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方丈,那羊皮鼓還在長生廟裡嗎?」偌大的佛堂中,燭火搖曳,映亮了駱青遙俊逸的眉眼,他看向眼眶泛紅的辛鶴,心疼不已,只想趕緊替他找出全部真相。
他望向佛像下的老方丈,急切問道:「其實這段時日來,我們已經將長生廟裡里外外都翻遍了,卻都沒有發現過有這樣一面羊皮鼓,難道,難道是被那伽蘭天師帶走了?」
他這話一出,眾人臉色微微一變,這伽蘭天師霸占長生廟十數年,一磚一瓦皆歸他所有,或許他發現了這面羊皮鼓的特別之處,早將它藏了起來,占為己有?不然不可能翻遍了長生廟,也找不到任何蹤跡啊。
想到這裡,辛鶴瞳孔驟縮,陡然握緊了雙手,一顆心猛地提起。
還好佛像之下,那老方丈目視著他們,搖了搖頭,直截了當道:「沒有,羊皮鼓不會落到別人手中的,因為——老衲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將它帶出了長生廟,藏進了一尊文殊菩薩的肚子中。」
那時璃仙鎮的百姓皆受到了伽蘭天師的蠱惑,粗蠻地將長生廟裡原本的僧人盡數趕走,老方丈在匆忙之中,還不忘帶走了那面羊皮鼓,偷偷藏進懷裡,帶出了長生廟。
他之所以這麼做,全然是因為守著一個承諾般,不願這羊皮鼓落入歹人之手,內心也無端端地堅信,總有一天,這羊皮鼓的主人還會回來的,他必須將之守護好。
「當年,那面羊皮鼓被老衲帶走前,原本就放在這座佛像下,一放就是許多年,鼓面卻依舊雪白如新,不知是什麼特殊工藝所制,與當年辛施主送來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改變,我一見到那面羊皮鼓,就會想起當時辛施主跪在佛像前的眼神……」
回憶如潮水般盡數湧來,老方丈望向殿中寶相莊嚴的佛祖,一時間百感交集:「我這些年守著這面羊皮鼓,守到白髮蒼蒼,卻不曾想到,沒能等來辛施主,反而等來了他的後人,這冥冥之中,也算是一種天意了罷……」
老方丈長長一嘆,轉過身來,望向辛鶴幾人,如釋重負道:「那尊文殊菩薩,就在鎮子外,我這些年與弟子們落腳的一間荒廢破廟裡,你們放心,明日一早我就會派弟子前去取來,原物奉還,這麼多年了,老衲肩上的擔子也可以卸下來了……」
夜涼如水,院裡樹影斑駁,明月照在屋頂之上,一片清光流淌。
坐在這裡,抬目望去,就能將那片波光粼粼的仙人湖,一覽無餘,不知道當年那道衣襟帶血的身影,千山萬水而來,是否也曾坐在這方屋頂上,看過明月夜下的這片仙人湖?又是懷著一番怎樣的心境呢?
微風掠起辛鶴的衣袂長發,她抱著酒罈,喝得酩酊大醉,痴痴望著夜色下的仙人湖,身影伶仃,瘦削的肩頭在風中說不出的單薄。
月下,一隻手卻是忽然伸了過來,一把奪過她懷裡的酒罈,少年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小鳥,別喝了,再喝下去你身子會受不住的。」
辛鶴一回頭,只望見那張滿帶關切,清逸俊秀的臉龐,她醉眼朦朧,兩頰緋紅,忽地揚唇一笑,酒氣噴薄道:「瑤瑤,你來了……」
駱青遙臉色一僵,無奈地嘆了一聲,卻也沒法子跟醉酒之人多計較,只是一屁股在辛鶴旁邊坐了下來,遞了一個青竹筒給她。
「夏夏熬的醒酒湯,我把它灌進了竹筒里,你快喝了吧,我帶你回房歇息。」
辛鶴醉醺醺地搖了搖頭,不去接過那醒酒湯,只是抬手指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夜風中痴痴笑道:「瑤瑤,你看,這片仙人湖真的很安寧,很美好啊……」
「你知道嗎?我剛剛坐在這裡,有個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迴蕩著,好多從前不在意的事情,全都一下子想了起來,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看戲的人,我就身在那出戲裡啊……」
她耳邊一直迴蕩著的,正是章懷太子曾說過那番話:「美麗的東西都是有靈性的,不應該被占有,而應該被欣賞,自在存於天地間。」
永遠溫柔笑著,一身纖塵不染的章懷太子,故國被無情踐踏,子民被殘忍屠殺,自己的屍身也被懸於城樓,鮮血淋漓。
一切美麗都被摧毀得徹徹底底,就像一地破碎的花瓣,因世人的貪婪與殘酷,再也不復昔日的粲然美好。
她那時在聽到章懷太子戰敗身死,童鹿亡國,大半子民被屠殺時,忽然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好像那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家國一樣——
可原來,那當真是她的同胞,她的家國啊!
