻莊主攬過裴夫人,帶著貞貞,終於送到了山莊外。
駱青遙手持長鞭,衣袂飛揚,奮力一揮,少年清亮的聲音響徹天邊——
「走了!山高水長,相逢自有來日!」
【如果您喜歡本小說,希望您動動小手分享到臉書Facebook,作者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