她的爺爺,風塵僕僕而來,將羊皮鼓置於佛座之下,浸染佛氣與香火,祈禱的正是童鹿的一方安寧,但現實多麼殘酷,童鹿到底還是……沒能度過那場浩劫。
她一直坐在台下,看著童鹿這齣悲慘的亡國之戲,牽出越來越多的人與事,唏噓感嘆,為之難過,卻原來,自己根本也是這戲中人!
淚水滑過臉頰,夜風迎面而來,拂過辛鶴的發梢,她被湖風這樣一吹,整個人像是清醒了許多,只是眼底那抹化不開的哀傷愈發濃重了。
童鹿是她的故國,她跟小越有著同樣的「家鄉」,那本《妙姝茶經》也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一路追尋真相,迷霧卻越來越多,她被捲入其中,越陷越深。
一切像是做夢一般,太多的衝擊紛沓而來,不可思議,又令她茫然無措,痛徹心扉,淚水模糊的視線里,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
小越哥哥當時讓她離開琅岐島,去尋找這本《妙姝茶經》,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在「騙」她吧?
「你若能帶回這本《妙姝茶經》,我可以為你一試,讓你姑姑冰封在棺中的那位愛人復活過來,你願意嗎?」
《妙姝茶經》里哪有什麼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秘術呢?分明是越探尋下去,便越撲朔迷離的疑團,越令人心驚的真相,抽絲剝繭間,她似乎已離那個終點越來越近,只是一顆心,也越來越往下沉去。
最初單純的目的變得出人意料,錯綜複雜,霧裡看花,水中望月間,那個坐在石室里,蒼白瘦削的少年,似乎也離她越來越遠,熟悉的面目越發看不真切,模糊難辨。
他就像一片望不見底的深淵,令她捉摸不透,他的身份,他的企圖,他的心機,他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
辛鶴不傻,隱隱之中已經猜到了許多東西,卻不願意去相信,不願意相信小越哥哥,其實從一開始……就「利用」了她。
夜風獵獵,拂過辛鶴泛紅的眼眶,她一雙手冰冷至極,在月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旁邊的少年卻忽然將她的手緊緊一按。
「小鳥,別再去想了,等明日那羊皮鼓取來了,我們說不定又會在裡面發現新的線索,最終的謎團一定能解開,你想知道的一切都會有答案……總之,不管前方是什麼,有多少兇險難料的東西,我都會跟你一起去面對,陪在你身邊,永不離棄。」
灼熱的呼吸縈繞在耳畔,辛鶴一點點回過頭,水霧瀰漫的視線中,少年的面目在月光之下,卻不知為何,看得異常清晰,令她呼吸一顫,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
或許他的臉龐,早就……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底。
這個赤誠明朗的少年,如一團溫暖的火光,永遠照耀著她,陪在她身旁,沒有欺騙,沒有利用,風雨前行,生死與共,不知不覺就已融入她的生命之中,再不能分割出去。
辛鶴眼中的淚水越來越多,衣袂飛揚間,少年卻在風中,緊緊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定定,一字一句——
「小鳥,你還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話嗎?我想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活得很久很久,看遍四時風景,走遍萬里山河,吃遍天下美食,永遠,永遠也不要分離……其實,其實這不是一句玩笑話。」
這是我毫不作偽,盡數捧在你眼前,全部全部的……真心。
天地浩大,繁花萬千,我卻只要一人為伴,策馬揚鞭,情意深篤,不負此生。
老方丈沒有騙人,那面跨過了浮沉歲月,意義非凡的羊皮鼓,在第二日傍晚時,便到了辛鶴他們手中。
月照庭院,房門緊閉,幾個少年少女圍在桌前,端詳著那面依然雪白如初的羊皮鼓,看了好半天,也沒找到任何玄機。
燈下,那面花紋古樸,造型奇特的羊皮鼓,仿佛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魔力般,令人越是捉摸不透,就越想要去探究。
某種意義上,這也算得上是辛鶴爺爺留下來的「遺物」了,她輕輕摩挲上那光滑的鼓面,一時心潮起伏,胸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奇妙感受。
桌前,上上下下瞅了老半天,眼睛都酸掉的姬宛禾,卻是忍不住道:「你們說,會不會,會不會這就是一面普通的鼓,什麼玄機都沒有呢?」
「不會,一定藏了什麼玄機與秘密,不然小鳥的爺爺幹嘛要風塵僕僕,大費周章地將它送來?還說『偏僻一點好,那樣才沒人找得到』這種話,而且這地址是記載在了《妙姝茶經》上的,一定是對章懷太子,甚至對整個童鹿,都至關重要的東西!」
駱青遙斬釘截鐵地道,辛鶴望向他,心中不知怎麼,莫名湧起一陣暖流,那種被人堅信不疑,再荒謬也會支持到底的感覺,實在是……難以形容的好。
桌前的陶泠西卻在這時,忽然目光一亮,驚喜道:「我知道了,你們快看!」
幾人齊齊望去,陶泠西將燈盞又挪近了些,指向那雪白的羊皮鼓面,欣喜道:「你們看,這羊皮鼓裡面,是不是畫了些什麼東西?」
辛鶴他們一愣,定睛望去,果不其然,那面雪白的鼓皮之下,似乎浮現出一片蜿蜒的紋路,在燈下若隱若現,極難瞧見,若不是陶泠西心細如塵,尋常人根本不會發覺的。
「難道,難道玄機藏在這鼓皮的背面?」
桌前,幾人又驚又喜間,卻又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面面相覷,最終看向了燈下的辛鶴——
若要知道鼓皮背面到底畫了些什麼,就必須將這張鼓皮完整地分割下來,可這樣,這面羊皮鼓就會被徹底毀掉了,但這到底,到底是辛鶴祖輩留下來的東西,難道好不容易才一拿到手裡,就要將其毀掉嗎?
燈火搖曳下,辛鶴撫摸上那雪白光滑的鼓皮,呼吸微急,似乎猶豫掙扎了一番,卻終是咬了咬牙,堅定道:「顧不上那麼多了,我這便將這羊皮鼓割開看一看,無論如何,我都要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麼。」
她當機立斷,掏出了一把匕首,寒光畢現間,沿著那鼓面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將鼓皮一點點割開。
眾人屏氣凝神,圍在桌前,目不轉睛地望著辛鶴割開那鼓面,一顆心都不由提了起來。
夜風輕輕拍打著窗欞,房裡一時安靜之極,在所有目光的注視下,那張光滑雪白的鼓皮,終是被完整地割裂了下來!
辛鶴手心都出了不少汗,微微顫抖著指尖,捏住那鼓皮,只要將它翻過來,就能知道背面到底畫了些什麼了。
她一時之間,又是緊張又是期待,卻又有些說不出的怯意,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一眼駱青遙,少年看出她心中所懼,向她點點頭,眼神中傳遞出無聲的鼓勵,仿佛讓她耳邊又響起那句:「不管前方是什麼,我都會跟你一起去面對,陪在你身邊,永不離棄。」
辛鶴深吸口氣,按捺下緊張的情緒,終是在所有目光的注視下,一點一點,緩緩地翻開了那張柔軟光滑的鼓皮。
燈火映照下,那「紋路」徹底顯現出來,幾個少年少女忙將腦袋湊了上來,緊張忐忑地望去,屋裡很快響起一陣驚嘆之聲,每個人都不可置信,臉上露出激動無比的神情——
「背面果然有東西,玄機原來真的就藏在這裡!」
他們喜出望外,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屋外夜風之中,一道身影站在窗下,衣袂飛揚,月光灑在那張俊逸的臉龐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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